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寐语者
尚尧淡然道,“奏疏一时半刻看不完,今夜朕就宿在这里。”
昭阳宫里的灯火,总是亮至深宵,若他不去,她也未必在等。
单融一怔,自皇后从殷川回宫,这还是头一遭皇上不在昭阳宫留宿。
“老奴这就去传旨。”单融不敢多言,缓步退出,便要转身,却听皇上沉声问,“昭阳宫今夜如何?”
单融回道,“回皇上,昭阳宫安好。皇后照料着小殿下,寸步不离。殿下比日间更见好转,退热后已能安睡,毒疹消退后未见复发。太医仍守在昭阳宫……倒是,皇后连日忧劳,气色不佳,太医担忧凤体违和,皇后却不肯让太医问脉。”
“她总是这样逞强的性子。”皇上眉头皱起,斜扬入鬓,眉心锁出深痕,“你告诉仲太医,朕明日一早要看皇后的脉案。”单融舒了口气,皇上还是疼惜皇后,看来并无嫌隙,忙笑着应道,“是,老奴也将皇上的关切嘱咐转呈皇后。”
尚尧微微一笑,神色稍霁,徐步回到御案后,“蓬壶宫里如何?”
单融小心斟酌着言语,“蓬壶宫的人在尽心侍候着,殿下还是不思寝食,适才已服下了太医开的宁神平惊汤……”
尚尧默然,深邃眼廓,被宫灯下的阴影填满。
自三年前受了那场惊吓,承晟便落下失语的病根,不语不哭,寒热饥困都不出声,有了病痛也不会与人说。如今又离开了自幼寸步不离的乳母,独自隔绝在陌生的蓬壶宫中,一个八岁幼童,该是何等惶恐。
单融等了良久,见皇上面无表情,不置一词,便试探道,“皇上心念大皇子,老奴这就替皇上过去看看。”
“朕也想看看承晟。”
身前宽大的御案,仿佛隔在自己和一切之间,隔开了父子、夫妻、君臣……御座之上,只得孑然一身。尚尧寥落而笑,“可朕不能,身为他的父皇,朕连亲自去看他一眼,也不能。”
御座上的君王,平日里峨然挺拔的身影,此刻被华幔明灯映衬成了一抹萧索的影子。单融心酸道,“皇上的为难,老奴明白。”
她也明白。
萦回胸中的叹息,化作满怀苦辛,辛中仅有的回甘,是这一念间的明白。
他不便明言的计量,她不曾表露的心机,唯有彼此心照不宣——
香囊从商妤手里移交给太医查验时,她已将其中真相藏起,她要亲自动手翦除首恶,不让他这个为君为父之人为难半分,亦不受他左右分毫。
三年前骆氏覆亡,承晟从嫡子之位跌落,挟承晟的长子名分而谋势的人,却并未放弃立长废幼的企图。当初阻拦立后,而今更抗拒身具一半南朝血统的衡儿成为储君,不将这个嫡皇子放在眼中。尚尧心知,恰是自己对承晟的怜惜回护,在两个儿子之间尽力维持公平,反而令朝中立长废幼之声甚嚣尘上。
皇后出走殷川,曾令让灵岫宫再度看到希望。如今昀凰还宫,令阿衡的地位稳固,亦激起了蛰伏在承晟身后之人,铤而走险的杀心。
至此再无容情的余地,宫闱内外,需有一场彻底的清洗。
若是张扬,天子家事便要沦为满朝话柄,年岁尚幼的承晟担了这个恶名,日后处境更为不堪。昀凰不动声色的行事手段,恰与尚尧心意相合,两人想到了一处。
回旋在巍峨宫阙上方的风雪,翻卷扑朔。
六宫此夜的平静之下,弥天大浪悄无声息涌起,似有一张大网正在收拢。
内侍禀报,商昭仪求见。
融心头一沉,这个时辰昭仪亲自前来,怕是事出非常。
昭仪行走得衣袂翩飞,显是来得匆促。
“妾身奉皇后之命,来向陛下请旨。”
商昭仪肃容下拜。
皇上眉目不动,“这么晚,什么事急着请旨?”
昭仪垂首禀道,“是大皇子惊悸狂躁的病症又犯了……适才半夜里说起胡话来,皇后亲自前去照料,听殿下身边侍候的人说,这病一旦犯起来,太医也素手无策,只有一个法子能治……皇后为难,不得不命妾身前来请旨。”
御案后的皇帝,峻严面庞一半隐在光影里,微抬的目光扫过商妤脸上,令她语声不由一窒。
“皇后相信神巫之说?”皇上淡淡问。
“回皇上,皇后生在南朝,不甚知晓萨满之事,是大皇子身边的宫人说,以往殿下这惊悸失魂的病症,只有萨满法师能调伏。眼见殿下受苦,皇后于心不忍,虽知此事已被皇上禁绝,也不得不遣妾身来向请旨。”
商妤恰是分寸的留下话尾,沉静垂目,等待示下。
殿上寂静,只有宫灯烛影微微跳动,令她投在地上的斜长影子似水纹浮动。
侍立在侧的单融听见了一种短促的搏动,在胸膛下回响,是他的心在急跳。
到这一刻,他才猛然嗅出,来自昭阳宫的杀机,剑指何方。
盛行于北齐朝野的萨满巫事,因先皇时祸乱后宫的一场咒厌之争,成了宫中的禁忌。然而萨满教是北齐自先祖时就传下的,从民间到宫廷信众甚广,诸多贵胄女眷都笃信其道。先皇深知动摇不易,只禁了宫中的萨满法事。
大皇子的生母,罪妃骆氏在世时,也笃信神巫之事,常向萨满法师占卜求问。
大皇子年幼时,常夜梦惊哭,骆妃便请法师到王府祈福驱秽。骆妃死后,留在晋王府的大皇子时常惊悸狂躁,太医说是心病,只能徐徐调理。皇上无可奈何之际,乳母申氏奏请,召萨满法师来为大皇子镇魂压惊。忧心大皇子心病难愈,无计可施之下,皇上破例允了。经法师调伏,大皇子果有好转。尔后大皇子入宫,法师也曾被宣召过几次,渐渐皇上警觉大皇子对法师依赖日深,遂将此事禁绝了。
萨满之术,仍在帝京权贵中盛行不衰。
被逐出宫的萨满法师,仍炙手可热的出入权贵门第,更被引荐给最具权势的一个人,从此专在平州鹤庐侍奉此人修法。
诚王,明里潜研黄老之术,一心修道,暗里沉迷萨满术法已深。
那张半面绘满丹砂符咒的脸,冶异的浮现在单融眼前,丹砂泅现的血红里,又幻现出皇后的容颜,凤目流辉,丹唇潋滟,艳得煞人……从御座上传来皇上坚而冷的语声,惊回单融的思绪。
“朕不信术法之力。”
皇上一字字道。
这语声,仿佛注了铁,浇了冰。皇帝的脸上也笼罩了一层冷酷的铁色,似寒铁融化后覆盖了他英俊的脸,“若是皇后忧心承晟,破一回例,也无妨。”他深长的目光越过商妤,投向殿外昭阳宫的方向,“此事,皇后自行处置吧。”
天色渐明,寒夜已尽。
乳母申氏坐在镜前,颤抖着手往死灰色的面庞上,扑了些香粉。
髻上金钗是故主所赐,如今就要去黄泉之下与薄命香陨的王妃相见了,总要穿戴体面些。殿下被带走,知是大势已去,法师被急召入宫的消息传来,申氏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自知事败,身死只在顷刻。与其死在南朝妖妇手中,不如就此安然赴死。一束白绫已悬挂在梁上,申氏僵硬地站起身来,回转身,蓦地惊骇低呼——
身后垂幔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立着一个身形微胖的老宫人。
申氏定神看去,认出来,是平日在灵岫宫料理花草的一名杂役宫人,身份低下,木讷少言。此刻,这张平庸木讷的脸上,却带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冷笑。
“申娘子想做什么?”
申氏双手发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娘娘命奴婢来传话,娘子可听仔细了。娘娘说,你若是死了,这罪名总要有人担着。到了黄泉下,旧主问起来,娘子的罪名是谁担着,莫不是殿下么?”
申氏眼前发暗,两耳嗡嗡有声,记得此人在灵岫宫执事已久,颤声道,“坠井那人,是你杀的……你背叛殿下,投靠了昭阳宫的妖妇!”
老宫人谦卑微笑,“我们做奴婢的,自当效忠皇后娘娘。”
申氏如坠冰井。
“娘娘知道申娘子对大皇子忠心耿耿,如今保住大皇子的清白最是要紧的,娘子可不能就这么一死了之。此时若肯招认内情,怕还来得及。”
申氏听出话中暗示,心头悚然。
蓬壶宫从未如今日这般空寂森然。
从外殿至内殿,宫人退得干干净净,层层帷幔深垂,只有昭阳宫的人静穆肃立。最深处的内殿,三道珠帘之隔,柔暗烛影摇曳,朦胧照见一抹深坐的身影,映出凤冠上点点珠辉流转。
帘外光亮大盛,明烛之光令纤尘无所遁形,被两名内侍按着伏跪于地的人,狼狈眯起了眼。已摘去高冠,剥除了法袍的萨满大法师,蓬散了须发,喘息嘶声道,“我乃侍神之人,冒犯神侍,便是冒犯天神,纵然你身为皇后,不敬神灵必遭天谴,永世诅咒加身,不得解脱!”
珠帘后慵懒语声带了一丝倦意,“你既能驭使鬼神,何不显示神通,这就将本宫的命夺了去?”
“妖后惑乱君上,日后你所受惩戒,将比死更苦楚百倍。”法师长须发颤,森然道,“纵然你能销去我的肉身,天神也会庇护我魂灵不灭!而天神施加于你的惩戒,我所施之诅咒,必将附骨随形,世代子孙不能免除!”
话中恶毒之意,令侍立在珠帘后的商妤听得毛骨悚然,脸上变色。
昀凰一声嗤笑,懒懒问,“如何诅咒?将瘟疫死去的孩童头发指甲剪下,研碎混入香囊,将疫毒过给小皇子?还是如同对待大皇子那般,让他吸入迷烟,心智惑乱,任你摆布?这巫蛊之术,看来也不甚高明。”
法师脸色青白,冷汗如豆滚落。
珠帘后的昀凰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徐徐扬起一双手,迎了帘外光亮,指尖剔透,如玉如琢。
“你看,我这双手,取过的性命,若都化作怨魂厉鬼,便是将我剥皮拆骨也不够分食,更不见哪个趁夜来索命。从前那许多人,一个也不肯化魂来一见。长夜如斯,我倒想会一会故人,问一声黄泉之下可曾寂寥,可曾有悔……”昀凰幽然笑着,一字字的,冷厉语声渐转低黯,“黄泉,真有黄泉?”
红颜白骨,黄泉相随,当年也曾信有黄泉。
这声黄泉,听得商妤心下沉沉作痛,却望见昀凰唇角那一丝笑意愈深,愈冷。
“鬼神?”她阖上双目,眉目间有了一层冷灰般厌弃之色,身子慵懒倚入座中,嗤道,“世上即便真有鬼神,又能奈我何?”
第二十章 上
风氅唰的掀下,扬起积落的碎雪,连日来神容憔悴的于从玑来不及弹去发冠上的雪屑,疾步奔入房中,连连扬手,令仆从们慌忙退了出去。
“父亲,出大事了!”从玑顾不得病床前的侍妾还在,脱口低呼,再一眼望见父亲今日的脸色更差,病容如覆金纸,心紧之下又出声不得了。于廷甫微微睁开双眼,待侍妾退避了,才从唇缝间虚弱地吐出一个字,“讲。”
从玑定了定神。
“昨夜,宫里突然宣召了萨满法师入宫为大皇子作法定惊。”
于廷甫黯淡的目中,听到萨满二字时,忽有精光闪动。
这惊天变故,并非宫中破例又兴了早已废除的萨满法事,而是法师入宫作法时,被太医揭穿,其法器中焚烧的药烟混入了致人幻觉的药草,令大皇子沉迷其中,身边乳母等人也深受邪术蛊惑。皇后知情后,下令将法师拘拿,用刑拷问,搜查其居处,于隐秘祭坛内发现了更骇人的物事——
一道以病夭孩童头发和指甲做成的符咒,用以诅咒小皇子瘟病缠身而亡。
皇上龙颜震怒,将宫中与萨满法师相干的一应人等,尽皆下狱,其中亦有大皇子的乳母申氏。经掖庭酷吏刑讯,乳母申氏供称,数年间一直被法师以故弄虚悬的术法迷惑,并不知其包藏祸心,以阴毒手段加害两位皇子。
小皇子离奇染病,起因竟是萨满巫师的诅咒?
从玑自幼受父亲言传身教,敬天地,却不信神鬼怪力,这厌咒之说越发令他坠入迷雾,惊疑忐忑,“父亲,谋害皇子的元凶只怕另有手段,我不相信仅凭一道萨满巫师的符咒就能颠倒生死。”
“皇上信么?”
“今日朝上,皇上当廷下旨,凡沾染过萨满教,与教中巫师有过往来的朝臣,一律按待罪处置,交脱公务,禁足在家不得外出,由大理寺逐一清查……这番追查下来,朝中波及之广,难以预料,热衷供养萨满的朝臣不在少数!朝中将有大风波了!”
于廷甫沉默半晌,缓缓开口,“你可知,这几年,朝中都是哪些人在热衷萨满?”
从玑皱眉点了点头。
普天之下,供养萨满第一人,自然是诚王,此番祸乱宫闱的萨满大法师恰是鹤庐的座上客。号称隐居鹤庐的诚王,终日沉迷修真问道。因他而起的风潮,引来朝臣纷纷效仿,无论原本信佛还是信道的,都在家中设起了萨满神坛,争相供养萨满法师上祭问卜,附庸着仙不仙,道不道的,结成同气连枝的朋党。这些大臣对诚王竭尽巴结讨好之能事,一言一行以他马首是瞻,诸如西台御史令在内,越得诚王信赖的人,与萨满之事也牵涉越深。
从玑寻思着父亲话里深意,诚王党羽这一回尽都牵涉在萨满案中了,老臣抑或少壮,有功抑或无功,一概不免的要禁足在家,待罪候查。谋害皇嗣,罪同谋逆,是要夷族灭门的大祸。谁开脱不了瓜葛,谁就大祸临头。
“可若皇子的病,不是因诅咒而起,不待查证便定罪于萨满巫厌……”从玑到底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质疑。
“皇上说是,就必然是;皇上信了,便是真了。”于廷甫闭上眼睛,仿佛心愿已平,重负皆除,神色间一片宁和,悠悠道,“你记着,为臣事君,莫不如此。”
“父亲,这是佞臣之术,并非贤臣之道。”从玑鼓足勇气说出肺腑之言。
“奸佞贤良,不在因,在果。”
“父亲,是……儿子记住了。”从玑不忍再与病入膏肓的老父顶撞。
“你心中不以为然。”于廷甫只是苦笑,“你如今这样,也怪我从前一味苛责从璇,倒纵容了你的书生痴气。有朝一日,你若是争气,能坐上宰相之位,活到我这岁数,也就懂了。”
从玑无言以对,羞惭迷惑兼有之。父亲说了这许多话,中气不继,更见虚弱,神色却似大不同了,从玑一时分辨不出是哪里不同,只隐隐觉得诸多时日以来,压在父亲身上,令他负累不堪的巨石,已然不见了。父亲的病势加剧,几乎与数月前殷川变故同时而起,尔后父亲身担重负,衰弱之快,剧于往日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