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 第24章

作者:未晏斋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皇帝早晨处置上京里送来的折子,又会面了几位军机, 板着脸算是把事情处理好, 然后带着不那么急的一些请安折在御辇上慢慢阅读。

  李夕月她们也在大车上随着队伍前进。

  今早那个受无妄之灾的小太监,被打得凄楚的模样她们都听见、看见,而且都有兔死狐悲之感。板责只是轻刑, 所以也说不好哪天就会落到谁头上来。

  一天又是颠簸得昏昏沉沉,终于到了下一站的行宫。

  跟驿站似的,每天的路程都是掐算好的,但因为这天下起了雨,路上小有泥泞,车辆和辇轿都慢了许多,到行宫时天已经黑透了。

  皇帝匆匆叫了传膳,他吃完,才轮到各宫的宫人抓紧扒两口。接着见这个行宫依然是皇帝书室的灯光大亮着,后寝的各位后妃这日是格外的沉默。

  李夕月打了个哈欠,对白荼说:“今儿是姑姑的班儿,有劳了。我打着热水等候姑姑伺候完回来洗漱。”

  白荼说:“没事,你睡眠好,熬不得困你就先睡。”

  她伺候了没多会儿就又回来了,摇了摇已经倒在榻上梦见周公的李夕月:“夕月,醒醒,万岁爷现在就认你了,快去伺候茶水。”

  李夕月累了两天了,实在爬不起来,嘟囔着:“他也太不体恤我了!有这么折腾人的嘛?”

  白荼也没办法:“谁叫你这么快就成了养心殿得宠的宫女呢?起来吧,累是累点,能在御前长脸是好事,将来宫里行走,谁不看高你一头?你看看人家李总管,万岁爷一会儿看不见他都不行,常年都没个休息,但是后宫哪位主子不客气着敷衍他?”

  看李夕月不为所动,她只能祭出杀手锏——拿出缝衣尺子威胁说:“万岁爷叫你都叫不动,皮还真是痒痒。我先给你去去痒,要是还不满意呢,今儿早上那个值夜的小太监可就是你的榜样了。”

  李夕月一骨碌爬起来。

  她可不想被打得屁股开花,车没法坐,马没法骑,忍痛拖着两条腿走到热河围场去。

  到皇帝的书室时,她骨朵着嘴,进门先看墙角的自鸣钟。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里憋着的气不由朝她身上撒:“看什么呢?进来不是先问主子要什么?”

  李夕月听他语气不善,不敢招惹,垂手蹲安,恭恭敬敬问:“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皇帝其实就想有个人说说话,他望着桌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折子和书本,颓然地说:“过来。”

  李夕月本能地就不想过去,她想着白荼的话,完全不认同:她李夕月不需要各宫的娘娘客气敷衍她,她只想清清静静服役到二十五岁就回家!

  结果皇帝火气正大呢,一拍桌子呵斥:“叫你过来你聋了?!”

  李夕月只能乖乖过去了。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战战地过去,两只手死死地交握着,既不敢靠近他,又不敢离他太远。他缓了口气说:“吓到你了?”

  李夕月正在讨厌他,连话都懒得说,摇摇头,想想自己被从热被窝里拉出来,好好一个觉整没了;在他身边受气,一句委屈都不敢提;他有时候还觊觎她,她还得担心别给他占了便宜、吃了豆腐……她李夕月进宫的日子怎么这么难捱啊!

  想着,悲从中来,“吧嗒”一颗眼泪掉在皇帝案桌上。

  ——这宫人无故在主子面前掉眼泪也是罪过,李夕月吓得赶紧伸手在桌上一顿擦,解释道:“刚刚外头的风沙迷了奴才的眼睛。”

  皇帝反倒是同病相怜起来,和声道:“没关系,我也有好多不开心的时候。”

  又问:“你在家不开心的时候做什么来排解呢?”

  李夕月被他说得先抽噎了两声,第二句问题倒让她收了泪思考起来。忖了忖就答:“反正奴才不开心时也不会打弟弟妹妹出气。”

  皇帝笑了两声:“你是觉得我打那小太监出气不好?”

  “不是不是……”李夕月手乱摇,“奴才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若是打了他们,他们一顿哭,我心里也会怪不好受的,还不如想别的法子排解。”

  皇帝歪着头看她的脸,最后很郑重地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君子不迁怒不贰过,这个毛病,我要改。”

  李夕月眨巴着眼,觉得他温和得简直有毛病。

  而在皇帝看来,灯下的女孩子明眸如水,睫毛乱闪,稚拙中又有一种温柔聪慧。

  “那么你怎么排解呢?”

  李夕月这次更认真地想了想,说:“法子其实挺多的,看闲书、斗蛐蛐、放鸽子、侍弄花草……反正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想想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儿,心情慢慢就开阔了。”

  皇帝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只是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有趣的事儿。”

  他苦涩地笑了笑:“人都觉得做了皇帝好,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睡不完的漂亮女人……其实他们不懂。”

  李夕月排解愁绪很快,听他说这个,立刻笑道:“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想事儿的。奴才是到得宫里,才知道皇上怎么过日子;我阿玛他们在内务府当差,也明白,不过关注的是万岁爷的吃穿用度更多些;奴才家买的两个丫头,原是他省的流民,她们开始提及皇帝时说:‘当皇帝好啊!砍柴都用金斧头呢!皇后娘娘天天给他用猪油烙白面饼吃,想想就馋人!’”

  皇帝被逗乐了,“噗嗤”就是一声笑。

  他眉目一舒,顿然就是美少年的样子。

  李夕月不由贪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眼神对上,反而都一愣,又都飞快地瞥开眼。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说:“行,我也找些乐子,你把两只蟋蟀拿来,咱们斗蛐蛐玩儿。”

  李夕月一吓:“万岁爷,这可不行,‘促织皇帝’叫啥来着是个昏君呢。奴才要背了这‘教唆万岁爷不学好’的罪名,还不得给打死?”

  “谁能打死你?嗯?”皇帝笑着瞥她,“当我护不住你?”

  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容顿时收了,而且垂下了头。

  李夕月觉得“喜怒无常”四个字确实配他,又觉得皇帝的喜怒无常大概也源自他是个可怜人——人的可怜分很多种,他们家的丫鬟身世可怜,饿得芦柴棒似的被卖到人家做奴婢,可是却很高兴,因为终于有口饱饭吃了;他却是不愁衣食,可怜在竟不知世界上有无数的乐趣可以抵消烦恼。

  好一会儿,皇帝垂头说话:“其实明宣宗任用三杨,减免赋税,改革内阁,宣德一朝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宣宗与其父一起被称为‘仁宣之治’——这实在不是昏君。所以说看人哪,不能只看一面,不能因他喜欢促织,喜欢斗蛐蛐,就认定他不是个好皇帝,这未免偏颇了。你说对吧?”

  李夕月脸红:“奴才还是读书太少,话本子小说之类,实在当不得学问……”

  皇帝笑笑:“不过也好,挺有趣的,看你说话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大概就有这些杂书的功劳。”

  他终于体恤李夕月:“不早了,和你聊聊不觉得时间,不过坏情绪确也排解了不少。你赶紧回屋休息去吧。”

  李夕月吞吞吐吐说:“谢万岁爷隆恩。嗯……万岁爷,明儿能不能免奴才晚上当差?”

  她倒霉啊,天天被他提溜着,都没个休息的时候!

  皇帝奇道:“怎么的?”

  李夕月忸怩道:“出宫这几天,天天忙得很,睡得晚起得早,奴才都三天没有沐发了,估计头发都要臭了,怕万岁爷闻到了会生气。”

  皇帝失笑:“好,准你的休沐。”

  李夕月觉得今儿这差总算有收获,高高兴兴叩谢他。皇帝在她蹲身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的头顶。

  那是一头浓密的黑发,好像有一点点油,但亮汪汪的,还有淡淡的桂花油香气,决不至于就发臭。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顶心,在李夕月惊疑抬头之前说:“别紧张。说实话,后宫不缺女人,缺个能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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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二天, 没睡够的李夕月被姑姑白荼摇醒,惺忪地起床洗漱,打算继续坐上大车往热河方向而去。

  不曾想李贵那里传来圣谕, 道是今日送来的奏折多,万岁爷来不及批阅, 在此处行宫多停留一日, 也给随行的各人休沐的时间。

  李夕月欢呼一声, “哐当”又倒炕上去了。

  白荼又好气又好笑,想想这几天李夕月也替她当了不少差了,也就没有喊她, 打算让她好好睡一会儿补觉。

  李夕月是在两只蛐蛐儿欢快的鸣唱中自然醒的, 分给宫人的早点已经摆放在她居住的屋子里,热水打在门口的木桶里,李夕月浑身放松, 吃了早点又洗头发,最后坐在窗边一边梳头一边晒发。

  直到下午, 皇帝书室那里才传她的差。

  白荼挽着袖子出来, 笑道:“睡够了吧?打起精神好好伺候万岁爷吧,上午半天我看他神不守舍的, 见到我都一脸讨厌了。”

  这是打趣她,李夕月不愿意接这个话, 敷衍地笑笑,到茶房洗手煮水, 预备里面随时传差。

  晚膳的时候, 皇帝带来的三个嫔妃轮班往里头送菜,开膳的地方听见莺莺燕燕的声音,唯独不听见皇帝有什么回应。

  李夕月心想, 嫔妃主子们送进去的都是山珍海味,肉菜鱼鲜吃多了必然起腻,准备着绿茶和普洱肯定没错。

  果然,看着主动侍膳的三位妃子都退了出来,看来没有谁被他留下的;再一会儿,里面果然传茶水。

  李夕月把焖普洱的紫砂茶壶和泡君山茶的瓷盖碗一道带了进去。皇帝在案前写字,见两味茶不由就笑:“伺候这么久,脑子总算长出来了。放下,另去拿样东西来。”

  李夕月对他的刻薄话已经免疫了,反正总没好听的,但肯说笑总归是心情不差的表现。

  “万岁爷还要奴才拿什么?”

  皇帝低声说:“把你那儿斗蛐蛐儿的家伙什儿带过来。”

  “啊?”

  “声音轻一点!”皇帝斥她,“昨儿不就说好了吗?你悄悄地去。明宣宗虽然是个好皇帝,斗蛐蛐太入迷还是被诟病的,朕可不想落这个话柄。”

  李夕月也没能耐像阁臣一样劝谏他,只好硬着头皮,做贼一样溜回自己的屋子,又做贼一样钻进皇帝书室里。

  “可是……可是……”她还是有点担心。

  皇帝揭开帘子到门口张了张,大声对李贵道:“朕这里有京里来的急件,谁都不许靠近,不许打扰,违者重处!”

  侍奉在书室旁的太监和宫女们顿时都远远地躲开了,而且也防着其他人靠近皇帝处政的书室。

  皇帝含笑在窗口看了一圈,放下窗支架,烛光明晃晃地照在洁白的窗户纸上,他却把李夕月引到光影映照不到的内室里,兴致勃勃说:“来,教教朕怎么玩。”

  李夕月抱着一个深陶盆,另握着一把蛐蛐草,她把两只蟋蟀倒在深陶盆里:“万岁爷,没有蛐蛐罐子,奴才就拿这代替了。”又把蛐蛐草上面的穗折开,撕出细细的绒毛来,递给皇帝一枝:“万岁爷,用这绒毛轻轻触蟋蟀的触角,它觉得有人侵犯,怒气一发就会斗起来。”

  皇帝笨拙地拿一枝蛐蛐草,挑了一只看起来又大又壮的蟋蟀,在它触须上挑弄了两下,那蟋蟀顿时张开两翅,嘶声鸣叫起来。

  李夕月看他虽当仁不让挑了只好的,但实则是个外行,所以也不慌不忙,看那憨大个儿的蟋蟀逼近上前,才轻轻触弄了自己的蛐蛐两下。那蛐蛐也鸣叫了两声,两条粗壮的后腿支棱着,盯着前来侵犯的那只。

  突然间,两只虫咬在一起,在陶盆里厮杀起来。皇帝先还平静,但见他选的那只居然节节败退,也开始沉不住气了,捶着御案道:“怎么回事!咬啊!”

  但虫子才不理他是不是皇帝呢!大个子蟋蟀败下阵来,退到了陶盆一个角落里躲着。

  皇帝捶了一下桌子:“再来!”

  李夕月随口说:“只这么咬起来,一点不刺激。”

  “你还要怎么刺激?”

  皇帝想了想明白了,民间斗蟋蟀都要带点博.彩,他从里衣里解下一个手串,“啪”地往案上一拍。

  李夕月一看:沉香的串子,颜色黑油发亮,想必是好料,而且佩戴已久。她心痒痒,但又警觉,这要是被她赢了来,万一皇帝反悔了找她茬儿怎么办?

  她用蛐蛐草不断地撩拨自己那只蛐蛐的触须,终于撩拨得蟋蟀也怒发冲冠起来,径直朝着大个子那只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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