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 第8章

作者:蔡某人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坐上的太后,哭起来嗓音妖妖细细,梨花带露,直哭的一干老头子手足无措,纷纷劝慰。

  “尔等同为肱骨,侍奉我大魏几代帝王,如今,怎么对着个大将军竟连一句也劝不来?日后又有何脸面去见先帝?”太后抽抽噎噎,趁机把蒋济等人数落个遍,“你们倒是说,我不过照料陛下起居琐事,人伦而已,岂是干政了?”

  蒋济等面面相觑,心里何尝不想发作,大将军辅政以来起先还与他们这些老头子商量着来。好景不长,正始二年夏伊始大将军越发我行我素,中枢人事浮动极大,制度更是乌烟瘴气乱面目全非。

  发泄完毕,太后臻首低垂把泪水一收,轻轻透上口气,只盯着桓睦,逼他表态。桓睦抬首望向太后,倒也不避对方目光,苍然说:

  “昔年文皇帝有诏书不准后宫辅政,可陛下年幼,当全太后与陛下母子亲情,大将军虽为社稷故,确是操之过急了。”

  说了等于没说,但话落到耳朵里受用几分,太后这才颤巍巍把鬓间松动的金钗慢慢扶正,不置可否,慢条斯理说起另一事:

  “我近日督促陛下读书,读的《左传》,”她把手一伸,搭在婢女腕子上,起身走了下来,轻移脚步,裙摆拖得老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水磨金砖下,莫名悦耳。

  “读到襄公二十六事,卫献公说,政由宁氏,祭由寡人,陛下不太懂问起我,”走到立在一干老臣身后的桓行简身边,暗香浮动,太后眼眸余光瞥他,“我不过一介妇人,哪里懂《左传》,散骑常侍是陛下近臣,常伴左右,如今回来了要用心匡扶,第一件事就是告诉陛下,什么叫政由宁氏,祭由寡人。”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太后捕捉到空气中年轻男人身上的纯粹气息,那样的沉,那样的深,他衣袖间的沉水香冷清而又浓烈地直往心尖上滚,沸水般过了个遍。

  太后总觉得身边近在咫尺的贵胄子弟,和自己是同一类人,所以,她才会那么敏锐地注意到他,绝非只因为他出众的皮相。

  衣袂似有心似无意地擦着桓行简的白袜过去,精致花纹如流水,他答了声“是”,微微侧首,与太后余光相接,不被任何人看到的心底忽极快地闪过一丝蔑然和暧昧来。

  他太大胆了,在父亲蒋济等一干老臣尚且以匍匐谨慎姿态对待这个年轻的女人时,桓行简已经想要征服她驾驭她,她的眼睛里,分明闪烁勃勃野心。

  这样高高在上的女子,当别有一番风味。

  默默聆听太后训言的小半个时辰后,众人终于可以退出,恰这个时候,小皇帝在内宦的簇拥下急急奔到殿里来,见到他们,在行礼声中收住了脚步,一扭身,声音还是孩童的腔调:

  “卿等正好都在,朕刚接了急报,征西大将军赵俨死在了长安,朕还没准他的乞骸表呢,他倒好,竟没能再回洛阳!唉,这西北军国大事朕要托付谁才好!”

  小皇帝连连顿足,话说着,眼皮子往桓睦身上一溜,想着大将军教导的那番话,警惕十足。

  “陛下,”太后已闻声走了出来,一脸悦色,十分温柔,“大都督今日刚还朝,戎马劳顿,该回府歇息了,有要紧的事请陛下明日下诏再议。”

  得知赵俨忽死于任上,意料之中又颇有些意外,一行人出了宫,彼此各怀心事打道回府。

  初秋的夜,有那么两分凉意,桂子的馥郁却直打脸。延年里灯光如昼,舞阳侯府前立了乌泱泱一众人,张氏为首,剩下的子女妾室等按序排开,等大都督还府。

  父子两人翻身下马,张氏先迎上去,一番礼仪寒暄,桓行简见夏侯妙一双眼睛停在了自己身上,微微一笑,算作回应。

  她报之一笑,院子里灯光幽幽浮浮,夏侯妙忽然觉得,她从未看清过自己夫君的真实表情。隔着这些人,他是远的。

  直到回了夫妻两人住的东院,婢子鱼贯而入,热水抬进来,夏侯妙默默上前将他衣裳褪尽,取过胡床,在木桶旁坐下挽起袖子,拿手巾浸透了水开始为他擦洗身子。

  指尖触到结实紧致的肌肤,光滑凝珠,如铁石般坚硬,夏侯妙的脸慢慢红了。她如此思念他,此刻,除了刚见面时一声“你回来了”竟无话可说。

  水汽氤氲,破天荒的有些懒散,桓行简也没话要说,阖目养神,仰靠着,两条遒劲有力的手臂随意搭在木桶沿上,久不言语。

  太过寂静,近乎诡异,这哪里该是久别的年轻夫妻该有的样子?夏侯妙觉得这样似乎不好,便低声把家中这大半年发生的一些也许算作要紧的事说给他听了。

  “嗯,你跟母亲在家中操持辛苦了,我明白。”桓行简微带鼻音,惺忪睁眼,“阿媛听话吗?”

  夏侯妙点点头,手底动作不停有意避开他那一处,桓行简也不强求,淡淡的,随口说道:“宫宴上,我见到太初了,阿媛总喜欢亲近舅舅你不妨多带她去。”

  “嫂嫂病了,自开春以来缠绵不愈,我不好带阿媛总过去叨扰,等她好了且再说。”夏侯妙的手擦过他小腹,忽被轻轻捉住了,在水里摩挲,桓行简那两道浓匝匝的睫毛彻底被水雾打湿,两只眼又黑又亮,“我离家这么久,你可曾想我?”

  夏侯妙心里跳得厉害,极力克制,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模糊笑意竟有些发痴。他几时这样半真半假逗过她?他对她,总是敬重的,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两人竟这样做了几年夫妻。

  新婚当夜,他曾移开她遮面的团扇,两人饮合卺酒,气息相近时,她听到他低醇的轻笑声:

  “太初的妹妹,是么?”

  那个时候,他跟兄长走的是那样近,近到让她羡慕。夏侯妙肩头微微一颤,回过神:

  “有件事,我跟舅姑请示过了,还没和你说。我父亲的旧友姜修有一适嫁女郎,来了洛阳,本托付给兄长说亲,因嫂嫂病重,兄长怕家中沉闷拘束了她,先送到我这里来暂住。我想过了,不如让柔儿姑且在这住下,兄长家中如今无人能顾及她,不比往日。”

  桓行简有些意外,脸上是个毫无异常的表情,淡淡颔首:“你拿主意就好。”

  他起了身,稀里哗啦好一阵,夏侯妙把衣裳拿来给他披上,一面垂目问:“你还去书房吗?”

  桓行简低笑,把人一抄,夏侯妙整个身子顿时腾空而起两手攀上他肩头,被送到帐子里,他却是不急不慢脱了她衣衫,正要行事,窗子底下传来仆妇的声音:

  “女公子起了高热,请夫人过去。”

  夏侯妙便努力平复了喘息,唯恐声线走样,看看桓行简,塌着腰起身说:“我去看阿媛,她这几日都粘着柔儿,吃睡在一起,怕是玩疯闪了汗才病倒。”

  桓行简压住心火,不过一笑,等夏侯妙走了问婢女:“阿媛在哪里?”

  这么一路走到嘉柔住的园子,远远一望,果真还亮着灯。他不急进去,借着灯光,四下看了看园子布置,廊下新添一排兰,碧叶修长,嫣然生香,桓行简噙笑俯身掸了两下芳枝。

  屋里隐然有人低语,正要拾级而上,里头忽跳出个纤秀身影不曾留意到他,冷不丁的,两人四目相对,嘉柔一滞。

  桓行简人在阶下,似笑非笑的一双黑眸在她错愕的小脸上定了片刻,莞尔而已,什么都没说直接撩袍上来逼得嘉柔连连往后退,咣的一声,碰到门框,嘉柔轻呼,娇气得很,却见桓行简只是越过她抬脚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身体原因,这本可能不能像以前更的那样勤,抱歉,入V前随榜单字数要求更。下一更周一早八。

第10章 一捧露(10)

  嘉柔惊疑不定中抱着她的兰花轻轻走进来,脑袋一探,见桓行简夫妻两个围住床上的阿媛,不知说些什么。

  这下倒不好再靠近了,嘉柔把花一放,坐到窗前,执笔添墨写了行流丽小楷:

  珍珠三两、龙脑一两、玉屑一两,松烟一斤。

  搁笔后拿起小秤一样样称起来,未几,听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那好不易平息下来的心跳又强有力地窜起来了。

  目光迅速在身侧一点:不见阿媛,想必是被下人抱去了。只他夫妻两人,立在那温暖的光里又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柔儿,你来。”夏侯妙温柔冲她摆手,嘉柔心里一紧,丢开手中活计,把长长的睫毛一垂遮掩住忐忑的情绪,莲步轻挪,声音几不可闻:

  “姊姊。”

  “你在那儿做什么?”夏侯妙的目光在她脸上略一停顿,越过去,偏头看窗下光滑案几上成堆物件一水儿摆开,不知嘉柔什么名堂。

  桓行简始终把一道玩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无声审视。嘉柔有些腼腆又如蒙大赦,不易察觉地走回案前,手压住秤,睫毛轻颤:

  “我得了个方子,能制松烟墨。”

  夏侯妙和桓行简对视一眼,笑着上前,随手捧起龙脑一嗅:“这可不是个好活,你想要什么,让子元吩咐下去为你置办,”说着按住嘉柔肩膀将她扳过来,对着桓行简,柔声介绍,“这是子元,与兄长是挚友你也可以当他是兄长。”

  “不,”嘉柔倔劲儿一下就上来了,“只有中护军夏侯太初是我兄长,其他的人,我谁也不认。”

  说完,脸上已经羞的火辣辣一片,两只眼,瞅着自己的鞋尖发呆。他这么凶,才不是我兄长,嘉柔闷闷地想。

  场面一下冷掉,夏侯妙微微吃惊,随即忍笑对跟桓行简说:“她小孩子家,说些孩子话你别计较。”

  “姊姊,我不是孩子话。”嘉柔矜持抬首,认真给夏侯妙纠正着,“我说只认中护军,就只认中护军。”

  那神情,不是少女的羞怯倒真像是孩子的固执了。

  不过,两人倒出奇的默契谁也没提在辽东早见过一面的旧事,嘉柔壮着胆子去掠他一眼,不料桓行简也在看她,吓得她忙避开了。

  他嘴角戏谑,至始至终都没说什么,看向夏侯妙:“无妨,让她歇着吧,我的确不是她兄长。”

  这语气温和极了,与记忆相左,嘉柔目光流转偷偷瞥他:这人原生的面容如玉眉眼如漆,卸了甲胄换上广袖,未曾戴冠,典雅庄重,手中一无马鞭二无利剑,便不是武将,正是洛阳城里从容廊庙的清贵公子了。

  也分明不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嘉柔简直晕眩,一时间如梦似幻竟分不出真假,再回神,两夫妻要走,她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相送。等夏侯妙让她留步,嘉柔心下陡然松快,提着裙子,一口气跑回了屋子里,把门一合,背抵在上头捂住了胸口。

  一连几日,嘉柔因身上癸水都窝在园子里,写字累了索性扔开,端出篾箩,坐在廊下的胡床上拈了两股线绣海棠花,一双灵巧手,飞舞得眼花缭乱,两个府里的小婢子挤在旁边看着。

  天高云淡,日影携了花影缓缓移动,落在绣帕上,在太阳地里坐久了难免有几分燥,嘉柔胸口出汗,此刻觉得那一处热烘烘的,忍不住轻扯领口,一阵甜香顿时幽幽入鼻。

  两颊也热热的一片,嘉柔把花绷子一放,准备进去。抬眸间,漫漫地扫过秋意已堪堪露出端倪的园子,透过月门,能见碧青青的竹子飒飒地跟着风动,那抹翠影,新鲜可爱,紧跟着一个穿黑的身影,从月门闪进来,与她碰上了目光,眉目清晰。

  嘉柔顿时怔住了,慌慌地问婢子:“崔娘和纨素去街上还没回来么?”不等人答话,篾箩也不管了自顾进了屋朝案前一坐,字迹干透,墨香未散。她定定心神,拿过墨锭千回百转地研磨起来。

  廊下,桓行简屏退下人,弯腰捡起一粒白星似的耳珰,拈在掌心,随后置于袖间施施然抬脚进来。

  漫步来到嘉柔身后,看她一只白到透明的素手执了管狼毫,背影纤弱,手腕不知何故微微抖着,勉强写了两句,上云“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一张脸早红透了。

  桓行简上下把她打量了一遍,轻轻一笑,伸手拈起嘉柔手下的那张纸,也不管她如何反应。

  这是一笔正字,秀致匀称,骨架分明,是有些功底可跟她的人一样,稚嫩青涩少女,不过打好了框架有待岁月加成。

  “你学几年字了?”桓行简衔笑开口,嘉柔听他音色沉静清雅,又开始恍惚,于是,那一把柔柔细细的嗓子变得声如蚊蚋:

  “我九岁开始习字。”

  九岁开始,有些年头了。桓行简目光在她身上不曾挪开,从裙角到不点而朱的樱唇,见这羞怯模样,倒跟在辽东初见时的天真莽撞不太一样了。只是眉眼妩媚,依然如旧。

  他便无声一笑,俯身抽出她手中的笔,明显感觉到少女娇躯一颤,戒备地挪动了下。

  “我写这两句给你看。”桓行简也不坐,只是微倾,在光滑如丝绸的纸上运笔自如,一蹴而就。年轻男子身上的温热气息夹杂着熏香迫到脸面上,嘉柔困窘,脑子里混混沌沌,犹布迷障。直到他搁笔,才清醒过来去看纸上的字。

  “如何?”桓行简逗她,笔一放,好整以暇等她的答案,嘉柔见了这字果然喜欢,不过几笔字罢了,生生拉扯出蒹葭苍茫雪连烟草的风霜之气,沉着痛快,于是腼腆说道:

  “如风樯阵马。”

  话虽短,桓行简的目光在她一张一合的红唇上停了停,些微的笑意便从嘴角荡漾开了,并不否认。只是从身后贴上握住了她的手腕,满身气息顿时遮住了这一室里的墨香花香。

  “你来洛阳定亲,相中谁家少年郎了吗?”桓行简手指清凉,触到她柔嫩温软肌肤有几分意动,怡然一笑,声音却有意含了两分无奈,“洛阳城的少年们,眼界都太高,姜姑娘,万般学问你还有得学。比如,当下这枝笔,”他调子拖得暧昧不清,手下用力,轻笑继续,“夹紧了,别我一抽就抽了出来。”

  语带双关,口舌上占尽她的便宜,嘉柔一个深闺少女,哪里能听懂他这些乱七八糟的画外音,动也不敢动,心口突突乱跳难为地快要哭出来。

  可纸上,一勾一挑,磋磨收放间刚劲锋芒如金玉般倾泻而下,窗外流莺打枝,只留下幢幢摇曳的花影投到两人指间,融融光辉,灿然生暖。

  嘉柔再定睛看,书写的已经不是文皇帝那两句诗,而是换作《少司命》中的一行:

  满堂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不及细想,桓行简已经松开她手腕,那上头,多了淡淡的留痕,他忍不住笑:怎么生的这样娇嫩?脑子里已经勾勒她身上别处娇嫩。

  嘉柔则不然,终于轻轻透上口气来,手不觉攀上耳朵,那里红烫一片……咦,这上头的耳珰呢?

  桓行简把她一脸疑惑羞色尽收眼底,嘴角噙笑,眼睛往窗外扫视一番,又回到她身上:

  “阿媛既然不在这里,正不耽搁你练字。”

  说完,径自从屋里走了出来,对上怀抱小包裹的崔娘,见人懵然的表情,并不说话,无意间侧眸看到廊下竹笼上铺了层干净的麻布。那上头,则摆着月事带,做工精致,绣着细白小巧的茉莉花样。

  女孩儿家如此私密贴身的物件,就这么大喇喇入了他的眼,崔娘瞧在眼里,急的不行,心道这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这郎君随便就往嘉柔的园子里跑来了。

  到底是客居于此,颇有几分寄人篱下的味道,崔娘当然清楚大都督刚打了胜仗还朝,不知怎么个封赏呢。上了趟街,坊里传闻许多她也竖着耳朵听半晌,琢磨着什么是三公。这时,不敢造次,脸上先堆出了一点子笑意,朝桓行简见过礼,一个字都没多嘴,等他人走,两脚生风的上了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更一下,下更周二早八。

第11章 一捧露(11)

  “柔儿,刚才桓家公子进来做什么?”崔娘满腹狐疑,开门见山,一双布满皱纹却又万事看透亮的细眼在嘉柔身上瞄来瞧去,那样子,唯恐她少了根头发。

  嘉柔脸上红霞没褪干净,字已卷合,镇尺压住,起身把崔娘丰腴的腰身一搂,想当然地说:“来找阿媛呀,见阿媛不在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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