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寐语者
昀凰点了点头。
尚尧见她说了这会儿话,脸上隐隐又有些倦色,不由担忧,“这几日你总是恹恹的,劳神太过了,也怪我,不该让你操心这许多事。”
“只是天寒怕冷罢了。”昀凰笑笑,一手支起身子,一手拢过如云青丝,“我长在南方,虽来了北地这几年,还是最怕这里的冬天。”
尚尧揽了她在怀中,叹道,“北国酷寒,苦了你了。”
“从前真想不到,北国的冬天竟是这样冷,真冷……”昀凰闭上眼睛,静静依偎在他胸前,从他温暖怀抱中汲取抵御这苦寒的热量,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寒意,与心底浮出的模糊音容,掠起身体深处一阵颤栗——
那是初冬时节的南秦帝京,暮色温柔的宫檐连廊下,有一个人,望着她说,“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北边天寒地冻,将貂裘备上才好”
她不以为然的回他,“等到了那边已近初春,最迟夏末便回来”
又再笑着说,“你允诺过我,要好好等着我回来……你,不许骗人。”
他笑得云淡风轻,“我自然是守诺的。”
那时的暮色,那时的九重宫阙,绵延远去,隐入天际。
那个身披雪白狐裘的人,立在廊下,负手淡淡地笑。
他的目光奕奕,脸颊与雪裘相映,分不出哪个更白。
第二十三章
自大皇子搬来之后,蓬壶宫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早晨皇子刚起,皇上皇后的赏赐就到了。
皇上赐给大皇子的生辰礼是一匹神骏宝马与一张自己少年征战时用过的长弓。皇后所赐,则丰厚得令宫人们咋舌,衣饰用具赏玩无所不包,更有一对会说话的白玉鹦鹉,是异邦进贡来的,皇上本留给了喜爱鸟兽的小皇子玩耍,皇后却将这对鹦鹉赐给了大皇子。
满堂琳琅珍玩,承晟也唯独喜爱这一双鹦鹉,趴在半人高的金丝笼上,眼睛晶亮发光,恨不得钻入笼中与鸟儿一同玩耍。
尚尧摇头笑,看向昀凰,“到底还是你心思玲珑,这孩子一向不声不响,连我也不知他爱些什么,你却猜得到。”
昀凰微微一笑,看向承晟的目光有些飘忽,“他小的时候,也常到昭阳宫,那时昭阳宫里养了许多珍禽,我记得他总想同一对白鹦鹉说话,可她们不让他亲近,说男孩子喜爱这些花草鸟雀不成体统。”
尚尧沉默。
他记起了那时昭阳宫的主人,他的养母,最爱珍禽奇花的废后骆氏,还有骆氏的侄女,承晟的生母,服毒自尽的骆臻……
那张艳妆下灰白的脸,再一次掠过眼前。
死去的骆臻仰面倒在妆台前,长发倒垂地上,如万千黑色的细蛇,蜿蜒血痕干涸在眼角口鼻。她勾曲如爪的手指还死死抓着一片碎锦,是从承晟衣袖上撕下的。乳母和侍女们将承晟从她手里夺走时,她不肯放手,强要将剩下半瓶水银霜灌入承晟口中。她的指甲划破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手臂,留下长长血痕。承晟目睹母亲的死亡,几乎被她一同带入黄泉。自那一天起,他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即便看着父亲,也充满戒备。曾经他最想亲近的太子妃昀凰,以继母的身份再次出现,承晟眼中的怨毒与疯狂,震骇了所有人——那不是一个五岁孩童应有的目光。
没有人知道骆臻死前对他说了什么,令他憎恨昀凰至此。
转眼三年,已经八岁的承晟身量已高,渐渐显露少年模样。
终究只有时光能淡去怨恨,如今的承晟,心智虽未复原,却也不再有疯狂憎恨的目光,这已令尚尧足感欣慰。
他缓声问,“晟儿,可曾向母后谢恩了?”
趴在鸟笼上的承晟仿佛全未听见。
如今侍候他的李嬷嬷对他悄声道,“殿下还未向皇后娘娘谢恩。”
承晟缓慢地回转身,低着脸,默默朝昀凰行了礼。
尚尧皱眉。
昀凰柔声道,“你喜欢就好……父皇赐你的马和弓,也喜欢么?”
承晟木然点了点头。
身后的李嬷嬷却不禁多了嘴,笑道,“启禀皇后,殿下很喜爱那张御弓,不过却被马儿吓着了。”尚尧闻言,眉锋一扬,“岂有此理,齐人是马背上长大的男儿,你四岁就能自己骑上小马,如今倒怕了?”
承晟打了个寒噤,低头瑟缩。
尚尧越发不悦,斥道,“把马牵来殿前!”
昀凰轻轻一挽尚尧衣袖,“今日是晟儿生辰……他久居宫中,这些日子疏于骑射,一时不惯也是自然的。”尚尧看着承晟畏缩不前的样子,心下失望,缓声道,“从前是父皇带你第一次骑马,今日父皇再教你一次。”
他上前拉起承晟的手,不容他畏缩,径自牵了他往殿外去。
宫人牵了马到殿前阶下,满庭积雪,白马银鬃。
尚尧一手抱了承晟,跃上马背,将缰绳交到承晟手里,要他策马前行。马背上的承晟小脸发白,双眼紧闭,仿佛怕得随时要栽倒下来。无论如何鼓励,始终不敢睁眼,更不敢松开紧紧抱住父亲的手
尚尧有些动了怒,呵斥道,“放开手,自己骑。”
承晟被他这一吼,竟摇摇欲坠。
尚尧无奈之极,抱了承晟下马,一松手,承晟踉跄就要栽倒。李嬷嬷赶紧扶住他,跪下请罪。昀凰冷冷看了李嬷嬷一眼,暗责她不该多嘴提及大皇子怕马,惹得皇上这一通生气。李嬷嬷惶恐低头。
尚尧叹了口气,拂袖离去。
昀凰相随行了数步,记起吩咐李嬷嬷,今日雪晴,宫宴设在未央池畔的暖阁,皇上有兴致带着皇子们踏雪玩耍,需替大皇子穿上厚靴。
昀凰驻足回首,方欲开口,恰在此时,跪地的承晟缓缓抬起头来,苍白小脸上,一双乌幽幽的眼里盛满怨毒。
这目光令昀凰一僵,凝目看去,承晟已低下了头。
尚尧回身,恰见昀凰望向承晟,凤瞳里凛然生寒,令人心惊……顺着她目光望去,承晟无助低头而立,满脸仓惶。
为大皇子承晟生辰所设的宫宴,简朴如寻常家宴。
因在居丧之期,姜璟与殊微没有盛装打扮,帝后也是一身日常燕居的服色。
小皇子见了殊微,喜笑颜开,殊微抿着笑,也悄悄朝他眨眼。
许是宫中从未有过女童,殊微的出现,令传闻中心智失常的大皇子也抬目朝她看了几回。一身紫锦轻裘的大皇子,小小年纪已生得端秀眉目,静静坐在皇上身侧,带了不合他稚龄的落寞,与皇后身边明珠美玉般的小皇子一比,越发黯淡无光,叫姜璟看了心生怜惜。
向来神采飞扬的皇上,今日有些沉郁,兴致并不高。
见小皇子一直在朝殊微张望,皇后笑着将殊微唤到身边,问她爱吃什么。殊微笑眯眯指了一碟酥酪,皇后亲手喂给她,她也乖巧的拿起一块喂给皇后。小皇子睁大眼睛看着,学她的样子拿起一块,举在胖乎乎的小手里,喂给皇上。
皇上方要张口,小皇子却眯眼一笑,缩回手,飞快将点心塞进了自己嘴里。皇上大笑,将小皇子抱起来横放在膝上,呵他的痒,小皇子咯咯笑着滚作一团,手脚乱蹬,将皇上的衣裳也扯乱了,父子俩玩闹得不亦乐乎。
皇后搂着殊微一起笑看那对父子,殊微笑靥如花,皇后艳光无畴。
姜璟看得怔了,未曾想到天家也有这般天伦之乐。
小皇子玩闹够了,跳下地来,摇摇摆摆去找殊微玩。殊微替他理一理衣裳,见他玩得额头热乎乎有些冒汗,又取出自己的手帕给他擦汗。
皇上笑道,“这孩子果真乖巧,难怪你这么喜欢。”
皇后盈盈一笑,“妾身想着,若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才是锦上添花呢。”
姜璟的心蓦地一紧,悬提到了喉头。
皇上笑而不语,修长手指徐徐转动白玉杯,眼底风云起敛如一片琥珀色的海,深不见底。他不作声,皇后亦只是眼中含笑,笑里有细碎光芒,随眼尾一点胭脂痕悄隐入鬓。殿上陪侍的诸人,连商昭仪也眉目凝止,无人敢有动静,殿前阶下一时寂静如未央池封冻的水面。
“明年衡儿也该启蒙了,难得两个孩子投缘,殊微也乖巧知礼……”皇上终于开口,侧目望了皇后,深深一笑,“朕就准她入宫伴读吧。”
这一句,从皇上优雅的唇间,轻描淡写说出,轻淡得近乎无情。
正是这一句话,姜璟等了不知多少回,盼了不知多少回。从起初奢望,到心底隐隐有了希望,再到皇后宛转笑语间的暗示……终于,一梦成真,此生最大的心愿竟这般顺理成章的实现了。
世家子弟入宫伴读本是平常,若是女子被准入宫伴读,那就意味着,如无例外,她将是未来皇子妃的人选。
姜璟肃容起身,领了殊微,向帝后郑重下拜,叩首谢恩。
额头贴上冰冷宫砖,眼前模糊,竟分不清是热切还是酸楚。
回想皇后意味深长的目光,姜璟心潮翻涌,知道这一切都是皇后的恩典,从此改变了殊微的命运,将于家与姜家,与天家最尊贵的血脉相衔;这两个世家,从此也将是华皇后与小皇子最坚固的同盟。
一身朱衣鲜朗如火,颈围白狐裘的阿衡,乌发以玉环束起,眨动着晶莹大眼,好奇地左右瞧着,尚不明白父皇这句话,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是瞧着殊微走下去跪拜谢恩,他也觉得有趣,咯咯一笑,拍了拍手掌。
众人都被他逗笑了,性情沉稳的商昭仪也忍不住笑道,“看来殿下很是满意。”
殊微似懂非懂,隐约知道自己以后要到宫里陪小殿下读书了,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怯意,仰头望了皇后,怔怔的想,皇后娘娘又美又温柔,好像寺庙中供奉的菩萨……昀凰也笑望了殊微,伸手让她到身边来。
“我该赏赐你什么才好呢?”昀凰心中感慨,抚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好孩子,你想要什么?”
殊微甜甜一笑,“皇后娘娘,我能要一个小雪人吗?”
尚尧朗声笑了出来,“皇后可不会做雪人,她是南朝人,没见过什么像样的雪,来,朕来做给你们!”
“我也要雪人!”阿衡拍手叫道。
“都有,一人一个,晟儿也有。”尚尧走下御座,一手牵起阿衡,一手领了殊微,回头唤承晟,“都过来,跟朕一起做雪人。”承晟顺从地走到他身边,低着头,双手紧拢在狐皮袖笼里。殊微好奇地悄悄看他一眼。阿衡是见过承晟几次的,虽未曾一起玩耍,却也不生疏,笑眯眯伸手去拉他。承晟后退半步,抬眼见父皇眼含期许地看着自己……承晟缓缓的,一点点从袖笼中抽出了手,一点点伸了过去,牵住了阿衡。
御庭琼树下,积了厚厚的雪堆,踩上去咯吱有声,殊微小心翼翼落脚。阿衡挣脱了父皇的手,跑起来歪歪摇摇,小靴尖踢起雪沫四散,身后披风曳地,裹满雪屑。
银枝上冰凌倒挂,积雪簌簌,摇落飞霰似雾。
尚尧放任阿衡在一旁跑来跑去,自己俯身攒起一个雪球,推着雪球越滚越大,
从未见过皇上这般大顽童模样,商妤啼笑皆非,对昀凰嗔道,“皇后也不拦着,殿下还小,在雪地里玩闹,着了凉可怎么好。”
“他们齐人,男男女女都是自小在冰雪里滚打长大的,衡儿不也流着齐人的血么。”昀凰一笑,目光追随着尚尧与阿衡的身影,眼前白茫茫,天地一色,世间万物都在这一刻消隐远去,只余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其余什么都与她不相干了。
雪球渐渐滚大了,阿衡欣喜雀跃,整个身子扑上去,手脚并用,与殊微一齐帮着推动大雪球往前滚。殊微听见皇上问,这雪球够大了吗,忙欢呼说,“够啦够啦!”
“那就用它做雪人。”皇上点头。
“我来做鼻子!”殊微自告奋勇,俯身捏起一个小雪团。
“殊微真是聪明。”皇上笑了笑,一面拍打雪球,一面问,“是谁教你做雪人的?”
“娘亲教的。”殊微笑眯眯,冻红了脸颊。
“哦。”皇上端详着初具形状的雪人,仍是笑着问,“你将香囊呈给皇后,也是娘亲教的?”
殊微一呆,捏着雪球,摇了摇头。
“是你祖父?”皇上笑得温和。
殊微还是摇头,抬目望向他,一脸茫然。
“没有人让你这样做?”皇上分明是笑着的,殊微却有些怕,怕他的眼睛,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见。殊微使劲摇了摇头,“没有。”
皇上看着她,不笑了,可他眼睛里令她害怕的东西却也消失不见了,现在他的眼睛又变得那么好看起来,和小殿下一样亮亮的,比宝石更好看。
殊微走了神,手上的雪人鼻子捏坏了。
祖父吩咐的时候,还有一句话,她是牢牢记得的。
“——我教你做的这件事,是咱爷孙俩的秘密,你谁也不要说,对娘亲和爹爹也不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