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 第4章

作者:未晏斋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我在宫里‘湮’了大半辈子了,年节里家里女眷能进来请安,但我这种,也就是远远地大家问安,说上几句谢主隆恩的客套话……”她睁开眼,目光钝钝,过了一会儿就又闭上了,“我额涅年纪可大了,高寿啊!听说身子骨还行,若是能再见上她一面……更期待着说上几句体己话……”

  年纪大的人特容易犯困,正说着话,突然就睡着了,发出沉沉的鼾声。

  李夕月手上握着的美人棰没停下来,“扑扑”的动静从老太太裹在绫罗里的枯瘦腿肌上传过来。

  六十多老太太的额涅……该有八、九十了吧?

  再看看睡熟的禧太嫔,眉目间依然看得出清秀的模样——这样一个女儿,在宫里湮了大半辈子,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见一见老母亲了。

  第二日,李夕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给禧太嫔磕了头,跟着领人的太监出了宁寿宫的门。

  宫廷里到处是长长的甬道,因着新喜事而刷得簇新鲜亮。

  早秋日明媚的阳光从金色的琉璃瓦上流泻下来,碧蓝的天空上盘旋着鸽子。

  李夕月只敢偷偷抬眼瞄了瞄这天空的风光,就继续垂下头,只看着前面那个宫女的鞋后跟,“橐橐”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宫女的碧色衫子翻起来的襟摆也几乎整齐划一。

  穿过甬道,穿过一片裙房,进入东六宫,带路的太监一个个念着名单,把小宫女们一个一个送到门口上。到了永和宫,他念了“李夕月”的名字,看了这个姑娘一眼,亦说了一句:“你在颖贵人宫里伺候,好生伺候着。”

  李夕月敛衽一拜,抬头望了望永和门的宝蓝色匾额。

  里头出来两个嬷嬷把她带进去。

  颖贵人就是个新选秀进来的宫妃了,在永和宫里的偏殿居住。第一回 进宫,大概还有些惶恐,虽是坐着,也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她转眸看见李夕月进来请安,问了名姓后清清喉咙说:“实心做事,总有福享。赏吧。”

  李夕月赶紧谢了恩,这位新进来的颖贵人手面还挺大方,一下子给了一个半两重的银锞子。李夕月双手捧着,再次磕了头。

  用过早膳后,颖贵人到永和宫其他嫔妃那里拜会。永和宫的主位是先两年就入宫的敦嫔,原来只是个贵人,借着新人入宫的东风,才升了嫔位,升格住在正殿的梢间里。

  颖贵人见了礼,彼此“姐姐妹妹”地叫上一通,然后谦虚一番,坐下来喝茶聊天。

  “外头一间,姐姐倒不住?”颖贵人轻摇团扇扇着风,笑吟吟问,“瞧着敞亮呢。姐姐又是永和宫里分位最高的主位,正配那样的好屋子。”

  敦嫔微露了一瞬尴尬,而后又是一瞬对新人的不屑神色,堪堪地拿帕子掩口装笑饰过了,才说:“那屋子原是先头圣母皇太后住过的,谁敢住在那儿!我们能沾得皇太后余荫,已经很不错了。”

  “哦哦哦。”颖贵人急忙点头,“原是这样!这么说,万岁爷是出生在这里?”

  她也觉得自豪起来:那么她颖贵人被分到这里,想必是多得青睐了吧?

  敦嫔漫漶地点点头:“是呢。”却不愿意多说话,把话题扯到其他地方去了。

  李夕月侍立在颖贵人背后,闲着也闲着,把敦嫔的神色都看在眼睛里。这敦嫔虽进宫早两年,应该也是二十岁以下的年纪,但看起来却有些憔悴,强装的欢笑毫无甜美,倒是额间早生纹路,应该是常年皱眉所致。

  这间屋子李夕月也格外熟悉,她悄然环顾,但失望地发现她插在天青瓷美人耸肩瓶里的那枝松,已经被一簇深紫红的菊花所替代。花本是好花种,花盘大,颜色艳,但插在这样颜色清浅而造型窈窕的花瓶里,却显得有些不协调。

  两个主子还在继续聊着天:“……明儿中秋正日子,万岁爷祭月之后,要陪太后听戏,听说各宫主子都要去,你们这些新人,自然是太后特别想瞧一瞧的了。”

  颖贵人有些羞臊的模样:“哎呀,怪紧张的!”

  敦嫔安慰她:“紧张什么!大方落落就是了,畅音阁的戏班子,昆调唱得极好。”又笑道:“万岁爷大概对你们也新鲜着呢。”

  颖贵人还是处子,顿时红了脸,垂着头不知怎么答话。

  她垂着头,李夕月却觉得自己在敦嫔的脸上看见一丝幸灾乐祸。

  李夕月暗想:怎么,这皇帝有什么病不成?好像伺候他是挺痛苦的事?

  陪着颖贵人几乎逛了一天,晚间又随着一道去太后宫里定省。

  李夕月只能远远地站在阁外,看自家主子在太后面前也是一口一个“奴才”,小心翼翼地伺候。

  倒听见太后的笑声也是挺慈和的,四十多岁的年纪,说话到底老成,在屋子里说:“看你们一个个都温柔漂亮,我瞧着都喜欢得紧!既然进了宫,自然少不得好好伺候万岁爷,早为皇室开枝散叶,我心里才放得下,才对得起去世的先帝爷……”

  说到先帝,太后语气哽咽起来,好像还在要帕子擦泪,一旁是声声劝解。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闹哄哄平息下来,太后又在问:“今日万岁爷翻谁的牌子了?”

  里面顿时静得奇怪。

  太后自己又说:“哦,明儿是中秋正日子,大概他今日要好好休息。那么明儿——”

  她好像在征询谁的意见,但问句总是铿锵得像命令:“皇后,应该是你的差吧?得好好伺候呀。”

  接着说话嚅嗫的大概就是皇后了,声音低低的:“是。奴才自然要小心伺候万岁爷。”

  她声音虽低,因着那种奇怪的寂静,所以即便是外头侍奉的宫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回到永和宫,就该是宫女们伺候颖贵人。

  这位主子拉了个脸,给她梳头发的宫女手稍微重了点,她就“哎哟”一声,然后气呼呼回头斥道:“怎么回事?宫里伺候的人,怎么还不如我家里的粗使丫头?!”

  她还没学会责罚打骂宫人,只能用尖刻的语言来泄愤。

  大家也不知道她怎么了,都不敢做声,愈发小心地服侍她就寝。

  今日第一天就排了李夕月值夜。李夕月在禧太嫔那儿虽蒙姑姑教导过如何值夜,却一次都没实践过。这会儿抱了毡子摆在屋角地上,又随着其他几个宫女替颖贵人掖好被角,放了帐子,道了“主子安置”,再悄悄检视了屋子里的灯烛、涮得干干净净的“官房”,留了外间一小盏明角灯,其余吹灭。案桌上用茶焐子暖着温茶,外头另有名为“五更鸡”的小炉炖着热汤水,八色茶点用攒心盒子装着——一切都齐备了,主子无论半夜起来起夜,还是口渴肚饥,都可以照应得周到。

  李夕月坐在墙角的毡子上,竖着耳朵听帐子里的动静。

  帐子里没啥动静,连翻身和睡着时匀净的呼吸声都没有。只有外头的金自鸣钟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李夕月在家时几乎从来不熬夜,坐着坐着,眼皮子直打架。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见有谁在哭,一激灵醒了,好像是帐子里传来的哭泣声,很小声很小声,大概咬着被子或枕头压制着哭声。

  李夕月清醒过来,但又为难起来:主子哭,她是该装不知道呢,还是该劝劝呢?

  想想,也是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选到宫里当嫔妃,就连回家的机会都没了——比她当宫女还惨。

  李夕月还有点小小的同情。

  她听颖贵人哭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大概是哭累了,沉沉地发出轻鼾。

  李夕月伴着她的鼾声,也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如有两位皇太后的话,一般皇帝亲妈封圣母皇太后,嫡母为母后皇太后。这个“后”字更贵重

第6章

  第二天醒得早,偷懒睡觉没被发现。

  李夕月吐吐舌头,赶紧一骨碌起来。八月天亮得还挺早,她轻轻把颖贵人今日要穿的衣服整理好,燃了一炉篆香,候到卯正时去床边唤醒了颖贵人——这是她当嫔妃的第一个早晨请安,当然不能怠慢。

  睡眠不足的颖贵人眼泡红肿,一脸“被头风”的模样,不吭声坐起来,闭着眼任几个宫女给她穿戴。

  梳妆的时候颖贵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概是不满意得很,锁着眉头看看衣衫:“这藕紫色的领口不绣点花,真是过于素淡了。你们几个挑点花样子给我过目。”

  又斜了眼睛从镜子里看后头捧着梳头油的李夕月:“昨晚上你值夜,听见什么了?”

  李夕月心里一个打鼓,忖度着:说听见她哭了吧,说不定戳着她的痛处;说没听见吧,万一她又要问责……

  心一横装傻说:“啊,没听见什么呀。”

  颖贵人冷笑道:“哼,我就知道你打马虎眼儿!”

  李夕月抽了一口凉气。

  好在颖贵人发作了一句就罢了。最后掠了掠鬓,在颊上又补了点胭脂,才摇摇摆摆坐肩辇去慈宁宫请安去了。

  值夜的宫女白天是可以补觉的,于是李夕月又睡了一个上午。

  醒过来,颖贵人已经睡午觉去了,除了伺候在屋子里的那个宫女之外,其他两个正在比花样子。

  一个说,藕紫色搭玫瑰艳丽,一个说,藕紫色配紫藤才和谐。争执不下。

  李夕月揉揉眼睛,起身披了外头衣裳,然后说:“配玫瑰太俗气,配紫藤又太不醒目,喏——”她指了指花样子的画册:“柔粉色的连枝荷花,配着不同绿色调的浮萍,既大方又俏丽。”

  但颖贵人起身后,选择了在藕紫色衣服上绣红艳艳的玫瑰花。

  李夕月是奴才,自然不好置喙。包衣人家的姑娘,在家虽受娇宠,但基本的女红和烹饪都是会的。李夕月和几个宫女儿配好了丝线,听见里面吩咐再伺候颖贵人梳妆,赶紧地丢下手中的针线簸箩,进屋子里打水、递胰子,又调好水粉,开好胭脂盒,磨好了眉黛,搁好眉笔,全套伺候起来。

  颖贵人脸色一直不大好看,但对这次梳妆下了十足的功夫:胭脂在唇上点得不匀,就擦掉重新点了十余次;眉毛更是反反复复画,好容易画出一弯新月般的细眉。

  颖贵人呵斥那伺候梳妆的宫人:“若是在我自己家里,如此笨拙,就该打一顿撵到下房去洗衣扫地了!真真是你们瞧着我性儿好,就蹬鼻子上脸了是么?”

  那个宫女并不是这批选进来的新人,饶是这样,也被骂得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敢落下。

  而颖贵人又骂:“你做这副死脸给谁看?!”

  大家都不得不浮现出难看的假笑来。

  颖贵人挑剔的原委也不难猜:午后要到畅音阁陪太后听戏,皇帝与大臣祭月结束之后,也要来尽尽孝道,陪着太后一起听戏用膳。这是颖贵人第二次在皇帝面前露脸——第一次是选秀的时候——能不能尽快侍寝,能不能得到皇帝的宠爱就在此一举,她当然不能不尽心梳妆,以期获得皇帝的青眼。

  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打扮好自己,还得打扮自己带去的侍女,不能让宫女杵在那儿时像小蠢鸡子似的,丢主子的份儿。

  颖贵人眼眸一扫,指了指夕月和另一个叫花蕊的年轻新宫人:“你们俩收拾利索了,跟着我走。还有两个一个在慈宁门外候着传话,一个在屋子里候着。”

  夕月和花蕊打仗似的回屋子捯饬自己。

  宫女打扮得简单朴素,但要清爽利落才是上佳,乌油油的长辫子牢牢地绑上红绒绳儿,刘海梳得清爽光洁,脸上薄薄地敷层粉,节日里也许稍微拍点浅淡的胭脂,抹一抹唇。衣衫是新做的,一个褶子都不能有。

  那被颖贵人挑剔的大宫女进门催促,看了看她们俩还穿着簇新的鞋,不由提醒:“换双旧鞋吧。陪太后听戏,皇后和各宫的主子先立规矩,之后还能有赐座;当宫女的则从头站到尾,葱管笔直地不许动,几个时辰下来管叫你们浑身都抽干了似的。旧鞋子好歹合脚,不至于站得脚疼。”

  原来还有这道理。

  两个人忙不迭地去换鞋。

  花蕊问:“万岁爷去吗?”

  大宫女叫润格的,横了花蕊一眼:“去,就看上你了?”

  她冷笑一声:“都以为先帝宠幸圣母皇太后可以不断翻版——省省吧,开国至今只此一例!”

  说得花蕊满脸通红,忸怩着说:“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而李夕月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所幸穿了双轻便柔软的旧鞋子,这伺候太后看戏,真不是一般人能挺得下来的。

  畅音阁里一场戏,少说也是两三个时辰起步。昆调又是格外的缓慢悠长,坐在椅子上嗑瓜子、吃水果点心的太后、皇帝、皇后和各位嫔妃还好,坐得腰酸了,可以借口“方便”,到外面绕个弯儿、疏散疏散腿脚。宫女和太监却只有一直站立在后头的份儿。

  头半个时辰,这站着还不觉得受罪,虽然必须得收腹并腿,笔直地站得精神,但是戏台子上有戏看,倒也能分神,还津津乐道的。

  过了一个时辰后,腿脚开始发酸发麻,鼻子里嗅着主儿们吃的水果、瓜子、点心的香味,但是与自己无关,那戏台上的戏也就不觉得那么好听了。

  两个时辰后,背上的汗都出来了,两条腿也重得灌了铅似的,酸胀得难受,咬着牙坚持着还得站;肚子也饿了,瓜果香味格外撩人,咽口水犹自可,祈祷着千万不能肚子里乱叫;最怕的是要如厕,简直是含着眼泪的憋。

  若是自家主子喝水喝多了要去“方便”,那简直是奴才的福气!可以跟着去走两步,把站麻了的腿筋抻抻开;憋急了的也终于可以放水;饿了渴了仍然得自己忍着,忍到回去才有赐给宫女的月饼和西瓜做宵夜。

  反正在李夕月的感觉里,那台上的戏是越来越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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