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遥舟无据
“兰音, 你从不知,我有多么羡慕你。”他自凄风苦雨中来,却要在世人的繁华中沉默落幕。
"我希望你一辈子快乐, 如此,若我不在了, 你也能一生顺遂。"
“不,哥哥, 我会为你找寻良医,咱们兄妹俩要一辈子相互扶持的。你说过的呀。”兰音半跪在他面前,哭着哀求他, 想要留住他。
崔演只是平静的笑着,然后在兰音的注视中摇了摇头:“最是人间留不住,老天爷要我的命, 没人能留得住。”
人纵有千种能耐, 终也敌不过天命。
“好了兰音, 别哭了,你是大人了, 回头叫阿蒙笑话。”他伸手揩去兰音面上的泪渍, 抬手将她扶起, 兰音不肯起来便伏在他膝头,静静地观着雨幕。
“还是......莫要让阿蒙见着我了。”
她骤然离开,连一句话也未同阿蒙留, 此刻她又是以容璟妃嫔的身份回来的,哪里敢让阿蒙瞧见她。
他们母子,注定是要天各一方了。
“陛下差你带的人你可都安顿好了。”雨势小了些。
絮絮随口道:“等着爹爹安排呢,他们不过是来监视我的罢了。”
只这一句,兄妹俩都陷入了一种沉默中, 谁也没有再开口。
终是崔演打破了僵局:“兰音,是我对不起你。”
絮絮强自笑道:“同哥哥有什么关系呢,一切皆是命数罢了。”半点不由人。
崔演望了他一眼,忽而垂下头去,喃喃说了一句什么,絮絮并没有听清。
崔恕便回来了。
“三公子和四小姐都安顿好了,已送回他们姨娘的院子了。”崔恕拍了拍面上的雨渍,又抖了抖袍子,他们三个自小就在一块,是以也不分什么尊卑,总是这样和气。
絮絮突然道:“阿旭我瞧着不错,怎么爹爹不多栽培栽培他?”
崔演却是摇了摇头:“爹爹......爹爹他,不肯。”他晓得阿旭,的确是个不错的苗子,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十几岁便熟读经史子集,方才见其为人也甚是大方得体,关键是,很护着身边人。
他姨娘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只是家道中落没了生计才投身做了爹爹的妾。
可爹爹揣着明白当糊涂,对这几个庶子庶女从来不闻不问,也未安排什么名师与其开蒙,如此下去,若要想这几个庶子出头,只怕是难于登天。
崔演小时候便是跟了京城退下来的大儒学习诗书策论的。
三弟机敏肯学,只少了个敦促点悟的老师。
“爹爹何必为了我,将弟弟们的路堵得一干二净呢,况且我......”他又要说先前的话,可是絮絮长了心眼,瞪着眼睛不叫他再说,崔演也是毫无办法,碍于兰音的示威不敢再说下去,只能换了个说辞:“况且我又不是没真才实学的。”
他边说边望着絮絮的脸色,见她面色稍霁才安心下来,展了笑颜。
“这些日子舟车劳顿的,定是没休息好吧,瞧你,面色蜡黄,人也瘦了一圈。”崔演将她拽起来在面前转了一圈,果然人瘦得快没样子了。
絮絮回道:“许是不习惯长途跋涉,车马行得又快,总是吃了就吐,大概是这个原因。不过我心里想着哥哥便不觉得有多累了。”
崔演笑他:“你倒是不觉得累,可哥哥心疼,瞧你这一路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定是没少遭罪,快回去洗一洗尘味,晚上我叫厨房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糯米鸡。”
大约是回了故园,在宫中烦闷之气一扫而净,絮絮似又重回到少女时,与哥哥在院中赏雨看花,好不自在。
崔演看着兰音的背影离去,而后是更加剧烈的咳嗽。
“大公子.......您何不早些告诉大小姐。她迟早会知道的。”崔恕握着身侧佩剑,手指紧扣,似有说不出的烦躁。
崔演忽咳出一口血,而后十分淡然地用随身带的帕子拭去:“我宁愿她恨我,也不愿她不快乐。”
他的日子,快到尽头了。
而兰音只晓得他身患重症,难以治愈,却不晓得上月已有大夫诊治过,他......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
“起码,还能同兰音共度今岁的中秋。”他笑容温暖,却无端透着一股苍凉。
总要撑到此间事毕。
“所以大公子,咱们后日出发?”崔恕试探着问。
崔演摇了摇头,问道:“薛纵可在路上了?”
崔恕回道:“薛大人已动身前往随州了。算算日子,应该快到了。”
“也好,咱们明日就去。”
“可是大小姐......”可是大小姐是专程回来看您的呀。
崔演却是笑了笑:“兰音回来的目的你还瞧不透么,她不想让我去,恐怕要生出什么事端来,你去吩咐翠屏,让她看好大小姐,莫让大小姐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
若真让兰音得逞,那他才真是骑虎难下,不管怎么讲,这一回去随州是天赐的好机会,正好为后头弟弟的开路,而他有了功勋,兰音在后宫的地位也会更上一层。
一举数得的好机会,断然不可放过。
“属下这就去办。”崔恕拱手,转身离去,崔演坐在轮椅上,背向林间,忽而高声喊了一句:“阁下,出来吧。”
林间跃出一个人影,高髻剑眉,目光冷厉。
崔演望他,眼神淡漠:“你是薛辞的人吧,自我妹妹回家的第一天,我便感觉到了你的存在。”
后来兰音入宫,这人便跟去了皇城,只是皇城之中守卫森严,此人万万进不去,谁能晓得兰音不过数月便借着回乡省亲的名头又回了这里。
“左堂,薛辞还活着吧。”他如此笃定,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
崔演认得他,这个左堂原先是薛家的暗卫,后来薛辞与妹妹下扬州,他便一直跟在自家少主人身边。
其实彼时薛家老大人知道薛辞的踪迹,心头也起过犹豫,若是薛辞真的逃离......那也很好,可薛辞,到底没有弃家族于不顾,这让薛家老大人又难过又高兴。
高兴的是自家后人能秉承家族的忠贞之志,难过的是,家族的希望就此断送了。
那个叫左堂的人抬眼看了一记崔演,目露不屑:“卖妹求荣的狗贼,我家公子的名讳岂是你能提及。”
世人皆心知肚明,薛辞是以身殉国的忠贞名士,而崔家不过是临阵倒戈的墙头草。
如今,更是将自家已出嫁的嫡女送进了禁宫,媚宠承欢,好不可耻。
“无耻败类,我替我家少夫人不值。”少夫人所有一切的不幸皆是由此人一手计划,而少夫人却始终蒙在鼓中,一概不知,甚至还拿此人当作与真心相待的好哥哥,殊不知,此人阴险狡诈,手段卖弄至极。
崔演低笑,并没有生气,眼角沁出了眼泪,他伸手揩去:“你懂什么?薛辞又懂什么?”
不过是两根迂腐至极的木头罢了。
“你们自以为清高,却耽误了我妹妹一辈子的幸福,我倒要谢谢薛辞,是他将自身清名看得如此重要才给了我机会,将我妹妹送进宫去,去享受那泼天的富贵。是他亲手将我妹妹推开的!”
“陛下能给的兰音的,给崔家的,你家公子,他给的起吗?”赤诚到极点的嘲讽。
左堂捏紧拳头,恨不得一圈打在崔演面上,可瞧着他那幅身子骨,还有那张惨白到快死的面庞,恐怕他一拳头下去,这人便不治身亡了。
届时他该如何与公子交代?
“我薛家的事,还容不得你来胡说。”他言辞匮乏,不如崔演巧舌善辩,空有一双孔武的拳头,如今却不能为薛家辩驳。
“你若想保护兰音,便入宫去,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她面前。”崔演如是说。
左堂气得揪住崔演的衣领,目眦欲裂:“你这阴毒小人,竟想将我送进宫中做太监?”
崔演愣怔在了一旁,忽而笑得不见眼,而后以袖子拭着眼泪:“你这人真是蠢得可以,我叫你进宫去,谁叫你去做太监了?”
薛家人果然都是木头,不懂变通。
谁说入宫就一定要做太监了?
“男子想要入宫除了做太监,还能做什么?”左堂忿忿地问他。
崔演拨弄着轮椅的滚轴,向前移了几步:“自然是——成为禁宫的侍卫啊。”
侍卫?左堂愣住了。
但凡宫中侍卫,无不身家清白,履历光鲜,他一个罪臣家奴,连户籍都没有,如何能入得宫中成为侍卫呢
况且这人......
“你不怕我行刺陛下?”左堂问他。
崔演冷笑一声:“就凭你?”显然是不相信他有这个能力。
“你保护好我妹妹便可,若你胆敢生出什么别的妄想,就是在害我妹妹,兰音是你家公子此生最珍重的人,你也不想让你家公子失望,对不对?”句句戳在左堂心坎上。
薛辞失踪,世人皆以为其殉国,彼时左堂也想过孤身前往禁宫刺杀皇帝为公子报仇,可念及公子走前交给他的任务:保护好少夫人。
他如奉圭臬,怎敢违背。
后来少夫人生了薛家嫡孙,他肩上的担子便更重了,从此要保护两个人。
如今公子长子在崔氏名下一时无虞,而少夫人身在深宫,如履薄冰,处处危机,他焦心不已,深恐误了大公子的信任。
“我可以帮你。”崔演如是说:“只是有一个条件。”
“薛辞究竟死没死?”
平地惊雷。
第27章 知晓
“我要你告诉我, 薛辞,他究竟——”死没死。
雨势渐停。
世人都说薛辞死了,可死不见尸。
雨疏风骤, 穿林打叶之声若旌鼓敲击,雷声轰然而下, 崔演岿然不动。
左堂动了动手指,似是内心挣扎, 他额前划落一滴汗渍,“砰”得一声砸落在地上。崔演扬了扬嘴角,喃喃念了句:“便是没死了。”
“我......我不知晓。”话语间一闪而过的慌乱。
二人博弈, 最惧有一人露怯,那便是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左堂是个很好的暗卫, 可却不是一个很好的骗子。
尤其薛家满门, 崇尚忠贞, 他那正直优良的主子想来从未教过他,如何说谎。
“你说死了, 便是死了吧。”崔演并不纠结去指正左堂话里的对错, 有些事, 心知肚明便好,没必要将其宣之于口。
何况,薛辞死了比活着好。
“薛辞便是活着, 也不会怪兰音的,因为这一切都是我逼迫的。”所以什么罪过都由他来担,薛家列祖列宗要质问,便来质问他,薛辞若要恨, 那也便只恨他一个就好。
他眉眼疏离,不是人间色。
“进宫的事你且耐心等待,我总会将你送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