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遥舟无据
容禅长得像极了他父皇。
虽不如容璟小时候心思难测,可这一幅愁起来便深沉万分的面色倒是传了个十成十。
“父皇许久不曾来瞧禅儿了,父皇是不是将禅儿忘了?”大皇子嗦着手指,手握着和自己上半身相等长的毛笔,一边画了一横一竖,一边偏起头,撅着屁股问皇后。
容槿正要挑起珠帘进内殿,陡然听见这句话,脚步稍稍愣住,心头涌过万种思绪,然后径直走了过去,将容禅抱了起来,笑了笑:“禅儿想父皇了?”
大皇子愣了一下,小胖手垂了下来,手足无措地茫然看着容璟:“父......父皇?”
皇后停了手上的针线活,向容璟行了一礼:“今日不是初一十五,臣妾不晓得陛下会过来,什么也未准备,是臣妾的疏忽。”眉眼一抬,却是全然系在大皇子身上。
容璟从来未这样抱过禅儿。
禅儿出生时,陛下忙着治理天下,彼时新朝初立,皇朝内外皆是动荡不安,陛下自然无暇顾及禅儿。
后来禅儿稍大了些,可表现平平无奇,陛下又并不宠爱中宫,是以禅儿也受到了不少冷落,甚至还没有其他妃子膝下的几个女儿受宠。
禅儿一贯与自己亲近,却是极怕他父皇的。
“父......父皇,禅儿参见......参见父皇。”他似是畏惧,说的话比平时更不利索了。
那双肖似容璟的凤眼逡巡不停,手也抖得厉害,容璟只好无奈地放下他,顺道摸了摸容禅的脑袋:“是父皇不好,许久都不曾来瞧禅儿,和你母后。”
皇后眉眼低垂,将乳燕回巢般的大皇子护在面前:“禅儿还小,不懂得什么事宜,陛下莫怪罪才是。”
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生分。
容璟扶额:“此前贵妃专宠,初一十五都未来皇后宫中,是朕的不是,只是朕想着,皇后雍容大度,是朕亲自选中的人,当初你也......并非不晓得朕的心思,朕想着,你总会体谅些。这后位朕给了你便是你的,兰音不会同你抢的。”
皇后仍是低眉顺眼:“陛下说得哪里话,这后位是陛下给的,崔贵妃是陛下真心喜爱的人,若有朝一日陛下厌弃了臣妾或是贵妃想做皇后了,请陛下莫要拖沓,径直告诉臣妾便是,臣妾愿意退位让贤。”
亦不知怎的,连日来的委屈竟在容璟亲自赔礼道歉时顷刻爆发,什么规矩、什么体统、什么皇后的面子统统不要了。
她同容璟,到底是患难夫妻啊。
“柔嘉,你言重了,当初若不是你说服郑太师帮朕,恐怕世间早无朕这个人了,只是朕也一早便告诉过你,你可以向朕要任何东西,名分、地位、中宫的尊严、郑氏的风光,甚至是一个孩子。可是柔嘉,朕同你说得很清楚,朕不会爱你,对任何人皆是如此。”
她可以得到任何东西,却唯独得不到容璟的心。
柔嘉,柔嘉,这闺中名字除了父母兄长唤过,便只有容璟一人喊过了,如今她成为皇朝的皇后,身份尊贵无比,天下之间除却陛下再无人能唤她的名字了。
时间久了,久到她几乎快忘了郑氏柔嘉的本名。
“陛下,臣妾晓得的。”她淡淡笑道,面色如纸色般苍白,藏在怀中的大皇子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瞧着自己的父皇和母后。
“臣妾只是......情难自抑。”对容璟,从初见时便难以自抑了。
也正是这一强情愿的莽撞和盲目,她才成了容璟名义上的妻子。
“往后臣妾会摆正自己的位置,替陛下分忧的。”若是容璟不再需要她,或是她成了容璟的累赘,于她来说,这才是最致命的羞辱。
“是了,柔嘉,你能这么想朕便宽慰多了。”从一开始便是一场交易,盟友之间若是有了感情反而不美,索性他并无此忧虑。
皇后,一贯是最得体的。
天色陡然昏暗下来,一道闪电划过,然后是动静颇大的雷声与雨点,容禅更加缩在母亲的怀里,皇后轻声哼唱着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
“母妃那时也常为朕哼唱摇篮曲。”
皇后满腔爱意地看着容禅,他睡得很快,也睡得很安稳。
“禅儿最怕打雷,可是在臣妾的怀中他便会很快安然入睡。”这是容璟不知道的,大约是因为,他不曾在雷雨天宿在皇后寝宫中,而皇后也从来不会主动与他说这些事,自然下头人也不会无事与他报些大皇子平日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乳母乖觉地抱走大皇子。
启祥宫未燃蜡烛,秋蕊早将碍事的宫人们全都调走了。
容璟突兀地来了句:“今岁净池的荷花开的似乎很好。”
皇后笑了笑:“也许是陛下的心情不错。”
“倘若......臣妾想再要个孩子,陛下会应允么?”不知谁说,有人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娇躯贴上,配着昏到极致的天气天色,容璟的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
第24章 见面
暴雨如注, 天色晦暗不明。
崔演伸手去接廊檐上倾斜而下的雨丝,冰凉透骨,为这夏日平白增了许多迷离幻彩之色, 就连暑热的闷燥也稍稍去了些。
依稀想起那年也是这般,一样晦暗昏沉的雷暴雨天, 娘亲坐在堂前看着一本游记,他与兰音坐在娘亲旁边, 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兰音撑着下巴,一边与他抢一块七巧板,一边嘴里咕哝些什么。
娘亲笑而不语, 眉眼皆是温柔。
彼时觉得枯燥炎热的夏日,却被记忆擅自美化为温馨宁静的午后,就连骇人的雷声成了老猫睡觉时的呼噜, 惧人的闪电也成了增光添彩的亮色。
大抵是......父母皆在, 兰音天真无邪, 而自己也是身体康健,不曾有性命之虞。
“咳咳。”暖风沁着雨丝, 生生凉了几分, 吹打在人的脸上, 又冷又疼。
崔恕奉命照看公子,听见这两声咳嗽便立即熟练地将手臂上的斗篷展开,披在崔演肩头。
“大公子, 您的身体不宜受风,咱们还是进屋去吧。”自大小姐入宫以来,大公子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而这时节陛下竟突然降了旨意来,要命大公子去随州处理流民一事。
勿说是大公子现在病中, 便是大公子身体康健,可他到底只是一介书生,文弱无比,恐怕也是有去无回。
“他......他有了兰音,我自然成了多余的了。”
自数月前大公子自京畿回了清河,言语便时常颠三倒四的,不知所云。
“大公子慎言,陛下耳目甚广,小心祸从口出。”崔恕拱手,垂着头恭敬道。
崔演摇了摇头:“我贱命一条,迟早是个死,又何惧他听见呢。咳咳......”却是咳意越来越重了,崔演的眉头紧皱在一块,咳嗽剧烈,似乎要将五脏六腑悉数咳出一般。
崔恕面色不改,只是心中千回百转。
崔氏不知做了什么孽,人丁不旺,两个嫡子女又是这样坎坷的命运。
“你看那葡萄藤,真是长得极好,妹妹从小就爱吃葡萄。”提及兰音,崔演面上展露了一丝笑意。
“三哥你拽我做什么?”雨幕中似有一男一女在纠缠。
崔演素来身体不好,他所居住的院落一向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入。
而这一男一女崔演崔恕都认得,男孩是家中庶子名唤崔旭,女孩则是家中的庶女,唤作崔英。
崔旭拉着自家妹妹的小臂,告诫道:“那是大姐姐最欢喜的葡萄藤,一年只结那么一点果子,你现在将果子偷吃了,若是让大姐姐晓得了,可怎么是好?还是快走吧,这本来就不是我们能来的地方。”
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却老成得很。
崔演起了兴致,可惜雨幕太大导致两人对话听不甚清楚,他便指着两个孩子对崔恕道:“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呢。”
这院子许久不曾这么热闹了。
崔恕抱了一拳:“是,公子。”说完便悄声往那边走去,两个孩子忙着争执,加上雨势也是真的大,是以并未发现有人正在靠近。
崔英将自家哥哥的手臂一把甩开,气呼呼地说:“大姐姐进宫做了陛下的妃子,怎能随意出宫,大哥哥身体不好吃不得凉得,我和哥哥也是父亲的孩子,如何不能吃些大哥哥大姐姐不要的葡萄了呢。”说着说着竟有了些哭腔。
崔恕一贯忠于自家大公子,加之老爷对家中庶子庶女并不看重,是以连带着崔恕也不甚将这些庶公子、小姐们放在眼里。
他一心想维护自己的主子。
“你们——”话说到一半又被憋了回去,崔恕愣愣地瞧着眼前人,她撑着一把鸦青色油纸伞,缓步自门口走来,面上带着浅浅笑意,而后蹲下身子挨个儿摸了摸那两个孩子的头,笑得温温柔柔:“四妹妹想吃葡萄摘给她便是,做哥哥的怎能如此小气呢?”
大小姐,她回来了。
崔旭呆愣愣地,倒是崔英,羞羞怯怯地问了一句:“你......你是大姐姐吗?”
她出阁得早,这些年来一直随着薛辞在一块很少回家,便是上回回家也还是被爹爹关着,只有少许人知晓,而后,便一路去了皇宫。
算算日子,倒是与这些庶弟庶子庶妹们许多年不见了。
不认识也难怪。
崔英看着这个恍如神仙妃子的姐姐一时着了迷,叹道:“大姐姐好美,比书本上的仙女还要美。”
絮絮笑了笑,但闻崔旭老气横秋道:“你又没见过仙女,怎知大姐姐不比她们更美些?”
这下子絮絮更是忍俊不禁。
“兰音。”雨幕之后,有人在唤她。
絮絮蓦然回首,哥哥就在身后,仍是坐在轮椅上,一幅翩翩佳公子的温润模样,就是......苍白了些。
比之上回见面,显然哥哥的身体又坏了些。
两个小家伙见着传闻中的大哥哥,顿时拘谨了好些,崔旭心中紧张,面上却是一板一眼地:“见过大哥哥,是我好奇才拉着妹妹闯入大哥哥的院子,还请大哥哥不要怪罪妹妹。”
崔英刚要说话:“哥哥明明是......”
可这话还未全然说完便被崔旭一个表情瞪了回去。
这孩子倒是个难得护内的。
絮絮瞧了一眼崔演,没想到崔演也正好瞧她,兄妹两个相视一笑。那雨下得更欢快了。
当年絮絮犯了错,哥哥也是这么袒护她的。一时之间感慨万千,瞧着这两人水葱一般的生嫩,便想起了从前无法无天稚嫩到不行的自己。
絮絮笑着摇了摇头:“你大哥哥生性宽容,怎会为这么一点小事难为你们。”
“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雨,你们两个也敢往外跑,若是让你们姨娘晓得,看不罚你们!”崔演虎着脸,刻意想吓吓这两个孩子:“往后不要再这样任性了,平白惹的人担心,你们长大了,也该学会珍重自己才是。”
两个孩子羞涩地点了点头:“谨遵大哥哥教导,往后不会了。”
絮絮拉过崔英,捏着帕子将那孩子从头发丝到脖子,一点点地全然擦的干净了,才摸了摸她的小脸笑道:“女孩子更要爱惜己身呀。”
崔英只十岁左右,正是半懵懂半晓事的年纪,闻言回道:“大姐姐说的我也记得了。”
孩子的眼睛纯澈而天真,叫人生出无限怜惜与欢喜,且这两个孩子又是同他们血脉相连的。
崔恕奉崔演的命令将这两个带回房交给侍女们收拾,庭院中便只剩下了絮絮和崔演。
泼天雨幕,如珠玉断线般呼啦啦地全然滚到地上,崔演声音渺远,透着一股空灵,似是从另个世界传来的一般:“从前爹爹一心只为了咱们两个,忽略了府上的庶子庶女。如今我......已是不行了,为了府上的未来,爹爹和你也该早作打算了。”
他话语平静得很,似是讨论天气一般轻松。
“哥哥说什么呢,你身体康健,必能......必能......百岁无虞。”絮絮却是哽咽起来,一句话分成了好几段,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崔演笑了笑,看着她,目色极认真:“这话你自己信么?”
“你自个儿都不信的话,那么旁人,更是不会信的了。兰音,记得这个道理,往后不管是对谁,便是要撒谎,也要先让自己相信了。”
“哥哥......”她叫了十数年的哥哥,如今怎么交代遗言般的,与他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