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 第56章

作者:紫玉轻霜 标签: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故此,他在又一次被老父亲训斥嘲讽之后,一怒之下孤身离开了南京直奔京城,原先是想在进宫后面见圣上,说一说如今市井间对厂卫的畏惧已经超出了对皇权的敬畏,然而转念一想空口无凭,于是隐姓埋名有意撒网,目的就是自己先体验一次被抓,混进牢房亲眼看看里面的惨状,出来之后直接禀告给皇上,这样总该最有说服力了吧?

  “国公爷可是看着糊涂实则清醒得很,你小子能学到他一半功力,就够立足了。”镇宁侯摇头,“行了,既然已经见到了怀越,那是不是该出去了?你看看这一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子了,还穿在身上!”

  宿昕斜着眼睛看江怀越:“听你的意思,就是自己完全行得正坐得端,凡事都是万岁爷首肯,所有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江怀越淡淡一笑:“话也不能这样说,万岁日理万机,我怎么可能事无巨细样样禀告?但凡大事要紧事,必定都是万岁同意的,这一点小公爷还请放心。”

  “行,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去宫里见见万岁爷,问一问这当街暴打随意抓人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宿昕一边说,一边整顿那件皱巴巴的长袍,镇宁侯无奈道:“你这个人真是说不通,刚才还说老爹顽固,自己不也一样?”

  “他不是说万岁都同意吗?那又何必怕我去说?”宿昕整顿了衣衫,背着手昂首挺胸就往铁门外走,没料到才出牢门,就见转角处站着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惊得他连忙收回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相思?你怎么也来了……”

  相思微笑着朝他行礼:“宿公子,我是听说您不肯出狱,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您这次倒是自己走出来了。”

  “啊,那什么,因为西厂提督回来了,我这走也走得体面,没白进来一次。”他脑海里盘算了不少,又赶紧道,“这地方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大牢里有什么好玩的,是吧?”

  相思忍不住笑了笑:“那您先前不还待得起劲?”

  “咳,那是之前,江怀越又没回来,我在牢里自在得很……”说话间,后方响起脚步声,镇宁侯与江怀越已经走了过来。相思装作与江怀越不熟悉的样子,朝着两人行礼。“相思见过侯爷,还有这位,嗯……提督大人。”

  江怀越睨着这个精怪不说话,镇宁侯倒是没想到她也会来,不由诧异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之前跟着侯爷来过,刚才在门口说是侯爷叫我来的,他们就没为难我。”相思笑了笑,“还望侯爷恕罪呢。”

  “哦,小事无妨。你也是为了宿公子着想嘛……”镇宁侯见江怀越肃着脸站在一旁,想起了什么似的介绍道,“蕴之啊,你还记得这一位吗?”

  江怀越板起脸来,骄矜着打量了一下相思,缓缓道:“只是看着有些眼熟。”

  “你这个人怎么也不长脑子?难道没收到她写的纸条?”镇宁侯向来觉得自己在江怀越面前显得有点头脑简单的样子,如今终于扳回一局,心里很是高兴,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是淡粉楼的相思姑娘,上次在和畅楼被我家那位给砸破了头,你不是还帮她说过几句的吗?瞧瞧你这记性!”

  江怀越还未说话,宿昕已然叫起来:“什么?被你夫人砸破头?这又是什么事情?我怎么一无所知?”

  江怀越厌烦地瞪了他一眼,脸上却还只得带着笑意。“小公爷,那是侯爷夫人一时气急失手了,都过去很久的事情就不必再追根究底……”

  “相思姑娘,你真是受委屈了……”宿昕一边哀叹着,一边就想朝相思那边去,猛然间听到身后有人用力咳嗽一声,回头一看,江怀越已走上前来:“小公爷,牢里阴冷潮湿,还请出去再谈。”

  “你这人真是奇怪,我又不是要跟你谈话。”宿昕满心纳闷,相思见状,连忙道,“是呢,我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就感到浑身不舒服,好像掉进了冰窟,我们还是别待在这里了。”

  “……行吧,出去再说。”宿昕点点头,又瞥了身侧的江怀越一眼,紧随在相思身后出了大牢。

  走出大牢,阳光恰好洒落满地金辉,宿昕在牢里待了好些天,乍一见着刺目的光亮,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了。相思体贴地道:“小公爷,我看您虽然没受虐打,可这脸色怎么也显得发白,想必是牢房阴冷休息得不好,还有这一身衣衫都已经脏了破了,如此情形又怎能直接进宫?不如先回闲雅居好好休养一番,觐见皇上的事情应该也不急,对吧?”

  宿昕原来是逞着一股劲儿,就想把自己在西厂的遭遇全都诉说给承景帝,好让他知道手下人借着他的名义,做得实在过分。他这些天故意不出去,可不是仅仅为了怄气,蹲在牢房里的时候假装睡觉,偷听到不少有用的讯息,他也知道承景帝默许了江怀越做事,但做事总也要讲究分寸,若是皇上知道他真正的所作所为,难道还会一点都不介意?

  可是被相思这样柔情蜜意地关切了一下,那股子愤懑之气好似忽然减弱了一半。“我……我还好,没觉得身体不适啊……衣服嘛,换一套就行。”

  “那怎么行呢?您看看您这脸色,多苍白啊!眼圈都黑了!”

  宿昕愣了愣,继而得意道:“那不正好?让万岁瞧瞧这西厂大牢有多过分,把我折腾成这样!”说罢就大步往前去。相思连忙追在他身侧,莲步款款,笑靥浅浅:“小公爷,您想一想,这个憔悴的样子进了宫见万岁爷,万岁爷问,你是怎么会搞成如此模样呀?您该怎么回答呢?”

  “不就是因为在教坊里喝酒,评论了几句?”

  “哦……那倒是。”相思想了想,犹犹豫豫道,“可是……我好像记得,□□爷曾经规定过,宗室成员和有勋爵的功臣,都是不可以来这些风月场所的呀?”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宿昕强行给自己找补,“我这是为了诱敌出动,不然怎么能引起西厂注意,对不对?”

  “可是您想啊,国公爷让您上京给太后祝寿的,您却连太后都还没拜见一下,这样说来,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于理不合呢?”相思认真地道,“还有,您说提督大人做事任意妄为,但您这次折腾也有点大,要是遇到个手狠不讲理的番子头目,当场把您打伤了,国公爷到时候岂不是要气坏?万岁要是知道了了来龙去脉,真的不会说您做事冲动吗?”

  宿昕脚步慢了慢,偏过脸看看相思,感到很意外:“你怎么在帮着西厂的人讲话呢?”

  “哪儿呀,我这不都是为您考虑,生怕您好心办坏事?”相思转回头,朝着慢慢踱来的镇宁侯道,“侯爷您说是不是?”

  镇宁侯愣了愣:“对,小公爷你怎么分不清相思到底是在帮谁呢!”

  宿昕看看相思,又望了望始终跟在后边,却不发一言的江怀越,忽然叫道:“不对不对,侯爷你刚才说了,江怀越曾经帮相思讲过几句好话,相思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必定是借着这机会来替他解围!”

  相思脸一红,随即小小地哼了一声:“公子切莫乱联系,提督大人当时仗义执言,我已经感谢过了,和这次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呀?”

  “这更加不对了,江怀越为你仗义执言,简直天方夜谭!”宿昕狐疑地朝镇宁侯追问,“他们两个,是不是有些瓜葛?”

  “啊?怎么可能?”镇宁侯一头雾水。

  此时却听江怀越清了清嗓子,幽幽然道:“小公爷,您是在风月场所待多了吗?怎么看谁和谁都像是郎有情妹有意?要不是刚才侯爷提醒,我差点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哪里来的什么瓜葛?”

  “那侯爷怎么还说她给你寄了什么纸条?”

  江怀越面不改色心不跳,背着手道:“什么纸条?我只收到了侯爷寄来的信件……”说到此,他忽而一顿,蹙着眉道,“原来如此,我接到信件的时候正在赶路,保定那边起了风沙,一不小心从信封里掉落了东西,一下子就被大风给刮跑了,料想应该并不是重要之物,因此也懒得去追。那什么纸条,估计早就进了水沟吧!”

第79章

  “掉进水沟?”宿昕挑眉, “有那么巧?”

  相思斜着眼睛偷偷瞥向江怀越,江怀越依然无所谓的样子, 神情寡淡:“小公爷对这细枝末节怎么如此在意?”

  宿昕还未回答,等在一旁的镇宁侯早就按捺不住, 大声道:“我说区区一张纸条值得你们这样问来问去吗?相思写完之后我看过一眼, 就一句话,文绉绉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经由他这一打岔, 宿昕也没能再追问下去。相思又不失时机地将话题引向别处,宿昕被关了那么多天, 早就闷得发慌, 如今出狱正如笼中鸟重回山林一般,被相思引导几下便转移了注意力,又开始问起自己被抓后,相思是如何找到侯爷等问题。

  他们三人边走边聊, 很快就出了西厂大门, 原本正和相思谈笑甚欢的宿昕刚迈出门槛,忽而脚步一顿,大梦初醒般地道:“不行, 差点忘了!我还得进宫面圣,侯爷,你先送相思回去吧。”

  相思与镇宁侯面面相觑,镇宁侯一拍他肩膀,将他强行揽了过来。“面什么圣?!万岁正忙着, 没空看你这一身破衣烂衫的样子!走,去淡粉楼,好好梳洗干净,再躺下听听曲子散心!”

  相思随即道:“正是,小公爷何必急于一时?又不是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

  “我……”宿昕还没说完,已被强壮高大的镇宁侯拽下了台阶,半哄半拉着骗上了马车。相思站在西厂门口,偷偷往始终跟在后面的江怀越身上瞥,他察觉了,端着姿态慢悠悠道:“相思姑娘怎么来的?没乘轿子吗?”

  ——怎么来的,还不是跟你挤在马车里一起来的?

  戏还演得真是煞有介事。

  相思睨了他一下,装作腼腆的样子回道:“之前叫了一顶轿子,只给了来时的钱,他们把我送到这里就走了……”

  “哦,那要不要派辆车子送你一下?或者再为你叫一乘轿子?”江怀越一边客套,一边打算让杨明顺再把她送回去,顺便也看着点以免被人占便宜。

  谁料那边马车里探出了宿昕的脑袋。“我们不是要去淡粉楼吗?还需要你献什么殷勤?”

  江怀越脸一沉,相思忙道:“我自己回去,你们两个人坐在车里了,我也不好坐进去。”

  “坐得下坐得下。”宿昕竟然从马车内出来,坐到了前面拿起鞭子,“我来赶车!”

  站在一边的车夫惊呆了,镇宁侯也失笑道:“小公爷,你还会这一手?别赶着车子掉河里!”

  “有什么我不会的?”宿昕盛情邀请,相思只好坐上了他们的那辆马车,放下帘子的时候,见江怀越独自严肃地站在台阶前,竟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

  “江大人,回见。”她用纱帘遮住了半面,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含情脉脉望向他。

  江怀越被这目光望得心生潮涌,却又不得不保持着孤高冷冽的气质,满不在意地哼了一声,就算是回答。

  “启程了!”宿昕扬起马鞭,显得格外新奇,驾着马车就飞快离去。只可怜随行的车夫撒腿追逐,随着马车很快消失在长长巷口。

  江怀越发了一会儿呆,背后忽传来声音:“督公!您就放心让相思跟着小公爷跑了?”

  一回头,才见杨明顺从大门后钻出脑袋,忧心忡忡地朝着他使眼色。

  江怀越皱了皱眉,背着手往外面走:“她有分寸的。”

  “嗬,她有分寸,可我看那个小公爷像是没有分寸的样子……”杨明顺跟在后面,为他捏了一把汗,“虽然他看起来不靠谱,可毕竟出身比您好,长得也不赖,生来一副快活的面容,不像您……”

  他顿下脚步,拧着眉头瞪杨明顺。“我怎么了?难道生来愁眉苦脸?”

  “不是不是,可对着他容易让姑娘开心啊……您呢?”杨明顺只是点到为止,不敢说得太明白。

  江怀越却更气恼了。“对着我就让人提不起精神,是吧?杨明顺,你不要以为是我不放过相思,等下次她来了,你仔细问问看,到底是谁缠着谁?”

  他义正辞严地说完这一通,气宇轩昂扬长而去。

  *

  不平归不平,江怀越却还没糊涂到分不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出了西厂后随即又返回宫中,向承景帝报告了南京定国公的小公子宿昕已经到了京城。承景帝对宿昕的到来并不意外,然而听江怀越说他还特意混到西厂大牢呆了好些天,却着实哭笑不得。

  “这个宿昕,真是顽劣胡闹。”

  承景帝既已对此事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江怀越也无需再加油添醋。此时昭德宫的小太监过来探问,说是荣贵妃听说江怀越回了宫,要他过去一趟。承景帝得知后,道:“既然荣贵妃相邀,朕也有几天没见着她了,正好一起过去坐坐。”

  江怀越便陪着他前去昭德宫,荣贵妃本身最近对承景帝一直有些冷淡,见他主动过来,也没给什么笑脸相迎,草草拜见之后,就冲着江怀越冷言冷语道:“你小子最近是越来越忙,好些天都不见鬼影,这不是回了宫中,我不差人来请,你竟不会来我这里了?!”

  “臣也是为万岁办事,有些时候回了宫,刚想来娘娘这边,却又有人找,等到臣空下来了,又听说娘娘正在休息,便也不好过来打搅了。”

  “尽是借口!要真的想来看我,什么时候不能来?我看你也没忙到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荣贵妃毫不留情,江怀越只笑了笑不做辩解,倒是在一旁的承景帝被冷落至今,只好干咳一声,慢条斯理道:“怀越如今兼管东厂事务,确实是要比以前忙碌不少,你要是闷了,只管差人去叫他……”

  “人来了,心不在,有什么用?”荣贵妃冷着脸撇下一句,看都不看他,顾自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检视妆容。

  承景帝心里有数,走到她身后道:“你也不必拿他撒气了,近来我是多去了几次惠妃那边……”

  “万岁想去谁宫里,还需要朝我解释吗?”荣贵妃一边为自己画眉,一边冷笑道,“惠妃如今拿乔,在后宫成了任何人靠近不了的夜明珠,万岁是不是还得为她专门建造一座宫殿,好生供起来伺候?”

  “话不是这样说。惠妃有孕也是喜事,你何必还这样耿耿于怀呢?朕不是答应过你,无论她生下是儿是女,贵妃之位,只可能是属于你一人的。”

  “贵妃?我看她将来是要准备封后的吧?”荣贵妃不以为意地反唇相讥。

  承景帝将脸一沉:“朕当初为了想要改立你为皇后,招致朝臣强烈争议,此后情愿将皇后之位空缺至今,你居然还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若是因为惠妃生下皇子,朕就立她为后,又与那些见异思迁之人有何区别?”

  背对着承景帝的荣贵妃抿紧了唇,原先还满是怨愤之情的眼里渐渐笼上迷濛。

  “我的……我的孩子啊……”她终于还是难以忘记那个刚满三岁就夭折的儿子,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啪”的一声,描金玄黑的眉笔跌落在地。

  承景帝默默俯身,为她捡起了那支眉笔,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江怀越目睹此景,悄悄地退了出去。

  *

  抬头望,天空蓝得纯澈,丝丝缕缕的云絮轻薄如纱幔。他信步走下台阶,还未走出多远,却见前方大红宫墙那端有佳人款款行来。

  越走越近了,她已率先向江怀越微微一笑,如暖阳破云,新月婉约。

  “江大人,许久不见,您是刚从外地回来吗?”金玉音语声清灵,恰如其名。

  江怀越向她拱手:“正是,去了一趟保定,金司药连这也知道?”

  “江大人可是后宫中瞩目之人,您的行踪谁不关切呢?”金玉音一笑,望了一眼他后方的昭德宫,“您去见过荣贵妃了?”

  他点了点头,因问道:“金司药如今在惠妃身边,过得可还适应?”

  “娘娘近来倒是平和了不少,先前也许是太过紧张担心,如今一切都好,也不再像开始时候那样难受了。眼看已经四个多月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更安稳了呢。”

  “是吗?那倒是好事。”他淡淡道,“金司药只是负责娘娘的用膳与补品吗?”

  “承蒙娘娘信任,如今衣食出行都让我看着点。成天这个请示那个布置的,比起料理这些琐事而言,我还是更喜欢静静地待在司药局里跟医书药草打交道。”金玉音虽还是笑着说话,但眉眼间确实流露出一丝无奈与疲惫。

  江怀越正待宽慰一句,却望到远处缓缓行来一顶轿子,从轿子边随行的太监与宫女来看,显然正是来自于景仁宫的。他挑着眉梢轻声道:“正主儿来了。”

  金玉音忙回过身,迎上前去拜在路边。“惠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