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 第10章

作者:蔡某人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夏侯至还了礼,低声道:“稍等,我有事跟子元说。”杨宴笑而不语,又坐下了。

  他人往这来,迎接他的是桓行懋,一脸亲近:“太初,怎么来这么晚?”

  “内人身上不好,我耽误了些。”夏侯至见卫会、萧弼两个也在心中有淡淡嫌恶,尤不喜卫会轻浮,撇过这两人,直接坐到桓行简右侧,一整衣袖,道:

  “子元,有些事我直说好了,司空葬礼一过,我便要启程去长安。这一去,不知几时再回洛阳,清商和阿媛劳烦你爱护。”

  两人少年挚交,浮华案后,各自沉寂,直到小皇帝践位夏侯至先被起复,宦海通达,说平步青云也不为过,最被大将军器重。又兼名士领袖,是正始年间最有声望的高门子弟。

  桓行简波澜不惊地回应他:“爱护这种话,该我说的,大将军不止举荐你去西北,让子上也去,他年轻毛躁,在洛阳城里过惯了白马金羁的日子,他当你的副手,你要多提点提点才是。”

  两人相视一笑,各含意味,桓行简那两道英挺的眉看着舒展,嘴角的一抹笑意却菲薄。菜肴清淡,佳酿浓郁,两人小酌一盏,说起闲话:

  “你新写的《肉刑论》,再论本无,非常精彩。”

  这话说的索然无味,桓行简手底把箸一搁,遮袖轻啜春醪。夏侯至也只是莞尔而已:“子元如今对这些兴致寥寥,不必强求。”

  “那倒也不是,你先前给父亲的时议书里说要改制的事,每一条,我都曾细读过,追踪上古,返璞归真,我亦深以为然。”

  夏侯至默不作声片刻,最后说:“当时,太傅也说此举大善,可还是驳了我。”

  彼时,夏侯至十分看重桓睦的态度,以桓睦在本朝的资历声望若能支持,改制可期。但最终,改制的事情桓睦没有点头,他回了封信,说大都督谦辞改制大事留后来贤人去做是“伊、周不正殷、姬之典”,就差直接说桓睦这简直乃尸位素餐,很不客气。

  这么一桩旧事被提溜出来,有股霉味儿,桓行简微笑看着他,气定神闲:“太初何必耿耿于心,如今,大将军全你理想,推行改制,心愿既遂当初太傅的回应已经不再重要。”

  话虽如此,改制事宜交给的是吏部尚书杨宴,杨宴同为玄学领袖,作风骄奢,与大将军气味十分相投。这分明又与夏侯至最初设想,有了难能点破的距离,他想到这,沉默下去不再说话。

  半晌,夏侯至沉吟着说起另件事:“我带闰情过去,洛阳府邸就只剩了家奴,本来再无他事。想必,清商跟你说了柔儿洛阳此行目的,她父亲将她托付给我,我却要往西北去,这件事,日后劳清商费心,也需你参谋一二。”

  “你心中可有些人选?我跟清商也好参量着来。”桓行简目光一转,转到了对面被桓行懋扯走换了位置的萧弼身上,果然,少年郎的目光正在他俩人身上交替辗转,把个嘴抿成铁紧一条线,那颗高傲的脑袋,微微扬着。

  “对面坐着的是兰陵萧弼,他往我家里扔了一本书,是要送给柔儿,不知算哪一层的意思。依你看,他怎么样?”桓行简不动声色转着酒杯,随意瞥过去一眼,微微笑了。

  “他往我府邸里,也扔了一本,不过字迹是卫会的。这个人,确是天资聪颖,但为人不知深浅不懂物情,再有他体弱多病,我不愿柔儿嫁他。”夏侯至一针见血,言辞间,语气温和可否定地也利索。

  “卫士季呢?”桓行简问。

  “他?”夏侯至面色微沉,“更不行了,此人卖乖投机,德薄之徒。”

  “少年人么,太初不要太苛刻了。”桓行简看着卫会那湛湛的双目,精光流转,心道,果然是一把好刀,就看谁来用了。

  话说着,卫会掸掸衣袖起身朝他俩人过来,对着神交已久的夏侯至弯腰正经施了个长揖:“在下颍川卫会,有幸见征西将军。”

  夏侯至自顾饮酒,并不搭理,神情澹澹。卫会吃了个闭门羹,脸上微热,随即镇定下来,一笑带过,又走了回去把萧弼推到他眼前来,掐着萧弼手腕,低声说:

  “你快点提,否则,他人往长安去到时变数可就大了。”

  萧弼又蓦地红了脸,最不擅求人,看夏侯至那神色对自己也是淡的不能再淡,没有丝毫要结交的意思,简直不能忍受。可生生还是忍住了,气若游丝一般,吐出两句来:

  “在下兰陵萧弼,欲向征西将军求姜家女。”

  空气再次凝滞,身后那些交谈的喧哗声,外头的隆隆哀乐声,乃至灵堂里时不时的哭嚎声,齐齐隐去了,只剩眼前人两片唇,仿佛一旦启口说出的言辞才能叫人如奉纶音。萧弼紧张地看着他。

  “失陪。”夏侯至敛袖起身,不顾少年这双热切的眼倏地从炽转黯,手足无措立在那儿,憋涨得脸成红紫一片,犹晚霞坠天。萧弼眼睁睁看着夏侯至走向吏部尚书杨宴的身旁,撩袍坐下,杨宴向来喜爱他,倒同他遥遥一抬酒盏含笑示意。

  “别灰心,我看,如今只能从吏部尚书那入手了。”卫会不忍心见萧弼如此失望,心头也是一灰,当即振作,揽着他肩膀要回坐,不忘跟桓行简打了招呼。

  日落时分,一行人从北邙山上下来,云雾沾衣欲湿,背后白幡飞扬、纸钱飘洒,皆都永远地留在了萧萧旷野。新坟拱土而起,一句句“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的挽歌,依旧飘荡在亡魂之上,苍凉如秋。

  山道两旁,野菊开遍,桓行简的衣裳被脚边荆棘勾连,他弯腰解开时,顺手采一把野菊,再投望下去:只见伊河洛水如玉带般蜿蜒从龙门山环绕而去,隐约的,洛阳城里宫阙微显,气象万千,难能描摹。

  回到家中,先见父母。随后,负起手把花枝轻轻一捻,踱步到了书房,不急着换衣裳鞋袜,而是把目光朝案头的书上一定,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微微一笑,吩咐婢女:

  “把姜姑娘请来。”

第13章 愁风月(1)

  天色晦暗,也分不清时辰,嘉柔小憩醒了,迷糊睁眼:屏风上的鹤成了模糊的一团白影儿,她坐起身,懒懒地把花鸟虫刺绣的帐子一挂,头顶镂空香囊幽幽吐露的芬芳便跟着一泄。

  外头轻轻的脚步声走来走去,等近了,一双白鹤忽的乍现,引颈唳空,原来是崔娘举着烛台进来。那羽翅,随着烛影移动,仿佛扇落在嘉柔云鬓之上,人也婷婷,鹤也亭亭,天高水阔间再自由不过。

  嘉柔偏首去看,温柔笑了,崔娘走到她跟前把烛台往矮几上一放,摸摸她温热的脸,嗔过来两眼:“柔儿,这可不行,青天白日里睡这么久,晚上可怎么睡的着?”

  她头发散着,乌黑浓密黑漆漆的光泽如缎,眼睛很快清明:“不打紧,我可以绣花打络子,还能夜吹胡笳,闲情雅趣多着呢!”说着,只穿着雨过天青色的寝衣从床上爬下来,那两只雪白的胳臂,在烛光里,越发衬得纤秀,崔娘忙给她搭上了衣裳。

  等看着她用好饭,收拾妥当,笑道:“住在这侯府里,柔儿也用不到我这老婆子喽!”

  嘉柔盈盈的眸子往崔娘脸上一瞧,红唇嘟起:“才不是,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怎么算老?”

  “怎么没有,”崔娘手一抬,弯了腰扒拉自己的头发给嘉柔看,果然,暗藏玄机底下夹杂着些半灰不白的。嘉柔一怔,眉尖慢慢笼上一层愁绪:人都是要老的呀,自己到了崔娘这个年纪又是什么模样?

  流光容易把人抛,要是永远青春就好了,她年纪幼,心头那点子万古愁也很快就展眉解颐。撒娇笑说:“崔娘头上这叫长了愁苗,我知道法子,萱草就够啦!”

  说的崔娘云里雾罩的,一脸的不解,疑心活大半辈子怎么没听过萱草治白发的。嘉柔托腮促狭一笑:“萱草又叫疗愁呀!”崔娘楞怔半天,等明白过来爱怜地拧了拧她的脸,一脸无可奈何,“柔儿。”

  嘉柔走向窗前,从篾箩里找出快绣完的玉簪花,听婢子宝婴笑对崔娘说:“今晚奴守夜,请去歇息。”

  崔娘揉了两把酸楚的腰,几乎直不起来,她到底是上了年纪一逢阴雨天气哪儿哪儿都不受用,走过来,抚了抚嘉柔交待两句,合上门去了。

  还真落了雨,噼里啪啦的雨点子打在芭蕉叶上格外清脆。风也刮得起兴,秋雨微寒,园子里木叶打着旋儿地扑簌簌直掉。窗子阖的不严,猛地被吹开,凉风扑面,身子顿时起了层冷子。嘉柔把新做的帕子一掖,刚要起身,见宝婴匆匆进来一面替她关窗,一面说:

  “姜姑娘,有一样东西郎君要转交给你,请你过去。”

  嘉柔的手被这话立刻烫了下,她缩回来,忍不住去瞧一眼外面风雨交加漆黑的夜,唯独廊下挂着的两盏灯笼摇曳着几点子昏黄。

  “我……”她咬住了唇,不知怎么拒绝。

  “郎君原话说,那东西这样的秋风秋雨夜姑娘正用的上,还有些话,要当面跟姑娘讲清楚。”宝婴伶俐地把话一学,当下,替嘉柔理了理衣裳,备好伞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带着嘉柔往桓行简的书房来。

  他的书房,单独一处,在这前头罕有地也立了块一字梅花纹饰影壁,把一切都隔开了。嘉柔身上冷,抱住两肩,胭脂红的绫裙被雨飘斜着打湿些许,颜色顿时黯了下去。

  门虚掩着,嘉柔好奇地把目光投过去,等真的进来,纤细的身影在秋氅里只剩晕生两靥。刚行礼站定,被冷风吹一路忍不住打个了寒噤的模样,可怜可爱极了。桓行简一个人坐在榻上自己和自己对弈,一心两用,轻车熟路。矮几上,红星乱紫烟正温着酒,他抬起眼,看了看嘉柔,一笑:

  “冷吗?”

  嘉柔只得点头,桓行简便执起酒壶给她用犀角觥斟酒,塞过来:“吃杯酒。”转身随意坐了,往足几上一靠,以手支颐闲闲的模样,不急着把书给她:

  “今日赵司空会葬,我见了你兄长,他这几日就要动身起西北,抽空让你姊姊带你到他府里辞一辞吧。”

  还没人跟嘉柔说起这件事,突兀入耳,她把那点漆的眸子一抬,粉脂凝腮,眼睛里闪动着点点波影,变得湿润透黑,似含情又似只是天真不解。

  垂首喝了一大口酒,冷不防呛着,嗓子眼火辣辣烧起来。嘉柔忙拿帕子掩住了唇克制地咳了两声,泪花子出来,再抬眸,便尽是盈盈的水波了。

  桓行简幽暗的眸子在她越发娇艳妩媚的脸上梭巡片刻,浅浅含笑,她这是生的太好了。自己也略饮了酒,说:“太初新迁征西将军,都督雍凉,是好事,你应该替兄长高兴。”

  “是。”嘉柔惶惑不安地点了头,再一愣,手里的犀角觥被人抽走换作了书,“怎么认识的萧弼,他把定情的信物都直接扔到我家里来了。”

  嘉柔惊诧抬眼,编贝一般的细白牙齿把樱唇咬了咬,看桓行简似笑不笑地注视着自己,羞赧摇首:“我不认得他,不过在刚来洛阳那天在铜驼街见过一面。”

  桓行简对她这副娇羞情态只当看不见,身子略微一动:“你钟意吗?他今日当着你兄长的面提了这事。”

  这一双明眸顿时变得娇怯婉转,十分楚楚,嘉柔脑袋垂得像只小鸽子:“我……我不知道,我只听兄长和姊姊的。”

  “孩子话,”桓行简笑她一句,“说的好像日后要跟人成亲的是你兄长姊姊。”

  嘉柔手里的那本书顿时像块烫手的红炭了,想扔开,又怕萧弼那个少年伤心,他注书多辛苦呀!这样拂别人的心意总归不好,于是,抬头把个求助的目光看向桓行简,也不知该怎么说,就这么水光莹莹地望着他。

  他低首暧昧一笑,无意瞥到自己袍角上有处不短不长的撕裂。略作回想,当是下山时被荆棘刮破的。

  “会针线吗?”桓行简一抖袍子从榻上下来,不等嘉柔回答,径自走到门口一拍手,立在廊下的宝婴忙提裙飞奔过来。

  嘉柔疑惑,等他再进来,手里已经捏着宝婴随时佩戴的荷包。那里头,装着金针、线团这些零碎,扬手丢给嘉柔,说:“先替我缝上吧。”

  荷包在半空中划了半道流畅弧线,慌的嘉柔不自觉掉了书,双手去接荷包,趔趄了下才稳稳抱在怀里。

  她一脸的进退维谷,见桓行简好整以暇地坐在矮榻上,踢来具胡床,已经示意她过来了。

  “怕我?”桓行简柔声问。

  嘉柔点点头,觉得不妥,又紧跟着摇了摇脑袋。

  “补件衣裳,不折辱你吧?”他逗弄她一句,嘉柔不好意思笑了,轻挪脚步,小心翼翼侧身坐下,荷包放膝头,先比了比桓行简的衣色,继而纤白的手指把藏青的线挑出熟稔地走起针。

  许是吃酒缘故,她那张脸,烧得越来越厉害,恨不能拿什么东西来冰一冰才好。她定定心神,执着他的衣摆,缝补的极用心,桓行简居高临下在榻上看着脚边的少女,臻首垂目,只留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给他。

  嘉柔心口直跳,眸子发饧,昏昏沉沉地又想睡觉,间或停下来拿手背贴了贴脸颊,去那份躁意。

  荷包里没有篦刀,她凑近了,用牙把线头咬断手指在上头抚了抚看是否平整。桓行简静静看她许久,最后伸手抬起嘉柔白腻下颌,目视而笑:

  “你这样的女郎,世上只有一人能配得上你。”

  迎上的这双眼深处炙热,定在自己脸上,嘉柔下意识拱起肩背,脸一别,又羞又恐地起身带翻了胡床,声线都颤了:

  “我明天去找我兄长,那,那我也回凉州去。”

  嘉柔这副样子,完全像是慌乱中误入猎场的小兽了,东一头西一头,想办法突围出去的失措。

  “凉州有什么好?怎比洛阳?”桓行简不以为然一笑,“边城而已。”

  “并不,”嘉柔屏气凝神,顿了一顿,才反驳他,“凉州有大漠雪山,有鹰击长空,还有背驮着五湖四海通天下往来的骆驼,你没去过凉州,没见过那样的山河。”

  “哦?”桓行简来了兴致,或者,仅仅是为她这番不俗的措辞,便朝嘉柔露出一记鼓励的笑容,“你说说,边城那里你还知道些什么?”

  那双本清寒的眼,仿佛真的透上来的是笑意,嘉柔少女心性,暂时忘记先前的害怕,脑袋一偏,很认真地告诉他:

  “从凉州再往西去,路上飞沙走石,风野得很,这个时令就能下雪,雪花大的像片席子,人要是迷了路,非常危险。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森森的白骨,很可怕。”

  那双明眸睁大,看得桓行简忍俊不禁,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这么戏谑地转了两转,打趣她:

  “风野得很啊,你这样文弱的小姑娘是不是都被刮到大漠里头去了?”

  听得嘉柔噗嗤一声乐了,帕子捂着嘴:“不是,大漠里长着能喂骆驼的白草,还有秃鹫,没有小姑娘。”

  桓行简嘴角噙笑,眸光微动:“我记得,你姊姊说你在洛阳住过几年,洛阳有什么难忘的事么?”

  嘉柔慢慢放下帕子,未免失态,腼腆敛了神色:“有,兄长带我去看熹平石经,我很喜欢。那回,春光明媚,洛阳城暖洋洋的,铜驼街上熙熙攘攘热闹得很,兄长给我买糖水枇杷吃……”

  说着那双灵秀的眼一转,便打住了,桓行简的脸从刚才的颇有兴致变作了一抹玩味:“你想嫁的人,是太初那样的么?”

  这下把嘉柔问住了,她没想过,兄长就是兄长呀……她束手无策地看看桓行简,有些害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外头雨声转大,风过竹叶,潇潇不住,檐下铁马在风雨声里叮咚清脆,更衬得一室寂寂。桓行简漫不经心地起身把刚才她甩掉了也忘掉了的书弯腰捡起,塞她手中:“时辰不早了,萧弼注的《老子》值得一看你带回去。”

  嘉柔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接过书,问他:“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姊姊没有来陪你。”

  桓行简一笑,轻描淡写跟她解释了:“我跟你姊姊,也并不是天天腻在一起。这个地方,我赋闲的那几年呆习惯了,一个人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会赋闲几年?你也不愿意做官吗?”嘉柔轻声问他,她总是对什么都好奇,桓行简不以为杵,锐利的目光同她疑惑的眼撞上,突兀一笑:

  “你话太多了。”

  嘉柔立刻红着脸噤声,想起环首刀,下意识地把两只眼偷偷朝墙壁上一溜,呀,真的在,她冷不丁打个寒噤,像是方才被风雨伤着那样。

  这边,宝婴被桓行简传唤进来,把秋氅从屏风上伸手扯下给嘉柔穿上,裹严实了,油纸伞一撑,挽住嘉柔的手臂正要走,嘉柔鼓起勇气,回首多问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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