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玉轻霜
他爱她的甘甜,也爱她的微酸,无论是怎样的滋味,都是上苍给予他永远带着缺憾的人生的恩赐。
恨不能将她捧在手里珍放于心间,又怎会因为时间流转而觉得太过甜腻?
只是给她的太少,他甚至没能在南京,那个生她养她的古城好好地陪伴。秦淮烟雨桃叶渡口,凤凰山青玄武湖渺,他都没能伴着她去重新走一走,看一看,甚至,还没有回到曾经的云府大院……
江怀越再度望了望水中不断晃动的月影,慢慢离开了太液池。
*
次日天才刚刚发亮,江怀越便已经起身。
杨明顺匆匆忙忙前来报告,说是护送他出京的马队已经集结完毕。江怀越也不多言,只是交给他一封信札。杨明顺接了过来,谨慎道:“督公,有没有还要嘱咐的?”
“该查的都在上面了。按照老规矩来。”江怀越一边简单地归置了行装,一边道,“一旦核查清楚,立即写信告诉我。还有,宿昕不日应该也将进京,我有事情请他帮忙,他如果需要你协助的,你也务必尽力去做。”
杨明顺惊诧道:“您是说,那位定国公府的小公子?您请他帮忙?”
江怀越没空跟他解释在南京发生的一切,只是点点头:“怎么了?不行吗?”
“没,没什么。”杨明顺暗中佩服督公,竟能将宿昕这样执拗又自傲的世家子弟也收为已用,他到现在还记得小公爷自投罗网被关押在西厂牢房里的情形呢。
江怀越正在收拾东西,杨明顺趁着这功夫将信纸拆出,简单浏览一遍,上面密密麻麻的安排让他着实有些头晕。
“督公,这个司徒朗,就是近日专为贤妃诊脉的太医?”杨明顺看着信纸问道。
“是。查这个人的时候务必小心,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江怀越看了看他,“昨夜我去见了金玉音。”
杨明顺又是一惊:“您怎么……”
“我没有时间了,只能连夜去见她。”江怀越放下手中的衣衫,“明顺,原先我将你留在宫中倒还算放心,但眼下……我只能告诫你,金玉音心思叵测,绝对不是你原先想像里的那样。如今她虽隐居在太液池,但旁人近不了她的身,她对宫中事务却尽在掌握,因此往后你所说所做,都要比以前更为小心谨慎。”
杨明顺听他这样说了,背后不由泛起一丝寒意。可为了使江怀越走得放心,他还是很快就笑着道:“督公不要担心,我杨明顺虽然没啥大本事,但鸡鸣狗盗的手段还是有些的。”
江怀越一哂,此时门外又有手下说,外面已有官员来催促他启程。杨明顺替他拿了行囊,两人快步走出御马监,果然有官员正肃立等候,见他来了,马上说万岁有旨,不必再去乾清宫辞别,尽早动身即可。
江怀越知道承景帝心急,当下跟随那官员一路前行,杨明顺带领数名手下,提着包裹紧随其后。出西华门,便见旗帜招展马队精壮,已是整装待发了。
江怀越登上玄黑马车,杨明顺将包裹递交给了随行的小太监。一想到上一次去辽东,他还亲自守在督公身边,一同在雪域杀敌,算得上是出生入死同甘共苦,而今自己却只能留在后宫,不由得眼里发热。
“在宫里好好过活,等我回来。”江怀越看出他情绪低落,知道杨明顺因为自己没带他去而有所失望,便放低了声音相劝。
“督公,今天一清早我还给您算了一卦,算得上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好结果。只不过,毕竟蒙古人骁勇强横,比女真人还要厉害。这回我不能在旁伺候,您自己……千万悠着点。”杨明顺哑着嗓子说到一半,心里堵得慌,见周围人员众多,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只好又道,“家里还有人等着您安全返回呢!”
江怀越心中知晓他说的是相思,只是不能流露情感,便淡淡地点了点头,因想到杨明顺以前常挂在嘴边的小穗,便提了一句:“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亲眼见证你结成对食。”
他本是无心说起,怎料杨明顺听了这话,眉宇间戚色更重,可是还没等江怀越询问,他便又打起精神笑呵呵道:“多谢督公还惦记着!我现在的心愿,只是您能平安归来就好!”
江怀越觉得他不太像以前那样活跃,然而此时官员已经再次上前,请他不要再耽搁时间。杨明顺听罢,识趣地后退一步,向江怀越跪下道:“恭送掌印大人,大人千万保重!”
其余送别的官员和太监们皆随之行礼,江怀越微微蹙眉,拱手向众人辞别,随后车帘放下,号角齐鸣,这一列马队浩浩荡荡护送着他所乘坐的玄黑马车向前行去。
杨明顺深深叩首,忽又挺直腰板跪在地上,远远望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那满心悲苦无人可诉,尽化为盈眶热泪,却又不敢当众落下,只是隐忍着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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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身负皇命,马队行进迅速,没多久就出了北京城的外城门。江怀越昨夜其实休息的很短促,倚在一侧撑着下颔,本想要趁着赶路的时间好好休息一下,然而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的竟是杨明顺临别时分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有些无奈。
为了不延误军情,这一列马队可谓神速向前。当天夜里,江怀越抵达驿站,随行的那个小太监将行囊送到他屋里,正准备再去为他端茶送水的时候,被江怀越叫住了。
“我离开京城的这些日子,杨明顺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小太监愣了愣,道:“没有啊,就是平平常常的……哦,对了,司礼监的人遇到他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小杨公公还跟人打了起来呢,后来被我们拉开了……”
“除开这些呢?”江怀越皱了皱眉头。
“别的?”小太监努力想了又想,“真没什么大事发生呀!”
江怀越又问:“那他有没有提及过结对食的事?”
“掌印是说他的对食?”小太监有点意外,素来不苟言笑的大人会主动问起这种事情,因而谨慎地道,“要说一开始小杨公公还是经常去找小穗的,回来后还挺精神的,说小穗很难得,不是势利眼。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却不见他再去找了,也没有说过她的事情了。”
江怀越双眉一蹙:“怎么呢?没人知道原因?”
“这个嘛……”小太监忖度了一番,陪着笑道,“其实我们私下也议论过,掌印也知道的,咱们早就等着喝他的喜酒,可是忽然间就没声音了,大家都很奇怪。他不说,自然有人偷偷去打听。这一打听可不得了,据赵美人身边的宫女说,小穗跟小杨公公分开了。”
江怀越虽然有所预料,但听到此话还是有些诧异。“为什么?”
“咳……说是她家里不同意她以后留在宫里,给她找好了婆家,就等着她到了年纪放回去嫁人……”小太监不胜感叹地道,“我们听说了之后都挺难过的,一直好好的处着,就这样断了。要说外面的人终究还是看不上咱们……”
他说到这里,似乎也自知失言,赶紧转换了话头:“小杨公公大概是觉得这都是琐事,所以没跟您讲。”
江怀越凝神思索了片刻,道:“那你们最近见过小穗吗?”
“没有啊,她是赵美人那边的,跟我们本就离得远,平时也很少会遇到。要不是小杨公公以前常说起她,我们都不认识呢。”
“好了,你先下去吧。”江怀越挥手将其屏退,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窗前。
杨明顺果然有心事,而且还是他最为看重的小穗发生了变化。
江怀越对小穗的了解其实也很少,数年前目睹杨明顺与她在宫墙下拉拉扯扯又含情脉脉,此后听他说这小宫女如何冰清玉洁纯真无邪,他从心底里是蔑视的。那会儿他自己还未正视对相思的感情,又怎会将杨明顺和小穗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杨明顺虽然办事机敏,却带着几分孩子气与不切实际的幻想。至于那个小穗,看上去就懵懂无知,与其说是杨明顺用真心追求来的,还不如说是被油嘴滑舌蛊惑蒙骗,稀里糊涂就答应与他相处。
他原本以为这两人很快就会分道扬镳,可是几年过去了,小穗日渐出落得楚楚动人,却还是没有改变心思。
杨明顺在辽东苦战被围困时,曾躲在山洞里,偷偷抹着眼泪拿出占卜的铜钱。当时江怀越身负重伤躺在一边,为排遣苦闷,随意问起他是不是要给自己算上一次。
可是杨明顺却说,他家三代都是风水先生,父亲也会为人算卦,却告诫他们兄弟不可为自己排算命运,否则命数更改,会折损福分。
“那你拿出这铜钱,是要干什么?”
“我不能给自己算卦,可是我想为小穗算一算……”那时一脸雪渣的杨明顺哭兮兮地道,“要是算出她一辈子无忧无虑,我就是死在这里,也安心了……”
当时,江怀越已觉相思远在魏县嫁人生子,听他这样说了,心中刺痛不已。但在属下面前还是不能显露软弱,便故作严厉地道:“说什么死不死的?你算出她一生无忧无虑,或许就是跟着你才能享福,你却早早地丧失斗志,在这里哭天抹泪不成样子!”
杨明顺却更难过了:“您这样安慰我有什么用?小穗这样的好姑娘,不管出不出宫,都能遇到比我好的……”
“那你算去!”江怀越斥道,“免得在这胡思乱想的!”
杨明顺捏着那几枚铜钱,上面还有鲜红的流苏穗子,是小穗抽空给他打的。
“督公,我算不了啊!”他哭着道,“要是算出她往后子孙满堂,我该怎么办呀?!”
江怀越看着哭成泪人的杨明顺,竟一时无语。
后来,他们终于冲破重围,他虽然历经坎坷,却在最艰难的时刻遇到了远赴辽东的相思,解开了多年的心结。
而杨明顺哭过之后藏起了铜钱,光是暂时脱离了危险就让他又欢欣鼓舞,何况在看到相思与他重逢之后,更是兴奋地好似是自己终于迎来了春暖花开。
他就是这样容易崩溃也容易开心,哪怕在西缉事厂的时候也曾跟着他对囚徒痛下狠手,哪怕在兵荒马乱间也曾为着他不辞艰险奋力开道,杨明顺在心境上,似乎始终都还未真正长大,他怀着的是一颗赤子之心。
然而这一次,自己为避锋芒暂退南京,杨明顺在京城留守受尽苦头,却在他返回时绝口不提自己遭遇的变故。
他想到那天杨明顺初见他时,执意追问相思的近况,以及他们两人的情感状态。当时并未在意,因为杨明顺总是对这些事情津津乐道,可是如今再回想起来,江怀越明白了他为什么回避不谈小穗与他分手之事。
因为杨明顺知道相思始终追随于他江怀越左右,甚至不愿在扬州安然生活,甘愿冒险去往南京,只为陪在他身边。
他是不愿,也不忍,在这样的时刻,把自己遭遇的不幸告诉江怀越。
或者,是不想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外,曾经那样痴痴挂念的人啊,终究是背弃了盟约,听从家人的安排。
江怀越望着窗外墨黑夜色,眉睫间亦染上忧思。
思来想去,他推门而出,叫来了院子里的杂役。
“大人有什么吩咐?”
“给我准备纸笔,我有信要送回京城。”
第189章
日暖水满, 熏风拂面, 相思乘着船自大运河溯流而上。尽管按照宿昕的吩咐, 船夫们已经加紧了速度, 然而当她好不容易抵达京城, 刚踏上码头, 得到的消息却是前天一早, 江怀越已经带着人马启程赶赴延绥军镇。
宿昕将此事告知她的时候, 相思的脚步明显的顿滞了下来。因为她戴着帷帽, 长长的白纱掩住了面容, 他也不知道相思此时是怎样的神情。宿昕怕她会哭泣, 可是相思却只是静默地站立了一会儿, 便低着头登上了马车。
“小公爷, 先离开这里吧。”她放下帘子,声音低落。
车轮辚辚,载着相思没入了繁忙的码头市集。
金阳初升街市嘈杂,熟悉的口音此起彼伏撞入耳中, 寻常街巷里有自然天成的热闹。相思坐在晃动的车内, 神思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依旧是淡粉楼的乐妓, 正如往常一般, 坐着车子前去赴一场盛宴。
过了这个夏天,她与江怀越就认识四年了。
京城依旧繁华,她没有撩开窗帘,也不知道车夫会将她带向何处。只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 众多脸孔依次在脑海中闪现,而与此同时那隔着窗户的高声吆喝与寒暄谈笑,让人感觉匆匆数年,好似南柯一梦。
这辆马车载着她从南到北穿过了北京城,最终停在了北居闲坊内的一处院落前。
这宅子从外面看起来似乎不大,但真正走进去才觉精巧别致,曲径通幽。早有仆妇等候在门口,将相思迎进内院,房内干净敞亮,陈设一应俱全。
又有丫鬟进房泡茶,说是主人派人来通传,请她安心住下不要着急。相思心知这应该是宿昕在京城的别苑,因此也没多打听。
她在此处等了整整两天,直至第三日傍晚,宿昕才来到了院中。一进门,就道:“真是抱歉,我来了京城就入宫面圣,之后又得到处拜访亲朋故旧,要是先来你这里,会被人发现异常。”
“我明白的,小公爷能将我带回京城,也是冒了危险。”相思顿了顿,又问道,“万岁宣您进宫,到底是为什么呢?”
宿昕清了清嗓子,反问道:“你能猜得到吗?”
“我怎么猜得到?”相思诧异,不由又是一惊,“难道……我在南京的事被发现了”
“要真是那样,哪里还能这样太平?”宿昕摊摊双手,“说实话,就连我入宫之前,也不知道万岁为何要找我前来。结果他是要透过我,了解江怀越在南京时的行为。”
相思愣了一愣:“什么意思?他向你询问了哪些事情?”
宿昕哂笑了一声:“譬如他到南京御马监后,是否与守备和六部官员多加接触,平时都和哪些人来往,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相思不由皱了皱眉:“万岁是信不过江大人,因此才当面向你问清他在南京的举动。既然信不过,为什么还要再调遣他去战场!”
“你不是官场中人自然不会明白,你那位江大人先前权势过人,万岁难道心里没数?若是他去了南京后还不甘蛰伏,忙于结交官员培植亲信,那就算是延绥军情再紧急,万岁也是断不会再任用他的。再说你以为在宣召他入京前,万岁就没有暗中查过这些讯息吗?”
“那为什么还要叫您来一趟京城?”
“南京守备和守备太监必定也都被询问过,但万岁还是不愿全部相信,因此就想到了我。”宿昕说到这,才显出一丝尴尬,“当初我不是特意施计谋进入西厂,后来还去万岁面前陈词,奏请关闭西厂,避免内宦涉足政事吗……”
相思明白过来,在承景帝心里,哪怕其他官员或者太监都被江怀越拉拢收买,只有这与权宦势不两立的小公爷,是最不可能改变心意,与江怀越成为同一战线的人。因此特意下诏宣他入京,是要从他的口中得到最确切的消息。
“那您入宫之后,可曾听说延绥那边的情况?”
宿昕直摇头:“你也太心急了,江怀越这才离开京城几天,恐怕还没到半路呢,你打听延绥的军情有什么用?”
相思脸颊一红:“我也知道大人还没到,但是那边情形到底发展到怎样了,也是我挂念的事情呀。”
“一言难尽,据说蒙古兵看起来人数不占优势,但他们常年驰骋骑射,臂力过人,就连延绥军的先锋将领也在厮杀中跌下马去受了重伤。如今双方鏖战不休,前方紧急奏章是接二连三飞来,万岁为此很是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