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十七
此人没别的爱好,唯爱喝酒,为此曾数次误事。齐应弘不喜酗酒之人,很少与其打交道。
今晚他忽然拎着一坛酒过来,忠叔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齐应弘面无表情:“跟你喝酒。”
忠叔意外之极,看了一眼自己脏乱的房间,他又连忙道:“小的这里乱,恐脏了大少爷的脚。”
齐应弘只当没听见,人已经走了进来:“有杯子吗?”
“没有杯子,碗行吗?”忠叔忙不迭找了两个干净的碗,心内忐忑不安。
齐应弘打开酒坛,酒香四溢。
忠叔鼻翼翕动,脸上露出了馋相。
齐应弘直接给两人满上:“喝吧。”
“大少爷是有什么事吧?”忠叔虽然有几分醉意,但还不至于意识全无。
齐应弘垂眸:“嗯,我爹娘忌日快到了,我想多了解一些他们的事,每次问大伯,他兴许是心里难过,总不肯细谈。”
忠叔神色微微一变,口中却道:“啊,这个我知道,问我就算问对人了。”
“我觉得也是。”齐应弘喝了一碗酒。
忠叔回想一会儿,说起齐家二爷幼时的趣事。
一碗又一碗酒下肚,他脸色越发红了,眼神也有些迷离。不过心里一直还谨记着一点,不能透露大少爷的身世。
他在心底默念了好几次,大少爷就是二爷的亲骨肉。
然而齐应弘始终没直接问这个问题,而是不咸不淡问些别的,有时也问起自己的舅家,问自己的母亲。
忠叔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
齐应弘只是一笑,似是不甚在意。
眼看着忠叔眼神有些呆了,他又感叹了一句:“我爹成婚倒是挺早……”
“可不是?十九岁就成婚了。比你大伯和你爷爷都早……”
“十九岁”三个字让齐应弘脑子轰然一震。他看过族谱,知道父亲齐二爷过世时,还未加冠,而他已有三岁。
若是十九岁成婚,怎么可能就有了三岁的儿子?
他之前一直默认的是齐二爷十六岁就成婚了。
齐应弘几乎是从牙齿中挤出了几个字:“十九岁?”
“啊,对,十九岁啊。”忠叔已不甚灵光的大脑忽然转动了一下,匆忙补救,“不对不对,我记错了,我喝醉了,糊涂了,不是十九岁,不是十九岁。他遭难时快二十,怎么能是十九岁呢?应该是十五,或者十六!他成婚早……”
齐应弘一颗心急速下沉,面上却不显分毫,口中说道:“我觉得也是,肯定是你喝醉了。”
见他并未起疑,忠叔松一口气:“就是,人上了年纪后,记性也不好了。”
两人又闲谈一阵。
待一坛酒喝完,齐应弘似是也醉了,走路有些歪歪斜斜,出了忠叔的房间。
刚一到院中,他的眼神就变了,眸色沉沉,再无先时的醉态。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先前那些被他有意无意忽视了的怪异之处就统统涌了上来。
他以前不曾刻意去想,如今略微一查,就查到了疑点。
他不得不去想,莫非他真不是齐家人?可他又为何出现在齐家?
平心而论,这些年齐家长辈一直待他甚好,好到他从不曾怀疑自己的身世。
也是因此,他明知道齐家有不少事做的不地道,也选择性地视而不见,且心甘情愿为齐家而奋斗。
即便是现在知道自己身世有异,他也没想过抛却齐应弘这一身份。
可偏偏她说,他们是亲兄妹。
难道他们真的是亲兄妹?
齐应弘几乎一夜未眠。
韩濯缨还不知道这些,她今日累极,睡得很沉。次日清晨醒来,再次精神满满,将之前的烦心事暂时抛之脑后。
今天宋净兰没有告假,早早地就在瑶华殿外等候。
一看见她,韩濯缨就想起昨天石头说的事情了,心里便有些别扭。
宋净兰的神情也略微有几分不自然,她小声道:“女傅,对不起。”
韩濯缨沉默了一瞬,对方虽未言明,可她也知道这小姑娘是为什么道歉。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见宋净兰满是歉意的声音:“以后,我不会再给女傅任何东西。”
也不会给人借刀杀人的机会。
韩濯缨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宋净兰想了想,又道:“其实,我心里还是认你当姐姐的。”
不等韩濯缨接话,她就欠了欠身,向殿内走去。
韩濯缨介意金珠吊坠遭人下毒一事,但还不至于记恨这个小姑娘。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继续教导六公主和宋净兰习武。
宋净兰初时小心翼翼的同时又有些惶恐不安,但是见韩女傅除了态度冷淡一些,并无太大变化后,慢慢放下心来。
只是一想到家里那个真正的二姐姐,她就心虚而歉疚,连续数日都没再回家。
一转眼到了清明节。
韩家长辈早已过世,于情于理,韩濯缨都该在清明节去祭祀一番。
她略一思忖,决定独自前往。
——因为她的亲生父母如果泉下有知,肯定很清楚,被她唤作兄长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儿子。而且,她还想在祭拜之际,告诉他们韩雁鸣可能已找到的事情。
之前祭拜几次过,所以韩濯缨也记得路。
城外的韩家墓地依然冷清,仅仅是几座孤坟。
明明没什么感情,可看到坟茔,她还是感到莫名的酸楚在胸口泛滥。
韩濯缨跪了下来,取出篮中的纸钱贡品等物。
面对着墓碑,她很自然地小声唤出了那些称呼:“爹,娘,二叔,我是缨缨,我来看你们了……”
她低着头,将新坟上生出的青草给拔掉,慢悠悠说道:“我可能找到真正的雁鸣了,他还活着,活的很好。二叔,你不要自责了……”
想到未曾谋面的韩二叔终其一生都在自责与悔恨中度过,她眼眶不禁有些发酸。
韩二叔在兄嫂过世后,以残疾之躯抚养侄女,去世时还不到三十岁。
韩濯缨烧了一些纸钱,犹豫良久后,才提起“兄长”来:“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个哥哥。我刚回来的时候,老宅那边的人来抢夺房子,那时我没有办法,就假称他是雁鸣。他失忆了,不记得以前的事,真的信了我的话,对我很好很好。我还想过干脆让他入嗣,反正他也没有父母家人,总比老宅那些人靠谱……”
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可能你们在天上也看到了……”
她准备的纸钱慢慢燃尽,有些灰随风飞向远处。
韩濯缨又在墓碑前待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收拾东西回家。
祭祀回来,心情难免有些沉重,她慢悠悠走着,直到暮色降临,她才进了清水巷。
刚拐过弯,就有一只手斜次地伸出,按住了她的肩头。
韩濯缨心中一凛,下意识回身。
对方力气极大,一把扳住她的肩,绕到了她面前,声音低沉:“是我。”
来者一身青云卫服饰,面无表情,正是齐应弘。
两人四目相对,他松开了放在她肩头的手。
韩濯缨后退一步,犹豫了一瞬,才道:“齐大人。”
齐应弘静默一会儿,黑眸沉了沉:“我去查了。”
他要想真心查探一件事,并没有多难。
才数日光景,齐应弘就得知当年齐二爷妻子有孕数月,尚未有子嗣,他是大伯齐天德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大伯既然想瞒着他,不愿意挑明,那他自然也不会去当面质问。
救命之恩、养育之情,他不能弃之不顾。
他对自己说,这也只能说明他不是齐家亲生的,他也未必就一定是她的同胞兄长。
齐应弘轻声道:“你原本姓宋,曾是临西侯次女,从小在边关长大,去年才回京。”
“对。”韩濯缨也没想瞒他这些,“你说的没错。”
她意外的是,他竟然回去是查她而不是查他自己?
“你回清水巷之后没多久,就有族人来抢夺房产,还闹到了京兆尹处。幸好你走失多年的兄长及时归来,才保住了房子。”齐应弘抿了抿唇,“你已经找到你兄长了,邻里皆知,不是我。”
尽管这中间疑点重重,但他不愿深究,更想相信自己想看到的。
韩濯缨按了按眉心,有些无奈:“你既然知道当时有人来抢房子,那也就应该猜到,所谓的及时回来的兄长,并不是真的,是我临时找来的……”
“那我如何能相信你那天说的话就是真的呢?”齐应弘打断了她的话。
“我……”韩濯缨指了指韩宅的方向,“我家就在那边,你也去过。我找我爹的手札给你看看,你就知道能不能信了。”
她本以为对方不会答应,没想到齐应弘竟点了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韩家门口。
这几日石南星正在忙着开医馆的事情,夜里也不回来,只有翠珠在家。
看见小姐,翠珠心中一喜。待看见小姐身后跟着的青云卫,翠珠眸中浮起讶然惊惧之色:“这……”
韩濯缨轻声道:“你去忙你的,不必管他。”
“啊?好的。”翠珠应着,但还是去端了茶过来。
韩濯缨回房找出钥匙,打开了被她藏起来的小箱子,取出其中一本,自己翻看了一会儿,转身出来,递给齐应弘:“你自己看。”
怕他看不见,她特意翻到了关于韩雁鸣的那一页,还举着烛台给他照明:“呐,从字迹上也能看出来,有些年头了,不是我新伪造的。书房里还有我爹的画像……”
齐应弘低头细看,他的脸庞被烛光照耀得忽明忽暗,眸色幽深,心里却死潭一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