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 第87章

作者:未晏斋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屋子里只有太后、昝宁和邱德山三个人。昝宁指着八音盒上一个钥匙孔,说:“这里有一个机关,儿子演示给额涅看。”

  从一个小天使手里取了一把金色的钥匙,插入钥匙孔中,听得“啵”的一声,里面弹起只珐琅小鸟,嘴里叼着一个“寿”字。

  昝宁笑道:“皇额涅,其他都是西洋进贡的,唯只这只鸟,是儿子命内务府的匠人拆了重新做上去的,希望额涅能够万寿无疆。”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难为你有心了!”

  一会儿,她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特特吩咐你留下,其实是为另一件事。”

  昝宁面色平静,垂手说:“是,额涅请吩咐。”

  太后给邱德山使了个眼色,那太监立刻趋步到外头看了一圈,然后关上门窗回来低声禀:“人都去看戏了,慈宁宫的人都远远着呢。”

  太后点点头,看向昝宁说:“礼亲王那个妾,姓吴的侧福晋,实在是过分得很了!听说这次陈如惠的案子,和她父亲有一定关联,她区区一个侧室,竟然怂恿着礼亲王背法包庇。礼亲王福晋实在看不下去了,几次来告诉我。我让皇后管着点颖嫔,你也别和皇后置气,毕竟颖嫔她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难免想着法儿诓骗你,希冀着你把案子掩了过去。”

  “但是呢,国法岂能有悖!”她微微蹙眉,说得义正辞严,“宵小之辈更该绳之以法,后宫的嫔妃更不应该干政。陈如惠的那件案子,你不能枉法,必得为陈如惠伸冤。江南省那些互相包庇的官员,该撸就撸他一批下去,正正视听。”

  昝宁心里大乐,但面上仍是皱着眉,期期艾艾道:“陈如惠的案子翻过来,江南撸掉一片是小,朝廷里只怕也会牵连,比如说……伯父礼亲王,只怕脱不了干系。”

  太后说:“即便是礼王,他不插手则罢,若是插手,该给点颜色也要给点颜色——毕竟只是辅政大臣,难道任他骑在你皇帝的头上翻天?!”

  她怕皇帝胆小为难,鼓励他说:“你别怕,我这里有颗先帝的‘御赏’印,到时候搬出先帝遗诏,责成他自省,他敢不舍一个侧室?敢不受一些处分?”

  这意思,主要还是为礼亲王福晋出气,借着这件案子,裁抑跋扈的礼亲王,更要弄掉专宠的吴侧福晋。

  昝宁沉吟了一下,然后陪着笑说:“不过,颖嫔实在是无辜的,这件案子还是不要牵扯到后宫罢。”

  太后锐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而后笑道:“可以,你是个好孩子,我自然不会为难你喜欢的人。”

  算是达成了交易。

  皇帝雷厉风行,宫中唱了几天大戏,他却紧锣密鼓地暗中布置。大年初六,各衙门尚未开始办事,大理寺倒又迎来了皇帝的亲鞫。

  这次,陈李氏也显得有了底气,在大理寺卿替屏风后的皇帝问话的时候,她抬头道:“妾的丈夫、候补知县陈如惠,但有差任,必会给妾写家书,内务府那件案子的疑点,在这封信里就有!请皇上过目。”

  她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最里面有几封书信,已经揉得皱巴巴的,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见。

  李贵从屏风后走出来,接过几封信,拿白绢子包着,送到昝宁的面前。

  昝宁仔细看过了,冷哼一声,御口亲开,对那两个长随说:“奇怪了,陈如惠家书中说,他与江宁织造交恶,必要写本参奏,曝露机工被剥削的实情,问织造一个‘欺上霸下’的罪过。怎的参本到了提塘官那里就变成了参奏‘宁绸掉色’这样的小事?又怎的江宁织造密奏攻讦陈如惠‘无端造谣’——掉个色需要造什么谣?!”

  案几一拍,怒声道:“说实话!不然,欺君之罪只怕你们当不起!”

  二堂上跪着的两个人脸色煞白,但不能不嘴硬最后一回:“小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昝宁冷笑道:“你们挺可以啊。内务府的底档呢?”

  李夕月她爹早给准备好了,由内务府一个司员奉了上来。

  昝宁早就看过,此刻装腔作势浏览了一遍,就“啪”地丢了下去:“和陈如惠廷试写的大卷子比对比对,有没有三分像!”

  大理寺卿说:“完全不像。”

  其实廷试的卷子讲究字迹“黑亮光圆大”,和日常的字会有区别。但既然故意诓骗,一骗一个准。

  张长随硬着头皮说:“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皇帝冷笑一声,懒得理他,直接扭头对大理寺卿说:“还耍无赖,用刑吧。”

  他看着几个大节里被叫过来当差的刑讯差役如狼似虎地把两个人按翻在地,剥了裤子,抡圆一人多高的毛竹大板就打,顿时惨叫声响了起来。

  昝宁不愿意听这鬼哭狼嚎,起身到后头花厅喝茶等候两个人的招供结果。

  带出宫的奉茶宫女自然还是李夕月,小姑娘捧着茶盘过来张了张,咋舌道:“这声儿好吓人啊!”

  昝宁接过茶碗,无所谓地笑道:“这算什么?才不过是讯杖,伤在皮肉而已。要知:‘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这最厉害的三根柞木做的夹棍,可还没上呢。”

  前头二堂里“噼噼啪啪”带着惨叫呻唤终于停了。少顷,大理寺卿进花厅回报:“皇上,两个人还嘴硬,没有招供呢。”

  昝宁说:“好像才打了二十杖,是不是轻了点?”

  大理寺卿说:“皇上,讯杖沉重,打多了皮肉发麻,反而挺得住。过一会儿等伤处肿胀淤血了再次施刑,不光疼痛加倍,而且估计挨几下,人的防线就垮了。”

  这倒是术业有专攻,皇帝也不大懂得其中的门道,点点头表示信任。

  又问:“陈李氏呢?有没有要求回避?”

  “没有。她瞪大眼睛,边看边遏不住地笑。”

  昝宁挑了挑眉,然后挥退了大理寺卿,才看向李夕月笑道:“你这姐姐,仇恨深重啊,居然这样血腥可怖的场面也看得下去?”

  “啊……”李夕月说,“万岁爷怎么说她是奴才的‘姐姐’?”

  昝宁“哼”了一声,又挑了挑眉,一副“朕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啊”的欠揍神情。

  李夕月心想:好样的……我出去浪一回,他啥都知道。

第107章

  李夕月顾左右而言他, 看昝宁喝完了茶,才说:“奴才虽然胆小,也不怕这些——有什么好怕的?”

  昝宁笑道:“胆儿挺肥啊!行, 让你也去见识见识。”

  正说着,听见二堂上刑杖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果然是伤上加伤来得狠辣, 明显两个人的尖叫声就不一样了, 痛得极声嘶唤, 惨叫声甚至盖过了板子落肉的“噼啪”声。

  李夕月有点心惊胆战,又有点好奇,扭头看看花厅外头, 挪了两步试探着问:“那奴才悄悄去二堂后头揭帘子瞧瞧去?”

  皇帝臭着脸说:“两个大男人光着腚挨揍, 你想看什么?”

  李夕月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乖乖回来了。

  喧闹了一阵, 约莫又是二十板子过去,两个人的惨叫已经变成了哼哼。

  然而大理寺卿回来回报:“两个人坚不认供。”

  皇帝皱了眉:“大概这是个缺口, 一旦认供, 就打开堤口一样,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是!”

  昝宁说:“那就上大刑吧, 先审为主的一个,看看是不是嘴硬能熬。”

  “大刑”就是夹棍, 亦是“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的法定刑具。三根柞木用牛筋绳绑着, 上头各开半圈小窝, 把脚踝套进去,牛筋绳一收,脆弱的脚踝骨顿时被挤压、变形、开裂、碎断, 疼痛程度极高;甚至有故意使坏,把三根柞木套在胫骨上的,胫骨、腓骨两根被挤紧,很有可能活生生压断,碎骨戳到肉里,在那时候的医治能力下,人基本就残废了。

  他看了李夕月一眼,揶揄道:“去看看?”

  李夕月正好奇,小胸脯一挺:“好呀!”

  顿时惹得一双火热热的目光对着挺起来的胸好好地盯了一会儿,挑起一边唇角的笑意都显得毫无掩饰。

  李夕月把肩再一缩,嘀咕着:“万岁爷先请。”

  隔着半透光的绡纱屏风,外头看里头只能看见晃晃的影子,里头看外头也不很清楚。

  李夕月带着些畏缩,偷偷往外头一张,看见两个长随已经趴在地上不能动弹,衣裳重新穿好,但下半截血糊糊的,还所幸是看不清,不然这赤红红的一片实在是吓煞人。

  大理寺卿在屏风外头说:“你们两个只管嘴硬,当官刑奈何不了你们?”

  然后对左右说:“上大刑,只要不死,只管使力!”

  见如狼似虎的衙役,顿时扑出来几个,摁头按脚,脱鞋脱袜,把其中姓张的那个的双足脚踝套在了柞木夹棍里。

  绳子还没收,已经叫唤得声音嘶哑的人又顿时扯着嗓子嘶唤起来,钝刀刮破布一样,声音难听极了。而两个行刑的一拉牛筋绳,顿时见下头受刑的人脸如猪肝色,“嗬嗬嗬嗬”一顿怪叫,是哭不出也叫不出的极度痛苦模样。

  行刑的很有经验,感觉人快要厥过去了,慢慢放松了一些绳子,撩凉水拍了拍他的脸颊。但在张长随刚刚透过一口气时,又猛地一收绳子,于是那“嗬嗬嗬嗬”的怪叫愈发如被捏着脖子下刀割喉的老鸡,那双足发紫,本能地一抖,而行刑的又下狠劲,突然“噶啵”一声,足踝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骨头断了。

  人一下子晕过去了。

  另一个牙关打架,紧张得脸色煞白,满头是汗。

  昝宁冷笑道:“不错,横竖是死。在这里招供,以仆害主,必不能活;但是,以为不招供就能留条命么?刑部大牢里已经有人给你们送了掺毒的饭食,就是打算着灭你们的口。所以你们即使能出大理寺的牢门,也不可能活着回到老家。何苦还多受这样一重罪?”

  他微微颔首:“另一个也嘴硬的话,就一道用刑吧。”

  “不……”闵长随慌乱地躲了一下过来摁他手脚的衙役。

  以为他要招供,大家都停下,屏息等候。

  但对于闵长随而言,这是选择死生的大事,他又犹豫不决,半晌不说话。

  昝宁有些不耐烦,指了指这个人对大理寺卿一字一字说:“朕,必要口供!”

  这是个摧人心肝的暗示:不论怎样折磨都好,屈打成招也行,反正就是要招供的结果。

  闵长随知道屏风后上座的这位是一国之君,他都发了话,自己已经断无活路。

  那三根柞木棍往他腿上一夹,直接夹在小腿胫骨那里,是打算着直接致残——必死之局,撑着受这样非人的苦楚还有什么意思?他心如死灰,等拉开柞木的衙役合上夹棍,尚未用力收绳子,那巨大的疼痛已经使他完全没有了负隅顽抗的意志力,狂呼道:“我招!我都招!”

  李夕月先还有些害怕这困兽般的惨烈嘶叫,但听得“我招”二字,心里惊喜不亚于堂下的陈李氏,不觉就攥住了昝宁撑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只手。

  连昝宁看了她一眼,她都没有发现,

  一旦缺口打开,问话就容易得很了。

  闵长随很快交代了他们俩先后被江宁织造和知府黄瀚贿买,从第一次偷换主人发出去的奏折,到第二次干脆下毒杀害陈如惠,都一一招供了出来。

  “那血衣上,确实是服毒之后呕出来的血。”闵长随已知道活命无望,交代得一清二楚,“是用马钱子磨粉泡酒,主人有睡前饮一盏药酒的习惯,喝了这酒,腹痛呕血,浑身抽搐而叫不出声音,在将死之时小的两人将他抬到房梁上结的绳圈上,做成自缢的假象。马钱子是草药,用银针探喉也探不出变色。”

  “禽兽!”陈李氏锐利地尖叫着,扑过去用尖利的指甲在闵长随脸上拉出了四道长长的血痕。

  一旁人把她拉开——对刚受酷刑的人而言,这指甲抠出的血痕已经觉不出疼痛了,而他们俩接下来必定是“以仆杀主”的凌迟之刑。

  大理寺卿的脸上都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一旁有文书把招供的文字放在闵长随面前让他画押,而张长随也被冰水泼醒,悠悠地透过一口气,说了一句“我不……”就被差役呵斥道:“苦头还没吃够么?横竖都是死了,不要自找苦吃了!”

  于是那只颤巍巍的手也不得不在文书上摁了指印,画了一个“十”字。

  昝宁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命把两人监押起来——大过年的当然不便处以死刑,等年后开春,自然是立决。

  他扭头又对大理寺卿说:“不忙着歇,紧跟着要把给他们俩下毒的那个人逮问——他们俩的供词只能问黄瀚的罪,而黄瀚手伸到刑部实在不大可能,背后那位岂能任他逍遥于恢恢天网之外?”

  拔起萝卜带起泥,他要的就是这案子背后带起的一串泥巴。整肃官场、整治吴唐乃至敲打礼亲王,火乘风势,一切正好合宜,所以还没到放松休息的时候。

  这是个极累极操心的春节,然而因为胜利的在望,皇帝心里满满都是喜悦,疲累也毫不觉得,从大理寺出来的一路上都兴致勃勃。

  他突然问李夕月:“京里的百姓,什么时候开始做工、做小买卖?”

  李夕月说:“那总得过了正月十三,有不怕辛苦想赚两个钱的,就筹备着元宵节里大家伙儿热闹看灯,会有不少做小生意的机会。”

  “啊……”昝宁点点头,扭脸笑道,“本来想补偿你两串糖葫芦的,看来这会子还是买不着咯。”

  李夕月心头一阵暖融融,笑道:“多谢万岁爷……有心了……”

  “欸,那什么糖葫芦,真的很好吃?”四周都是自己人,昝宁歪着头也没点皇帝架子的问道。

  “真的。您没吃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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