作者:耿灿灿
赵枝枝目露怀疑的眼神,不是她相信太子,实在是她以前被他饿得太惨:“有吗?”
姬稷:“当然有!”
姬稷意识到问题所在,他的枝枝竟然至今仍将他当做小气鬼!他有必要为自己正名,决不能让她误会下去。
姬稷滔滔不绝讲着他的大方事迹,云泽台的奴随寺人小童吃得有多好穿得有多暖,外面的人都想进来享富贵诸如此类的事。赵枝枝听着听着,听困了,脑袋往他胸膛一搭,昏昏沉沉闭上眼。
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太子说:“过些日子你去送送越秀吧。”
赵枝枝意识迷迷糊糊,送越秀?越秀要去哪里吗?
没来得及细想,彻底沉睡过去。
等赵枝枝再想起越秀时,已是一个月以后了。
天气越来越热,五月初的太阳火团一般,空气又干又燥,一丝风都没有,蝉声四起,听得人心烦。
大家被炎热的天气搅得心烦意燥时,赵枝枝躺在她的自雨亭,舒适地享受夏天。
泉水做的屏风拢在亭子四周,水车不停转,冰凉的雨丝点点散在空中,檐下四角飞瀑,往亭子里吹送凉风。去年初秋建成的自雨亭,今年夏天派上用场,赵枝枝待了一天后,再也不肯出来,要不是夜晚蚊子太多,她都想留在这里过夜了。
赵枝枝趴在白玉雕的小榻上,一边吃杨梅一边看齐使屈斗的信。
自从去年她送了那些枝字给齐使后,齐使时常写信问她是否有新的枝字。太子说,她可以放心将新拆的枝字送给齐使。不知不觉,她和齐使互通书信,两人成了笔友。
虽然是笔友,但赵枝枝该有的意识还是有的,她从不在信里提云泽台的事,她只提自己对美味的心得,太子和殷王室从不出现在她的信里。相比她的小心谨慎,齐使显然要“粗心”得多。
他时不时“透露”出齐王和齐王室最近的动向,话不多,也就两三行。每次赵枝枝看完,都会对姬稷感叹:“他是不是将我当傻子?他真以为我会拿这些事向你邀功吗?”
每次姬稷都会柔声宽慰她:“是他傻,所以才会以为别人和他一样是傻子,你若烦他,不理便是。”
赵枝枝嘴上应下:“再也不理他了!”然后下次还是会兴高采烈地拆开齐使的信看。
齐使的小心思纵然烦人,但他信中的齐国日常趣事着实好玩,他的小心思只占两三行,她不看不信就行,何况他是齐臣,他为齐国打算,有小心思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小心思对她对太子毫无影响,权当放屁了!
齐使这次来信说,齐国开始用她的枝字了,为感谢她,特意寄来齐国熏鱼两篓。
“真小气,才两篓。”赵枝枝手里拿着竹简,迫不及待问地上趴着的小童们:“你们看到熏鱼了吗?”
小童们趴在地砖上乘凉,一条条躺好,满地都是小童。别处都不如赵姬的自雨亭凉快,所以大家都来躺了。
赵枝枝一出声,大家争先恐后抬起头,身体还躺在地砖上,看上去就像从水里仰起脑袋的鱼:“看到了,在厨房!”
赵枝枝馋嘴,现在就想去瞧一瞧,听说齐国熏鱼最好吃了!
刚起身,还没迈进步子,前方兰儿奔进亭里,点着脚从满地小童身边跳过来:“赵姬,赵姬!”
赵枝枝手边一颗没吃的杨梅准确无误塞进兰儿嘴里,兰儿气喘吁吁站在赵枝枝面前,嘴里嚼杨梅,边嚼边说:“那个谁,让赵姬去一趟。”
“谁呀?”
“越公主。”兰儿吐出杨梅核,抱怨:“这么热的天,她还往外跑,她自己爱跑也就罢了,竟然还让赵姬去送她,连昭明公子都回来了,说要接赵姬去送越公主。”
赵枝枝记起太子那晚说过的话,说让她送越秀。她愣了愣,问:“越公主现在在哪里?”
兰儿:“在云泽台铜门那。”
石墙前大树翠绿,投下一片阴凉。一辆牛车和一辆马车在树下等候,牛车上堆满草垛,孙氏女和翡姬坐在牛车上,两个人穿着麻布做的衣裳,打扮朴素,互相扇风。庞桃坐在马车前,越秀没让她进车里。
庞桃的穿着并不比孙氏女翡姬好,虽然不是麻布,但衣服破旧,头上一根玉笄都没有,头发简单盘在脑后。
她脸色苍白,热得汗流浃背,牙齿咬住嘴唇,汗水浸湿她的后背,衣服上隐隐透出血渍来。
越秀点了点她的后背:“还受得住吗?”
庞桃被鞭得皮开肉绽,此时流汗,更是难受,几乎要痛死过去:“受……受得住。”
越秀笑道:“小桃儿,真乖。”
庞桃挤出一个讨巧的笑,明明是越秀将她鞭打成这样,可她却恨不起来。
是她的错,她不该不听话,越秀教训她,是应该的。越秀在乎她,所以才会鞭打她,这不,越秀得罪了太子被送回楚国,即便如此,越秀依然没有忘记带走她。
她的家族已将她遗忘,继续留在云泽台,等待她的也只会是做宫人的命运,若是不幸,她兴许会死。太子的宠爱全都给了赵姬,他的眼里再容不下别人,等哪天赵姬想起她们的存在为此烦心,太子定会直接杀了她们好让他的赵姬放心。
所以她必须走。
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越秀去的地方,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公主,你渴吗?喝点水。”庞桃殷勤地捧上水袋。
越秀指了指牛车上的孙氏女和翡姬:“我不渴,你将水袋给她们吧。”
庞桃不情不愿跳下车。
越秀故意道:“再为她们擦擦汗。”
庞桃气闷应下:“好。”
越秀独自一人倚在车里,手里一根玉杆挑起车帘一角,百无聊赖盯着前方。
发白的日光,灰尘浮沉,她眼都要看倦,忽然视野中多出一辆轺车。青铜大盖,盖下悬轻纱,美人立于车上,团扇轻摇。
越秀猛地直起身。
赵枝枝悄声问车下跟随的昭明:“越公主为何要回楚国?”
昭明:“因为她得罪了太子殿下。”
赵枝枝啊一声,继续问:“为何庞姬翡姬孙氏女也在队伍里?”
昭明:“因为她们得罪了太子殿下。”
赵枝枝不说话了。
等晚上太子回来,她再好好问问他。
车离得越来越近,赵枝枝瞧见越秀从车里跳了出来,越秀矮小的身体站在人群中,像个孩子一般,可她喊出来的声音一点都不孩子气:“赵枝枝!”
凶巴巴,恶狠狠,仿佛她欠了她什么似的。
赵枝枝在车上犹豫不决,不等她做好准备,车悬轻纱被撩开,越秀扑进来,一张妖娆的面庞媚色无边,眉间红莲新鲜得像血。
“赵枝枝!”越秀拍她的脚,“你磨磨蹭蹭做什么,还不快下来!”
赵枝枝鞋尖踢踢她的手:“你打什么,小心我向殿下告状。”
越秀拉住她往下拽,赵枝枝惊呼,踢开她,从车的另一边跳下去。
隔着轺车,越秀朝她招手,赵枝枝假装看不见,越秀跑过去,赵枝枝立刻提裙跑,两个人围着轺车转圈。
跑了几圈,赵枝枝停下来喘气,越秀一把攥住她手腕,得意洋洋:“抓到了!”
赵枝枝甩甩手,甩不开,她脖间都是汗,被越秀握住手腕,更热了。越秀的手烫得很,比太阳更晒人。
赵枝枝鼓起腮帮子,抱怨的话到嘴边,想到什么,又吞回去。
越秀就要走了,这可能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赵枝枝没再挣扎,任由越秀攥紧她的手,她扫视她,发现她今日穿得极为华丽,和后面牛车上庞姬等人的素朴形成鲜明对比。
“路途遥远,还是换身打扮更为妥当。”赵枝枝收起自己眼中的惊艳,老气横秋地提醒:“山匪最喜欢你这种打扮华丽的人了!”
越秀媚笑,没回应她的好意,而是问:“我今日是不是很美?”
赵枝枝不理。
越秀又问:“我今日美不美?”
这次,她的声音震耳欲聋。
赵枝枝吓一跳,四周的小童都看过来,她赶忙点头:“美美美。”
越秀戳她的膀子:“比你如何?”
赵枝枝可不想睁眼说瞎话,小声嘟嚷:“那还是我更美。”
越秀重重哼一声。
赵枝枝难为情,别开脸不看她。
“赵枝枝。”越秀忽然贴过来,她将她自己凑到她面前,赵枝枝不得不正视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赵枝枝觉得越秀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她的面上仍是不可一世的骄傲,可她的眼里却写满悲伤。
越秀踮脚抚上她的脸,怔怔出神:“以后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赵枝枝一顿,忘了拂开越秀的手,她呆呆道:“你为何会死?只是回去而已,不会死的。”
越秀莞尔一笑,目光流连扫过赵枝枝的乌发,星眸,琼鼻,朱唇。
美人真是美啊,就算天真得令人发笑,依然让人无法责怪她的稚气。
赵姬的心,曾和她的一样。她的变了,赵姬的没变。或许,原来天下真有世外桃源,可以护住一个人的心永远天真稚气。
越秀靠到赵枝枝怀中,耳朵贴在她的胸膛处,闭眼聆听那里面心跳动的声音:“你一定要记得我。”
赵枝枝心里莫名其妙难受起来,她下意识点头:“好,我一定记得你。”
越秀嗤嗤笑:“我留了越酒给你,埋在第一阙后面那片枣树下,省着点喝,喝完了,世上就再无越酒了。”
赵枝枝傻傻问:“要是喝完了,你不能从楚国寄酒给我吗?我写信给你。”
“你真是个傻子。”越秀摇摇头,“以后你不能再和我往来,懂吗?”
赵枝枝不懂,但她觉得她应该懂,她决定晚上将她不懂的事一并拿去问太子。太子会告诉她的。
越秀的目光太过悲凉,赵枝枝心中喘不过气,她小声道:“你……你想留下吗?我可以求殿下开恩,让他不再怪罪你,也许你不用回楚国,你可以在帝台其他地方住下来。”
越秀笑出声,笑着笑着眼睛红了,她低头亲亲赵枝枝的手背:“不了,我要去做一个公主该做的事。”
赵枝枝眨着眼,呆滞地看越秀的唇在她手背缓缓滑过:“一个公主该做的事,是什么?”
越秀没有回答,她虔诚地垂下眉眼,轻声呢喃:“赵枝枝,愿神明庇佑你永远不变,你要幸福,要快乐,要活得长长久久,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风声忽起,树叶婆娑作响,要下雨了。
赵枝枝被远处的猫吸引注意力,没听清她的话,问:“你刚才说什么?”
越秀笑着放开她:“没说什么。”
赵枝枝还想问,越秀上了车,她恢复往日的高傲与冷漠,仿佛刚才车外与人惜别的人不是她而是别人,她冷厉斥道:“都滚开,莫要挡路!”
赵枝枝一怔,被昭明及时拉开。
车夫扬鞭,马蹄声踏踏,铜门大开,越秀的车马连着后面的牛车朝外驶去。
赵枝枝愣愣看了一会,直至马车牛车彻底消失不见,她回过神,上了轺车,朝第一阙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