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遥舟无据
“简直荒谬!”无人能比他更清楚, 薛辞是人是鬼,身处在何方。
当年琼台前,薛辞正要替废帝去死, 容璟恰时赶到,为了阻止薛辞投身火海, 便刺了他一剑,本是要刺其肩胛处, 可薛辞一躲,便正中在了肋骨间。
此事除却当初在场之人,无一知晓, 而那些人......发配的发配,赐死的赐死,不可能泄露消息。
便是发配, 禁宫距离边陲千万里远, 根本毫无可能暗通款曲, 何况是贞嫔。
一时间整个宫宇内的人皆噤若寒蝉,皇后立在下首亦不敢说些宽慰之语, 贞嫔扯着被子, 哭哭啼啼个不停。
“今次便算了, 若有下回,朕绝不轻饶。” 方才还是和颜悦色的,这么会功夫, 不过说了这一句话,容璟便铁青着脸离去了。
皇后瞧着她摇了摇头:“陛下一向对鬼神之说深恶痛绝,当年入宫,禁宫之内的惨状贞嫔你也是晓得的,这座皇城脚下埋了多少达官显贵, 陛下是再清楚不过了,你这是戳在陛下心窝里了。”
毕竟只是换代,并未改朝,从前这禁宫中忠于废帝的大多数人都与当今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单只一个薛辞,便是陛下幼时的挚友,可最后还不是尸骨无存。
“当年那情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陛下是有大谋略的人,怎会坐以待毙。”皇后忽然叹了一声:“可陛下心里仍念着旧日的那帮朋友,只是各为其主,又有什么办法。”
在外人眼里容璟杀伐果断,狠辣决绝,对成康旧臣斩杀殆尽,可又有谁晓得,他心中的无奈。
那些跟着他浴血奋战,披荆斩棘的战士们,一路上多的是命归黄泉的,好不容易夺得禁宫,却被这帮子迂腐文臣挡在门外,为此死伤无数。
他们要血债血偿。
容璟也只能让他们血债血偿。
江山易主,便是父子相继都难以相安无事,何况是兄弟阋墙呢。
“罢了,本宫今日也乏了,话只说到这儿,别的你自个儿体会吧,旁的本宫都能容得下,只有一条,便是不能伤着陛下。”
贞嫔笑了笑,刚生产完脱了力气,脸上汗渍渍的,活像是从水里爬上来的女鬼,在夜灯的衬托下显得苍白而诡异。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从前她只是容璟的妃嫔,自然一切以陛下为天,可今日她做了母亲,便什么都不一样了。
“若是有一日大皇子与陛下相持,不晓得娘娘会偏帮谁。”
冷不丁的一句话问出口,倒叫皇后离去的脚步顿了顿,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去往何方。
陛下对贵妃的偏爱后宫之人有目共睹,皇后虽为正宫且育有一子,但是母子二人加起来,也许都不及一个崔兰音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倘若有朝一日崔兰音诞下皇子,那么陛下,会如何选择呢?”贞嫔继续问。
陛下必会立崔兰音的孩子为太子。
皇后默然不言,忽回身瞧了她一眼,眉头皱起,贞嫔的神色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直勾勾地盯着皇后,似乎心中已经有所笃定。
笃定皇后心中是忌惮着崔兰音的。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没有人比她更晓得,崔兰音在陛下心里的位置。
皇后攥了攥裙角。
她是大家闺秀,是郑氏一族倾力培养出的高门淑女,自她在闺阁时便已晓得自己将来必会成为皇子妇、成为帝王妻。
却唯独,漏算了容璟的欢喜。
“娘娘可要想清楚了!”贞嫔仍不死心。
皇后尽力维持面上的平静,斜睨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贞嫔:“陛下自有他的决断,你算什么东西,皇家之事岂容你置喙!”
疾言厉色,不过用来遮掩心中的失落。
贞嫔仍是笑着,此际却多了一丝嘲讽之意,皇后是品行端庄,温柔贤淑的,可她坐在凤座之上看着那些年轻貌美的妃嫔一茬又一茬向她请安问候时,心中真的没有一丝波澜吗?
除非是圣人在世。
皇后也是女人啊,一个普通的女人。
怎会不在意。
只要皇后心有芥蒂,那她,便能从中得利。
侍女提着灯笼上前来开路,天际已泛白,凉风微起,皇后的裙裾被吹得飞扬,明黄色衣衫下,衬着一张银盆似的芙蓉面,四喜微揉了揉眼,忙殷勤迎上去。
“娘娘操劳一夜,还是早些回寝宫歇息吧。”他如是道。
皇后自掌管后宫以来,大事小事不断,又要照顾大皇子,虽分了张德妃一些庶务,但仍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皇后听见四喜的话,亦不禁叹道:“公公说的是,这□□没个安生日,禅儿又最是多病,本宫这些年夙夜忧心,瞧瞧,面上都有皱纹了。”
哪个女人不爱俏。
皇后今岁止不过才二十四,只为等着陛下,才生生将亲事拖到了数年之前陛下求娶的时候。
如今二十出头,竟也有三十的面相了。
“娘娘可是说笑了,皇后娘娘雍容华贵,青春永驻。”赞美话是人人都会说的,只四喜每回说的都特别诚恳,叫皇后每每听了总能生出一丝隐晦的欢喜。
是以她也爱同这位公公闲话。
况且,这是位陛下身边的公公。
“对了,陛下可是有吩咐?”皇后殷切问道。
四喜拱手:“陛下希望今夜在内室之事永无第四人知晓。”
尤其不能让贵妃知晓。
只是有时候话不能说的太全,如此便没了悬念,要适当保留一些余地,如此才能更好的敲山震虎。
这是容璟一贯的作风。
皇后僵硬地笑了笑:“这点本宫自然晓得的。陛下去了哪里?”
四喜答她:“陛下方才去了承庆殿,贵妃身体不适。”
皇后的笑又破碎了几分。禅儿是他的亲儿子,更是嫡子,可陛下明明晓得禅儿生病了,却是连看也不看一眼。
贞嫔方才的话若魑魅般随身附上来萦绕在耳畔,旁若无人地回响着。
“倘若有朝一日崔兰音诞下皇子,那么陛下,会如何选择呢?”
她不晓得。
“娘娘怎么了?”皇后一贯温婉大度,后宫众人有目皆賭,可是今晚却屡屡失言,面上表情也并不好。
她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只是禅儿想念父皇了,总跟本宫念着父皇何时来瞧一瞧他。”话里透着些怨意,她自个儿是可以受些委屈的,哪怕这个月初一陛下违了规矩不曾按照祖制到皇后宫中歇息,她也不曾有过分毫的不快。
只是禅儿可是陛下唯一的皇子,他竟也如此的不看重。
说什么陛下忙于政事,可谁不晓得那不过是一句搪塞之言,虽然前朝事务的确繁多,可陛下近来频繁宿在崔贵妃宫中也是众人皆可见的事实。
这么想着,皇后面上更显落寞,可到底是中宫,一国之后,只不过片刻的功夫,皇后便又恢复成原先那个完美、温婉的皇后的了。
“今日本宫失态了,着实是禅儿的身子太弱,本宫......本宫常常忧心不已,心中焦急,还请公公莫要见笑。”皇后瞧了四喜一眼,滴水不露地打点着。
秋蕊立刻奉上一个蝴蝶绣花的香囊偷偷塞进四喜袖兜里,笑吟吟道:“公公莫嫌弃,一些小礼物,不成敬意。”
蝴蝶花纹是皇后最喜欢的样式,是以皇后宫中所有绣品都绣了蝴蝶花纹。
香囊里装了十颗珍珠并五颗金豆子,用来打点下人已是不菲。
若是往日,秋蕊打点时也不过掏一颗珍珠或一颗金豆子,可今日谁叫皇后娘娘说错了话,带错了表情,且这话又是落在了陛下身边红人姜四喜的耳中,少不得要花大价钱打点一番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但使财帛动人心。
“娘娘,这......”四喜只一接,就晓得这荷包里的东西份量不轻,抵得上他一两年的俸禄了。
“使不得,使不得。”若是让陛下晓得,他是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公公,本宫晓得你心善,只这些东西总归是本宫的一点心意,你不收下,倒叫本宫心中不安了。”
皇后不过是想拿钱买心安罢了。
郑氏富庶,皇后在后宫中使的银钱除了每月的俸禄,还有家里人的月月供奉。
“这......”四喜只觉骑虎难下,收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收下了。
四喜一跺脚:“娘娘大可放心,今日您的这些话尽数烂在奴才耳朵里,永远不会到陛下那里去。”他不露痕迹地将秋蕊塞过来的香囊揣进袖子里,低垂着眉眼承诺道。
手指尖自那蝴蝶香囊面上划过,悄悄摩挲了一记,竟是出乎意料的柔顺,不曾有半分滞涩之感。
应是苏州的名绣。
皇后最爱苏绣,陛下也曾一掷千金,为皇后寻来上好的苏绣,堆在库房中,供皇后挑选。
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不打眼的小黄门,整日跟在陛下身边,提防这个提防那个的。而陛下同皇后少年夫妻,相互扶持,靠着皇后母家强大的财力,陛下才得一振臂一呼,千万回应的。
可如今登顶九重,他们夫妻之间竟是如此情薄了。
就连他这个局外人如今回想起来不免有些伤感。
也许正因为是局外人,所有的事情看得太过分明,便更觉得心有不安了。
“如此,甚好。”秋蕊搀着皇后朝寝宫方向走去,四喜弯腰行礼,直至皇后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
良久,亦不知谁叹了一口气。
“咱们可以到承庆殿回话了,贞嫔这儿,应是无事了。”他抖了抖拂尘,身后的几个小太监站的极远处,躬着腰,见他发话了,立马殷勤小步跑过来,笑着问:“师傅,方才娘娘给了什么赏赐,可是夸赞咱们尽忠职守的?”
四喜笑了笑:“可不是么,皇后娘娘一贯宅心仁厚的,赏了咱们许多金豆子,小林子,将这些金豆子分分吧。”
他从袖兜中掏出荷包,将里头的东西尽数倒了出来,只留了一颗瞧着较圆润的珍珠,其余全给了手下的徒弟们。
小太监们得了赏赐自然高兴,也笑着将皇后夸了一番:“娘娘真是人美心慈,总是体恤着我等下人们。”
四喜望着那几个眉开眼笑的小徒弟,也跟着笑了一下,而后将那枚珍珠塞在荷包里,复又揣进了袖兜中。
容璟又去了絮絮的宫中。
张德妃在知晓这个消息时,足足哼了三声,而后摔了一只瓷碗便入睡了。
左右也不是一日了,早先摔的东西还多些,这几日稍微消停了些,只是偶尔会砸些不甚值钱的玩意。
到底张家没有郑家富庶,张德妃也无法像皇后那般出手阔绰,这些东西摔坏了,心疼的也是她自个儿。
天色还未亮完全。
因着一夜未睡,容璟的唇上也长了胡茬。
絮絮正是好梦。
他促狭地贴过去,侧躺着拥过絮絮,将带有胡茬的脸颊蹭在絮絮脖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