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子午 第2章

作者:樱桃糕 标签: 爽文 甜文 强强 古代言情

  汉子愁眉苦脸,“让道长说着了。我家主人,便是这东市贩卖花木的赵大郎。他两日未归,家里老夫人和娘子都急坏了。老夫人说她连着两晚做极凶的梦,梦里阿郎浑身鲜血,口中喊冤。”

  “哦?”听得“鲜血”“喊冤”,周祈目中精光一闪。

  被她这样的目光看着,汉子没来由地有些畏缩,“那个,娘子遣我们去亲朋故旧家里寻,并没找到。老夫人在家中吵闹不休,非让去报官。”

  周祈温声问:“没有实证,只这梦境,万年县恐怕不接吧?”

  州县衙门跟干支卫不同,他们的考绩与发生凶案多少相关,发生凶案多,即便破了,也于年终考评不利。这会子都进了腊月了,事情都是能压一压就压一压,能捂一捂就捂一捂,拖过今年再说。

  汉子唉声叹气,“道长又说着了!我请托了里正,见了万年县法曹,两句话便被打发了出来。那钱法曹只让我们再去寻,又说我家郎君保不齐在平康坊哪个小娘子那里绊住了,让我们挨家去问问。”

  “若说旁的郎君三五日不归,或许真是在花娘妓子那里绊住了,我家郎君不会!”

  周祈诧异:“你家郎君格外君子端方?”今日见的那位从头发丝到袍子角都无一处不妥帖、神色始终淡淡的大理寺少卿倒有两分这样端方寡欲的味道——莫非现在长安街头流行这一款郎君?

  汉子尴尬地咳嗽一声,小声道:“我家娘子着实美貌贤惠,阿郎对娘子……这个,好得很,好得很!”这也是为什么请这女冠卜算的缘故,她若去宅里见老夫人和娘子,到底便宜些。若请个男人进宅,日后阿郎回来,定被训斥不会办事。

  周祈点点头,让这汉子报上其家主生辰八字。

  丙辰年……掐指算一算,四十多了,中年夫妇还这般黏糊——莫非老夫少妻?

  “可知你家主母的生辰年岁?这凶邪之事,或者是自身命数,或是亲人命数。粗粗算起来,你家主人这命中不当有什么大劫啊……”

  汉子为难:“这——主母的生辰八字,却不知道。”

  周祈略沉吟,又道:“除了命数,阴阳宅的风水气韵若是不佳,亦于主人的运道有大妨碍。”

  “道长真是神了!那宅子——确实有些不太平。”

  周祈:“……”最近自己这嘴啊,还真有点铁口直断的意思了。

  “我家在升平坊十字街东,盛安郡公府东邻的小宅便是。听说十几年前死过许多人。我家主人买这宅院时,已经荒废了许久,明明建房子用的都是好材好料,却也修葺一番,才住得人。”

  “平时住着,可有什么异常?”周祈问。

  “这却不曾……我是听同坊的邻人说,在我们搬来前,逢七月半,宅院中便似有人语,又有纸钱飞舞。”汉子搓搓胳膊,“不能想,想多了还真有些怕。”

  “那当日为何买这凶宅?莫不是被中人骗了?”

  “这宅院便宜啊。当时阿郎问过老夫人和娘子,都说不怕,这宅院又委实便宜,阿郎便买了下来。”

  闭市钲响,周祈领着陈小六与这算卦的汉子一同往东市外走。一边走,一边闲聊,又约定明日去升平坊看看宅子,见见其老夫人和娘子。

  谁想第二日到了升平坊没见到这赵家婆媳,却先见到了京兆少尹崔熠和那位有些端方寡欲味儿的谢少卿。

  被仆人领着一进前院,周祈便看见跟那儿乱转的崔熠。

  周祈走上前去,笑道:“崔郎君,贫道有礼了。”

  崔熠见到她,笑起来,顺着她叫“周道长”:“周道长——鼻子很灵啊。全长安城哪里有点风吹草动,你都知道。”

  有昨天的教训,又因为要进别人家门,周祈今日拾掇了一下,羽衣道袍莲花冠,颇有两分仙风道骨。周祈甩一甩拂尘,自得一笑:“好说好说。”

  “长公主殿下身体安康?”周祈又问。

  这位崔少尹系寿康长公主之孙。今上兄弟一堆,然长成年的姊妹只有这位长公主。今上刚登上大位时,众王过得颇为艰难,这位长公主却一直滋润着。长公主滋润了几十年,育有一子一女,这一子又有一子,便是面前这位。

  崔少尹既是皇帝近亲,又不似同姓诸王那般被皇帝忌惮,快快活活长这么大,是长安纨绔中排名第一的愣头青,五陵年少里最单纯的小可爱。

  前些日子长公主身体欠安,这位每天在家侍疾,怎么今天逛出来了?

  “多谢惦记,家祖母大安了。”挥退左右,两人凑在一起说闲话。崔熠咂着嘴道,“幸亏我回来了。你说老郑他们怎么就不会算数呢?拖着捂着,能拖没了?左右今年也就这样了,赶着在今年内结了案,明年若老天垂怜杂事少,考绩还能好些也不一定。”

  周祈竖起大拇指,“要说明白,还是崔少尹!”

  崔熠笑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你上回帮圣人训那鹰委实是好。有个回鹘人,说能弄到极好的鹰,你教教我怎么训鹰吧?”

  周祈笑道:“这有何不可?等你的鹰到了,告诉我一声就是,训上一回,你就会了。对了,马贩子豪丹利新到的大宛马,你去看了没?我昨日听说,还没来得及去看。”

  “上佳的不多,不过有一匹白马,颇为神俊。我一个汉子家,骑它太娘气,你骑倒合适,飒爽英姿的小娘子……啧啧,好!”

  周祈让他夸得笑起来,我们小崔郎君就是会说话!

  两人正说得热闹,听得脚步声。

  周祈抬头,是谢少卿,身后跟着差役和赵府奴仆。

  差役和赵家奴仆都远远地止住脚。

  谢庸近前,周祈行道家礼。

  崔熠笑道:“你又作怪!”然后对谢庸道:“你不认得她,她就是——”

  “干支卫甲部亥支长周将军。”

  崔熠:“……你们认识?”

  “昨日周将军为我卜了一卦。”

  周祈把拂尘换只手,笑问:“不知谢少卿是如何认出下官的?”

  “一个年纪轻轻的坤道在东市龙蛇混杂的卜卦者中居于正中最好的位置,且两侧卜卦者对其多有逢迎,恐怕不是因为周将军道术上乘吧?”

  周祈:“……”

  崔熠先笑了,打趣周祈:“露了行藏了吧?”

  “况且崔少尹亦跟某提起过周将军,对照一下,认出来倒也不难。”谢庸淡淡地道。

  对照自己昨天那散德行的样子认出不难?周祈扭头看崔熠,咬牙笑问:“不知崔少尹是如何提起下官的?”

  崔熠紧紧闭着嘴,又用手指点点谢庸。

  周祈横他一眼,挥挥拂尘,走去赵家内宅。谢庸负着手,若无其事地朝门外走。

  崔熠悻悻,友情的小舟,真是说翻就翻了。

第3章 人凶宅凶

  周祈进了赵家后宅。一个小婢瑟瑟缩缩地等在门边,见她过来,上前行个礼,许是见生人少,讷讷地喊声“道长”,便低着头带路。

  小婢子穿一件式样老气的烟色短袄,袄子有些窄小,下面接了一截,饶是这样还戴着袖套,对这衣服爱惜得很。

  周祈温声问她是老夫人身边的,还是娘子身边的。

  小婢嗫嚅:“家里不分这个,也在厨下帮忙,也洒扫,也给老夫人做些针线。”

  周祈惊异:“针黹炊煮都会吗?这般好?”

  小婢涨红了脸,害羞一笑。

  这宅子不算大,几步便到了主屋正堂前。堂前阶下的花圃里种着葱,这个时节葱已经枯黄干巴了,只等明年春天结葱子儿。

  长安百姓多风雅,阶前爱植好看的花木,周祈难得见到这般跟自己一样拙朴的——她曾在干支卫衙署摆设的一个东汉盆盂里种过蒜苗,长得颇旺,炒鸡蛋吃香得很。再想到这家是做花木买卖的,周祈就觉得更是难得了。

  一个身材矮小枯干的老妇迎了出来。

  周祈知道这定是赵大郎的母亲,便甩一下拂尘,行礼,口称“老夫人”。

  赵母打量了周祈一眼,请她去屋里坐。

  周祈坐在榻上,亦打量赵母。这老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件与小婢身上那件式样差不多的酱色袄子,腕上套一对粗大绞丝银臂钏,许是挨着皮肤戴嫌凉,只套在袖子外面,眼皮垂着,嘴唇极薄,嘴角旁是深深的竖纹,整个人似一颗头尾俱尖的枣核。

  “听奴仆说,道长与外面官府的贵人认得?”

  周祈微微一笑,“曾替京兆府的崔郎君解过惑,他倒是极信服贫道。另一位是大理寺的谢郎君,昨日才为他卜了一卦。”

  赵母缓缓地点点头。

  “听贵府的人说,老夫人这两日发极可怕的噩梦?”

  赵母从袖中取出帕子来抹眼睛,“道长帮我儿看看,那梦委实凶得很。梦里,在个黑洞洞的地方,他满身鲜血地喊冤。”

  “梦里还有什么?”

  赵母摇头,“没有旁的了。”

  周祈点点头。

  “道长道法高强,又与那官府贵人们有旧,万请帮忙!我儿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老妪说着,突然放了悲声。

  这时从屋外匆匆走进来一个年轻娘子。

  周祈眼前一亮,这娘子二十出头的年纪,柳眉杏眼,腰肢窈窕,玉色短襦,半新的石青长绵裙,挽着条宝蓝织锦帔子,虽家常,却很雅致。

  “阿家,你又哭起来了。跟你说过,郎君定然没事的。”一口极好的雅言,与老妪山南道的口音不同。

  赵母停了哭声,拿帕子擦擦眼睛,阴沉着脸,并不说什么。

  周祈与这小娘子相对见礼。

  “依贫道看,老夫人和娘子无需太过担忧。贫道给赵郎君推算过生辰八字,赵郎君七十岁时还有一步鸿运呢,怎么也不是个早夭的命数。”周祈劝道。

  “当真?”

  “真的?”

  赵母与赵家娘子同时问。

  “当真!只是——生辰八字是先天命数,这譬如一颗树,苗子是极好的苗子,若是土地贫瘠,气候不佳,甚或有虫害……那便是后天的命数不好了。人亦如此。本身的德行操守,近亲的命格气运,屋舍祖坟的风水,若出了差错,皆于其命数有大妨碍。”周祈话锋再转,“然我观老夫人和娘子面相,都是极好的,莫非是……”

  赵家娘子摇头,拿帕子掩嘴清清嗓子,“我家宅院虽有‘凶名’,住了这几年也并没见有何异常处。”

  “这却难说!”老妪幽幽地道。

  周祈看赵母,“哦?老夫人是看到听到了什么?”

  赵母抿抿嘴,半晌道:“只是觉得有些阴寒。当日真是不该买这宅子啊……”口气中浓浓的悔意。

  门外奴仆来报,说官府的人走了。

  赵家娘子站起来,“有官府的人帮着寻,兴许郎君明日就回来了呢。我们如今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周祈微笑一下。

  赵母突然道:“你去把继祖抱来让道长看一看,于他阿耶有没有妨碍。”

  赵家娘子愣一下,看看赵母,终究行礼答是,又请周祈稍候。

  周祈对其颔首,也看一眼赵母,若有所思地皱皱眉。

  不大会儿,赵家娘子便抱了一个婴孩来,一岁多的样子,长得玉雪可爱,在小包被中睡得正香。

  周祈端详端详这孩子,对赵母笑道:“相貌也极好,于其父母没有什么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