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桃糕
周祈不死心,接着用那羽毛扫胐胐的鼻子。胐胐到底给面子地抬了抬爪子,但周祈看它那样儿,不像想抓,倒像拨开,样子与昨日谢少卿拨开花枝子有些神似。
周祈歪头看谢庸,谢庸明明没有扭头,却对这边的事一清二楚:“你无事可做,便来给我帮忙。”
“这个也要我打下手?”周祈笑着走到谢庸案前,“我就怕一个不小心毁了,半夜王右军去找我说道说道。”
谢庸失笑:“不是真迹。”
“那你还修它?”
“却也写得极好,残破了可惜。”
嘿,这话说得忒贤惠……周祈又一笑。
“帮我用小毛刷把霉痕刷掉。”谢庸支使周祈。
周祈极老实地坐在他旁边,学着谢庸的样子用软毛刷子刷那字迹上青黑的霉斑痕迹。
谢庸则拿过用来托裱的衬纸,用小喷壶往上喷浆水,准备开始裱糊。
周祈刷完了霉痕,又被安排修残边儿。她是个坐不住的,便是年前写奏表时,有交奏表的日子压着,她也坐一会儿便要吃点东西,起来折腾折腾,去下棋的陈小六他们旁边指点一番江山。
今日不知为何却坐住了,周祈甚至还觉得修补古籍字画是个挺好的活计,手底下不闲着,脑子里可以瞎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旁边有走过来卧下打呼噜的胐胐,案上水丞里插着花枝子,周祈竟然找着两分士大夫们说的闲适之感。
那水丞中插的许多桃杏花枝子,其余尚好,有两支只有三两个花苞儿了,光秃秃的,倒似昨日两人比试用的“剑”。
顺手塞这儿了?嘿,真不知道该说谢少卿雅人深致,还是该说他懒……
周祈扭过头,半趴在案边,用手托着腮,看谢庸描补字迹。
周祈见过谢少卿的字,雄浑厚重,是颜鲁公的字风,与王氏的洒脱秀美不同。如今看他描补王羲之字帖,有的缺字直接补写上,以周祈这不大好的眼光看,他补的与前后左右原本的字也不差什么。
周祈又看他的脸,他的鼻子挺高,但又不似胡人那般高得突兀,而是中原人的端庄,配着长眉凤目,严肃时显得威仪颇重,不好亲近,此时这样安静地潜心写字,又显得很乖……
谢庸扭头看她。
周祈立刻把自己那“与原本的字也不差什么”的马屁搬出来。
谢庸笑了,停住笔:“差得远。这帖子的原作者能得七八分王右军神韵,我最多一二分。只是缺了字,到底不好,反正自己看,也便不嫌丑地补上了。”
听了这话,周祈再想想自己的字……以后有事还是当面说,或者让人传话儿,自己的“墨宝”就不要让谢少卿看见了。
“饿了吧?”谢庸问。
听他说“饿”,周祈立刻坐不住了:“去切肉吗?”
谢庸笑着卷字帖纸张,收拾案上刷子、镊子、喷壶、剪刀、尺子之类工具,周祈也帮着收拾。
谢庸把字帖往小柜屉子里放,周祈一眼看见那屉子里最上面一个大信封,信封上未写名字,看上去颇厚,不知道谢少卿这是与谁“诉相思”。
周祈一笑,并未多问。
来到厨房,周祈发现其实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几个盆里放着肉,有羊肋排、有普通的羊肉,有鸡,有鱼,都分门别类地用料子腌着,罗启、霍英晨间买了青菜和新鲜虾子回来,唐伯已经择好洗净了。
本来想挥刀切肉的周祈颇无用武之地。
霍英搬出烤肉的炉子来。这圆炉径约三尺,下层放炭,上面有铁篦子。炉子下面又有架子,如此烤肉者便不用弯腰了。
罗启则收拾大木炭。周祈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干的活儿,“我来砸炭。这个我行。要多大的块儿?”说着便要去拎锤子。
谢庸微皱眉:“你去剥蒜。”
周祈:“?”
“一会儿做蒜蓉酱,烤虾用。”
英武不凡地周将军便乖乖巧巧地搬了个小胡床,坐在门边上,膝头放着蒜钵,腿边放着装蒜的篓子,一个一个剥起蒜来。
谢庸扭头看看她,嘴角翘起。
估计这辈子没进过厨房的崔熠走了进来,一眼瞧见周祈:“哎呦,号称要帮老谢烤肉,其实干的就是这小孩子的活儿?”
周祈看都没看他:“一会儿不吃蒜蓉烤虾?”
一同进门的吴怀仁只嘿嘿一笑,并不多言语。
崔熠颇识时务,马上闭嘴。
过不多时,众人移驾后园。
后园草地上已铺了毡垫子,垫子上摆开七张小案——为着热闹,不分主仆客人,只团团围圈而坐,案上放着杯盘碗箸,周祈带来的梨花白已经温上,崔熠带来的西域葡萄酒也倒入了小壶中,只欠谢庖厨的“东风”。
旁边树下,谢少卿站在那里烤羊肋排。他没带幞头,只用簪挽着发,正正经经的靛青长袍外系着唐伯的花色水田围裙——围裙上有翠绿、密合、枣红、佛头青等诸多颜色,布店常卖这种东西,都是用布头儿做的。
头一回见他这般五彩斑斓,周祈颇觉逗趣。
谢少卿自己却自然得很,微垂着目,一手持扇悠悠然地扇着,另一手拿大长铁箸不慌不忙地给肉翻面儿。崔熠说他烤肉时“像临水赋诗,对月弹琴”——换言之,就是不像烤肉的厨子。
周祈觉得自己虽然不会烤肉,但庖厨的样子要比谢少卿足。
周祈把自己的胡服领子往旁边拉一拉,卷起袖子,前面一段袍子角塞进腰带,走到炉子边儿,斜拉胯地一站,目视谢庸。谢庸微笑着把长铁箸给她,自己只扇风。
周祈翻两块肉,挑眉问崔熠:“像不像街边卖烤肉的胡儿?”
“像!若有个胡毡帽,歪斜戴着,就更像了。”
周祈嘿嘿一笑,又扭头看谢庸:“原来我跟小崔设想,要是有一日大同世界了,咱们俩官没的做,我便去街头演戏弄、耍刀耍枪,胸口碎大石,你便只好卖字卖画儿。挣了钱,买烤肉胡饼吃。如今看来,我们完全可以卖烤肉啊。”
周祈讨好道:“我还给你打下手。”
谢庸看她一眼,微笑道:“好。”
周祈略惊异,谢少卿惯常不接这种玩笑话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铁丝篦子上的肉变成了金黄色,滋滋地冒着油,带着孜然、胡椒、食茱萸的羊肉香越来越浓……
胐胐这么淡然娴雅的猫都坐不住了,围着炉架子和谢庸、周祈的脚绕着圈子。
那边崔熠已经开始敲碗鼓噪起来:“好了没有?好了没有?还不熟吗?”
作者有话要说: 高而徐引如松下风——化用《世说新语》里的句子。
第72章 郊外跑马
过完吃烤肉的休沐, 又是上午兴庆宫, 下午自己随意的日子。
买了宅子以后,周祈出去瞎跑的时候少了,猫在家里的时候多了。
她眼睛看着书页,顺手去摸碟子里的糖。
“啪,啪——”有人拍门。
“来啦!”周祈扔下手里的传奇,银丝糖却没放下,吃着走出来。
一开门, “谢少卿?稀客啊。”
两家比邻而居,周祈去谢家的时候多,谢家人也偶尔来周祈这里, 主要是唐伯自己或者派罗启、霍英来给周祈送吃的。谢少卿来得却少,修屋顶算一回, 上回与崔熠来“赏花”算一回,一共不过这么两回罢了。
看一眼周祈嘴角儿的糖渣子, 谢庸右手微攥一下, 负到背后,又扫一眼她手里的半块糖酥:“这糖就这般好吃吗?”几次看她吃这种银丝糖,当日在东市头一回遇见她,她吃的似就是这个。
“好吃啊。”周祈请谢庸进来,“一会儿你尝尝。东市周家糖店买的,拔的糖丝比头发还细,里面裹的芝麻、胡桃碎、松仁儿都新鲜得很,没有油哈拉味儿, 咬一口又香又酥又甜。我们老周家的人,做什么都实在!”周祈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
谢庸眼中带着两分揶揄,嘴上却到底“嗯”一声。
听他应和,周祈眯眼一笑。其实周祈也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地道实在人,但自己吹嘘一下,再被人捧一下,心里还是高兴。周祈在心里大逆不道地想,若自己当皇帝,肯定是个不愿纳谏只爱谀辞的昏君。
只是,谢少卿不该是个“诤臣”吗?怎么也阿谀起来?
“昏君”周祈与“谀臣”谢庸在大榻上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案上放着陶壶和一碟子银丝糖。
壶里是新鲜羊乳,周祈匀给谢庸半杯,自己留了半杯。
周祈又请谢庸吃糖,谢庸果真拿了一块,咬一口,慢慢地嚼着。
“是不是又香又甜?”
“嗯。”谢庸看着周祈,微笑点头。
吃了糖,谢庸又喝一口羊乳。羊乳中加了不少蜂蜜,谢庸清一下被腻住的嗓子,又喝一口,其实……也蛮好喝的。
周祈看着谢庸唇上微微奶沫子,心里又痒痒起来。谢少卿的上唇略薄,峰角硬朗,若挡住下唇,配着他的白面凤眼高鼻,就是个妥妥的多谋多智却薄情的面相,但他的下唇却丰润柔和,看上去软软的,再加上端正的下巴,整张脸一下子君子起来。
看着那薄情唇角和温柔下唇上的奶沫子,周祈脑子里开始转起传奇上种种作为来,又在心下叹气,谢少卿这哪里是“谀臣”,分明就是个有倾国色的“奸妃”啊……
谢庸掏出帕子擦擦嘴,周祈怅然若失起来。看着谢少卿的空杯子,不由得后悔,他是客,我把刚才壶里的羊乳都给他怎么了,怎么了?
周祈也一口把自己杯中羊乳饮尽,掏出帕子擦一下。
谢庸的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扫过那方眼熟的白布帕子,嘴角微微翘起。
谢庸大大方方地打量周祈的屋子,大榻、大案、大木头屏风、半面墙的书架子,华丽却沉静的松花绿蜀锦隐囊、坐褥,是她该有的样子。
谢庸看那书架子,笑问:“那上面便是显明、阿启他们心心念念的传奇?”
周祈得意一笑:“满东西市的书肆也不如我这里好传奇多。你们念书人讲究孤本善本,我这里有不少前朝的传奇,也能算传奇里的孤本善本了。”
谢庸笑着点点头。
周祈促狭笑问:“谢少卿可要一观?我有几卷极好的……”
看她一眼,又避开,谢庸微笑道:“多谢,改日吧。”
嘿嘿,谢少卿不好意思了……你都看过《牡丹娘子》了,又做出这副端庄模样来。虽心里认定他在装相,但奈何谢少卿长了一副君子模样,他这样微垂目,略赧然的样子,实在是真得不能再真,弄得周祈又有些疑惑,或许他不是看的传奇,而是偶尔听某个老长安人说的?
倒也不无可能。
周祈领着谢庸看她另一柜子的宝贝。
“真好。”谢庸由衷赞叹。
“是吧?我也觉得好。”
周祈看看谢庸,突然取了最上面一层的一把剑下来,“此剑窄而长,名‘兰剑’,据说是南朝山中宰相陶贞白所铸十三大梁氏剑之一。我在东市从一个落魄士子手里买的,他自称是萧氏皇族之后。不过,东市卖东西的,谁没有点故事都不好意思摆摊儿。随意买个笔筒子,兴许就是汉武帝当年赐给韩嫣的……”
周祈说着说着就跑偏了,又把话题扯回来:“兰配君子美人,此剑赠与谢少卿。”说着把剑递给谢庸。
谢庸看着周祈,有些讶然,眼睛却极亮。
“赶紧接着,不然我就后悔了。”事实上现在周祈就后悔了,哎呦,我的剑啊……
谢庸笑起来,没有推拒,径直接过,“多谢。”
周祈摆摆手:“拿走,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