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镜里片
甲胄挂在一旁, 浸透血迹, 他自出征以来就变黑不少, 不着一物的胸膛覆有结实的肌肉。
钟华甄进去时没让人通报, 站在营帐门口, 她手微微攥紧。
众人领命退了下去,他才按住眉心,慢慢呼吸,结果一抬头,就看到钟华甄。
李煦讶然,但他看见她就笑了,还没说话,又被老大夫的药瓶碰到,倒吸一口凉气,钟华甄连忙走到他身边。
他缓过神,伸出手给她,钟华甄抿唇握住他的大手,她问:“怎么回事?”
“被庆王摆了一道,不过我也没吃亏。”他眼睛看着钟华甄,似乎不怎么担心自己胸口的伤。
大夫在帮李煦缠伤口,他察觉到这二人有话说,包扎好后就行礼退下,走时说一句太子殿下需要好好休息。
钟华甄在床边圆凳坐下,李煦的手却拍了拍床,示意说:“坐在这儿,我差个华甄枕头。”
她低声吼道:“胡闹!看你伤成什么样了!”
“我又睡不着,你就不能让让我吗?”他面上几乎没有血色,虚弱至极,甚至让钟华甄觉得他在向她示弱,像刚出生的小狗,又有点像会撒娇的小七,和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天差地别,同刚才冷静在下属面前吩咐下令的模样,更不一样。
钟华甄紧紧抿住唇,由了他,她握他的手,让他的头轻轻枕靠自己腿。
李煦不会向人示弱。大司马尚在时,他手里有皇帝私兵,又得一众文臣相护,大司马不能随意动威武营,郑邗也不敢得罪他,被他戏玩几次后,都对他产生了心理阴影;在外征战他严守军规,从来都是以身作则,更不会让人看到自己的劣处,即便是受重伤也强撑最后的理智。
“心疼了?”李煦抬头看她,调笑问。
钟华甄视线看向他的伤口,那里还有血迹,她慢慢伸出手,细白的指尖轻轻拂过李煦胸膛的肌肉。
他心漏跳两拍,只觉她手指碰到的地方像增添了新伤口,又痒又麻。
她垂下卷长的睫毛,看他眼睛,轻轻应了一声嗯。李煦舞刀弄枪,受伤的几率大,钟华甄也习惯他身上的小伤小疤,但能直接伤到胸口,太重了。
李煦和她对视,喉结上下滑动,却没多余的手去摸她脸。他一只手被她握着,另一只手被庆王属下所伤,戏做得太全面,庆王那边的人都以为他要强攻长海营,那名副将也意识到了,在他迎击庆王时,暗中向他偷袭。
“你都不知道庆王看见我时气成什么样,”李煦故作轻松,“说我是小辈,要我行礼知礼数,他力气大,没想过我更大,最后被我长戟挑下马,又恶狠咒骂若不是威平侯,我现在可能都出生不了。”
威平候还活着的时候,没人敢随意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权利,谁都知道他惹不起。那段时间大抵是大蓟朝最平和的日子,敢私下做小动作的人没几个,尤其是在皇帝登基之后。连皇帝都时常产生错觉,是他的登基管理让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钟华甄的指尖停在他伤口旁,叹道:“以后这种事情不会少,你若是不小心些,迟早会出事,太危险了。”
“哪有你这样诅咒我出事的,”他咕哝两句,“庆王是知道我们关系,说有些和你有关的事要和我说,我一时不查,这才上了他的当,幸好我厉害,在他还想再说别的时就立马斩掉他首级。”
他是随口拿来和她当炫耀说,但钟华甄又不傻,在那种危急时刻能让他出现疏漏的,肯定不是小事。
“他说了什么?”
“一些乱七八糟的话,现在想想肯定不真,”李煦话说一半就不说了,“我要睡了,你给我讲故事听……说说你做的梦。”
他给自己找个好位置,闭眼睛靠她腿上。
钟华甄心中起疑,她的事最大不过是扮成男装继承侯府,庆王没可能知道这种事,别的诸如她私下帮了一次李肇之类的事,庆王更不可能知晓,李煦怎么会听他的话受伤?
“你快点说。”
“……以前做过梦,记不清楚了,”她顿了顿,“你还是好好休息,我不吵你。”
“我救你的时候你可是被吓得直接抱住我不放,哭得像软趴趴的面团,还敢说记不清。”
“你到底在乱形容什么?”钟华甄无奈,“真没什么大事,你身体要紧。”
她以后或许会去青州,也可能会待在京城,接触不到突厥,也不会出现前世那种事。
李煦睁开眼睛,不满看她,他剑眉皱起,钟华甄扯来旁边的被子,帮他盖住什么也没穿的上身,说句好好睡一觉。
就算再能忍的人,受这种重伤也是疼的。
杜参将盔甲有飞溅的干涸血迹,他进来向李煦汇报望林城的事,被侍卫拦住,说太子殿下在休息,世子在里面陪同。
他立即明白了什么,不再打扰,抱拳说自己待会再过来。
太子和钟世子间的关系不一样,两人的事都快摆在明面上,你侬我侬,比夫妻还要亲近,他没这胆量,也不敢在这种时候上前。
……
望林城一仗打得漂亮,直接把庆王老巢端了,捷报传回京城后皇帝大喜,立即拟旨大赏,钟华甄不过是随行都得了个千金万亩的赏赐。
旁人都在议论说钟家的得宠,只有重病缠身的张相再三问及李煦和钟华甄的事。
相府时常安静,下人走路都小心翼翼,不敢太过喧哗。张相的病情反复,比皇帝的严重,好几次都差点没救过来。
暗探跪在地上,道:“军营重地,我们不能靠得太近,只听说太子殿下受伤后,钟世子在营帐中陪了殿下几个时辰,入夜时耽误回程时间,便直接宿在太子殿下营帐中。”
屋里的苦药味十足,张相靠着床围,手里拿着一封信,慢慢摩挲,问道:“太子殿下营帐中没留人防备?”
“太子殿下信任世子,钟世子喜清净,帐内没留什么人,只是每隔个时辰有大夫去检查太子身体。”
张夫人端药从外面走近,让暗探先退下去,叹道:“煦儿太过信任钟家,若是钟世子在这时候要太子性命,防不胜防。陛下当年做事太过意气用事,明明威平候都没了,他偏要把钟世子放在煦儿身边,现在两个关系好成这样,以后事情要是被发现了,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信的不是钟家,只是钟华甄,”张相声音嘶哑,“当年我便觉陛下一意孤行,劝他劝不住,要是那件事暴露,就算钟家骨头再软也不会归顺太子,威平候当年的气势过盛,现在都还有人以之为敬,钟家敢反,一呼百应。”
“你不说陛下也不说,不会有人知道,”张夫人把药放在一边,叹口气,“相爷好好养病,你现在已经不用管朝政,不要再操心那么多。上次鬼门关走一场把我给吓坏了,煦儿在战场,没机会过来,但他孝顺,派人送一大堆补药。”
张相叹气:“当年我答应过先帝,要好好辅佐陛下,到底是我有错,未能及时发现他那番动作。太子殿下还是那种的性子,一点都没变,我这病熬不久了,若不能解决钟家,我走也不安。”
长公主以前随威平候上过战场,以她的性子,就算儿子身体再弱,怕也会把他逼上那种位置。
“相爷是想做什么?这钟世子自小没父亲,体弱多病,现在才十几岁,也不至于对他下狠手。”
张相咳了好几声,把手里的信给张夫人。
张夫人疑惑接过,打开来看,发现一堆奇怪的名字,“这是?”
“是钟家的一些下人,伺候刚出生的钟华甄。直接对钟家下手,是不可能的,倒不如从钟华甄入手,他是威平候府世子,所以大家对他敬重居多,若他是长公主从外抱来的野孩子,那这文章就有得来做。”张相又开始咳嗽,声音嘶哑。
张夫人手一抖,信差点掉地上,“这未免太过狠毒,威平候和长公主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要是受这种污蔑,相府以后怕是会遭天谴,相爷还不如直接把事情告诉煦儿,让煦儿自己做决策。”
“太子殿下如何护钟华甄你又不是没见过,”张相开口,“即便出了这种事,太子殿下怕是也不会同钟家决裂,他不表态,太子一党都会视而不见。”
张夫人是个温性子,最怕这种设计陷害,劝阻道:“相爷既然知道,又何必要做这种事,煦儿本就同钟世子关系好,到时岂非要记恨于你?我实在是怕了,我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皇后娘娘,现在相爷身子骨不好,就不能为我着想?”
张相摇摇头,他这些时日一直被病痛折磨,瘦弱老迈,手如枯柴。
“我做的,自然不会只有这些,”张相喉中有血腥味,他咽了下去,“钟家始终是不安全的,若是太子殿下心软,更要出乱子。”
上面的那帮人他已经派暗探去查,剩下的便是周全计划。
钟家不能留。
第56章
京城的水就算再深, 暂时也影响不到交州。李煦身上的伤重,交州其他事情都交由龚副将善后, 他自己则回最城养伤。
最城天凉,钟华甄怕冷, 南夫人早早帮她备好暖手的铜炉, 又让她好好待在屋子里,最好少出去。
钟华甄想照做,但李煦那边由不得她——不是说李煦总来打扰她, 是李煦飘了,有伤也不在乎, 时常偷跑出去和别人喝庆功酒。
当钟华甄傍晚去照顾他, 再次发现他屋里没人时, 她头都变大了。
南夫人在她身后跟着, 见她冷脸咬牙,想劝一句不要放心上, 却又被钟华甄咬牙的一句胆肥了吓得心惊肉跳, 直觉李煦要遭殃。
院子帮李煦的下人都被撤了出去, 大家也算了解不发火的人发起火来是什么样,走路都绕着李煦平日翻墙会经过的地方,生怕碰到见不得人的场景。
南夫人看她从厨房挑根细荆, 连忙拦住她, 道:“世子三思, 那是太子殿下, 打不得, 千万打不得!”
“南夫人,他就是那狗德行,不吃教训不长记性,”钟华甄手嫩,被细荆刺痛一下,却还是没忍下心中那口气,“这场仗如何我不说,但他身上的伤是能说玩就玩的吗?怕是回来路上遇见刺客都使不上力气!”
南夫人不仅没把她拦下,直接把钟华甄怒火都给激了出来,被她下令待在屋中不许出来。
李煦完全不知道宅子里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摆太子架子,同普通人交谈自如,喝酒时也大大方方,被底下人吹得飘飘然了,还一口气干掉了一坛,被杜参将送回府时,不仅是醉了,还醉成了一滩烂泥,嘴里乱喊着听不清楚的话。
杜参将应付酒鬼有一套,打晕带走最方便。但眼前这是太子,谁要敢对李煦动手,那就是杀头大罪,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他和李煦出来时走的不是正路,回去抄原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墙过来,还没抬头,一双价值不菲的嵌玉黑靴便出现在他眼前,他慢慢抬起头,心想遭了。
钟华甄站在他面前,她穿件月白袖莲纹袍,身披大氅,青带束起的乌发垂在细肩上,精致的面庞犹如下凡的仙子,皎洁的月光为她披上一层淡淡的银辉。她紧抿住唇,任谁都知道她不高兴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杜参将不傻,看得出钟华甄和李煦间谁占上风,立即丢下李煦,跪地抱拳道:“望世子恕罪,是太子殿下要杜某带他出去。”
李煦趴在地上,听到有人说世子,抬头四处望,挣扎着爬起来,走路跌跌撞撞,差点摔了一跤,钟华甄扶住他。
“华甄……华甄……”他立马认出了钟华甄,抱住她,嘴里不停喊她的名字。
钟华甄深吸一口气,李煦浑身的酒气,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她让杜参将离开,杜参将松口气,连忙行礼退下,心想自己果然没看错。刚才有人投怀送抱,太子一把推开,觉得别人挡路,现在钟世子连话都没说,太子自个就先走了过去。
李煦身体的重力都压在钟华甄身上,钟华甄就算拿着细荆也没处使,她算是服了这祖宗,前世他要是也像现在这样,那他这条命也是真的硬。
“华甄……”他嘴里还在囔囔,“华甄……”
钟华甄头疼,“别叫了!日后再这样拿身子冒险,我就不理你了。”
这时的李煦要能听进去,也就不叫醉鬼了。
钟华甄认命,忍下踹他一脚的心思,扶着这块重铁慢慢走回去,她手里的细荆也没丢,一同带走。
李煦个头大,压得她满头是汗,没走两步就气喘吁吁,李煦好像能察觉到她情绪上的羞恼,傻笑个不停。
钟华甄差点摔了个跟头,李煦身体比脑子动得快,做了人肉垫子。
他还在傻叫她的名字,摔在地上也不觉疼,钟华甄从他身上起来,用力帮他翻身,看到伤口隐隐浸出血迹,顿觉他就是专门来克她的。
钟华甄把荆条丢在一侧,扶他起身,磕磕绊绊把他送回屋子。
屋里漆黑一片,钟华甄把他扶床上后,出了一身汗,她脱下大氅,抬起手臂擦额上的薄汗,先去把灯点上。
宅子里是安全的,南夫人熬不了夜,先睡下了。
李煦受伤之后钟华甄便学了一些东西,专门给他上药包扎。
金疮药洒在伤口上是疼的,李煦的衣衫解开,成大字躺在床上,皱着眉哼唧不停。
他浑身都是硬实肌肉,天生神力,是个打仗的好手,但人也是真糊涂,根本不知道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钟华甄收起金疮药,费力气给他缠上纱布,又闹出一身汗。
她把东西都收了起来,放回架子上,心想明早一定要过来发顿火,要不然他不长记性,什么都不知道。
钟华甄倒一杯红木圆桌上的冷茶,喂给李煦喝,李煦手胡乱动,直接把茶水撒在她刚刚包扎好的纱布上。
她再次认命,抽出袖口里的帕子说:“下次你再喝醉酒,我定不找你。”
李煦睁开朦朦胧胧的双眼,看到钟华甄紧蹙双眉在帮他轻轻擦胸口,常人都说她貌胜女子,他毫无感觉,只觉她年纪虽小,但骨子里就很会照顾人,总让他离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