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果酱果酱
酒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能去油脂入醇香,增添食物的鲜美,所以在坊间甚为流行。那盘香糟鸡刚一上桌,香味便将众人吸引,清清爽爽的一只鸡,看上去貌不惊人,却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
李嘉迫不及待夹了一块鸡肉品尝,鸡肉经过酒糟的淬炼,皮弹肉嫩,回味绵长。因为糟制时间得当,糟味不会过于强烈,也不会浮于表面。莹润细腻的鸡皮,包裹着鲜爽入味的鸡肉,既有咀嚼的乐趣,又有软烂的适口,李嘉只觉得齿颊留香,越吃越过瘾。
香糟鸡很适合搭配米饭,鸡肉的咸鲜与稻米的清香独立成篇又相得益彰,几块鸡肉,半碗米饭下肚,李嘉觉得格外满足,忍不住还想吃半碗。
太夫人年纪大了,对糟货的兴趣一般,倒是格外钟爱手边这碗四君子汤。与平常吃到的药膳不同,这碗汤虽然药味很明显,却不至于掩盖了食材本身的味道,入口有猪骨汤的醇厚鲜甜,亦有药材的温润滋补,太夫人觉得肠胃很熨帖。大约君子之道,便如这碗汤一般温暖醇厚吧。
吃完了美味滋养的晚饭,太夫人看薛盈真是越看越顺眼,她心里愉快的盘算:薛盈明天春天嫁入门,若老天庇佑,也许等到后年开春,自己就可以抱上孙子或孙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夫人:还好还好,我以为自己这个不开窍的儿子要打一辈子光棍呢。
第78章
第二天晚上, 瓠羹店快要打烊的时候,李维匆匆赶过来了。
他这来得也太频繁了,怪不得连太夫人也觉察到了, 薛盈脸一红问:“你不是说积压了很多公务要处理吗?怎么又来了?”
李维笑了:“赶着处理完就过来了, 腿长在我身上, 谁还能拦着我不成?”
沈瑶和张青看到这种情形, 相视一笑, 找了个借口走了出去。
薛盈小声嘟囔道:“你也是的,太夫人要来也不提前给我打个招呼,我什么都没准备, 真是吓了一跳。”
李维只是笑而不答, 薛盈继续抱怨道:“你不知道,昨日太夫人来的时候,有食客事先定了酒席,我刚刚张罗了一桌菜,浑身上下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 蓬头垢面的, 太夫人一定觉得我很邋遢吧。”
她这一副小儿女情态,李维只觉得可怜又可爱, 话音还未落,便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低头吻了下来。她貌似刚刚尝了桂花蜜,唇舌之间桂花香气令他沉迷,他感觉到怀中的人一开始还有些抗拒, 随后便松弛下来,反手轻轻将他拥住。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在她耳边低声道:“谁说你邋遢, 你纵使蓬头垢面,也比那些庸俗脂粉强百倍。”
薛盈忍不住失笑,轻轻推开李维道:“你这是从那里学来的油嘴滑舌,根本就不像你平常的做派嘛。”
谁知他的神色异常认真,沉声问:“阿盈,嫁给我好不好? 母亲昨天回去后很是欢喜,对你也很满意,催着我赶紧将你娶进门呢。”
薛盈犹豫片刻道:“我当然愿意嫁给你。可是眼下我翁翁的死因未明,实在不是议亲的好时机。”
李维轻笑道:“有你前边这句话就够了,可不许反悔。”薛盈面色又红起来,瞪了他一眼问道:“那我翁翁的事呢?”
李维换了正容道:“你放心,令祖之事已经安排好了,后日便可开棺验尸,我定会查明死因,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薛盈随即道:“我跟你一起去。”
李维看向薛盈的目光有些担忧,迟疑片刻道:“开棺验尸现场过于酷烈,你还是不要去了,检验的结果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薛盈愣了一下,随即决然道:“我要去的,眼下我是我翁翁的唯一亲人了,开棺时不在现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李维叹了口气:“好吧,不过你千万不要勉强。”他见薛盈神色颇有些郁郁,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问:“你今日做了桂花蜜了吗?怎么身上这么香。”
薛盈脸一红,低声道:“大概是刚才做了桂浆的缘故。”
李维很是好奇:“桂浆?是前朝刘禹锡在《传信方》中记载的那一款吗?”
薛盈笑了:“正是呢,我刚刚做好一坛。你等我取来给你尝尝。”
桂浆的做法并不难。官桂刮去表面的粗皮,掰成小块,捣碎,磨成桂花末。取适量白蜜备用。
再取山泉水煎熟,待冷却后,倒入瓷坛,再加入桂花末和白蜜,连续搅转二百余下使其均匀,在坛口封上一层油纸和七层绵纸,用麻绳捆好,放至阴凉处,每日抽去一层纸,七日后便可开坛去除杂质,便可以品尝了。
薛盈喝饮子习惯配上一碟点心。那就做一份糯米金团吧。
取适量糯米和粳米按五比一的比例混合磨成粉末,兑上热水反复搅拌均匀后,反复揉搓令米粉柔韧,然后上笼屉蒸熟。将米粉分成小团,团内包入红豆沙。薛盈取来自己制作糕点用的木模子,印着“福、禄、寿”等吉祥字样,将米饼放入其中轻轻一按,倒出来就成了圆圆的带有字纹的金团胚子。
制作糯米金团必不可少的一样食材是松花粉。松树花长在松枝的末梢,采集花蕊中的粉十分不易,薛盈还在托熟人才买到了一点点。她将金团胚子在松花粉中滚了滚,金团表面当即变得金灿灿的,看上去十分诱人。
当点心和饮子端上食案时,那盏如琥珀般清澈透亮的桂浆首先吸引了李维的目光。薛盈在桂浆中加入了一些碎冰,一口饮下甘爽冰凉,气香味美,让人仿佛置身于秋日的江南,桂花开得正盛,衣袖之间皆萦绕着馥郁的甜香。
李维又拿了一个糯米金团品尝,团子的表面丝滑,趁热咬一口,香糯甜软,满口都是松树的清香,细细咀嚼,似有一种特别的甘甜。李维平日不爱吃甜食,总觉得太腻口,可薛盈做的糯米金团糖放得刚刚好,配上清爽的松花粉,吃起来一点也不甜腻。不知不觉间,李维就把手中的糯米金团吃完了。
张绍的墓地位于洛阳北郊的北邙山,因此地风水绝佳,自西周以来,多有帝王将相身葬与此,国朝石守信、邵雍等名臣,亡故后亦是葬于北邙山的。
李维和薛盈带着一众随从,后日一早便动身前往洛阳,已是早春时节,北邙山上的青草又重新长出,纵使这里人烟稀少,倒不觉得十分荒凉。只是一到山脚下,薛盈便沉默了。
李维一直注意薛盈的脸色,也默契地保持沉默,半响才听她喃喃道:“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辚辚入秋草。人生朝露,去日苦多,可怜我翁翁已经故去快二十年了。”
李维低声安慰道:“我们本无意打扰令祖的安眠。实在是因为有冤情未明,不得已而为之。”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半山腰的张氏墓地,李维搀扶着薛盈走下马车,她在张绍的墓碑郑重行了跪拜之礼,又酹了一杯酒,低声道:“孙女不孝,惊扰翁翁长眠。翁翁若在天有灵,还请明示冤情。孙女即使粉身脆骨,亦要给翁翁讨个公道。”
停了一会儿,薛盈转过身来沉声对李维道:“好了,现在可以开棺了。”
李维向一旁的一众衙役使了眼色,他们便拿起铲子开始挖坟上的旧土,春天的风有些大,带着尘土飞扬过来,也许是迷了眼,薛盈的眼圈红了。
这一段时间对于薛盈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直至杉木棺被启开,她看见张绍的尸身已经全部腐化,只余下一副白骨,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李维缓缓走上前,用力握住了她颤抖的手,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目光,柔声道:“别看了,有情况我会随时告诉你的。”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有令人安心的力量,慢慢的,她的双手终于没那么抖了,沉声道:“我知道,翁翁若是真的死于非命,他一定会告知我的。”
仵作验尸有自己的一套流程。今日李维请来的仵作名唤刘春,年纪大约五十余岁,经验十分丰富。他细细查看了张绍的尸骨,皱眉道:“参政,张学士的尸骨并没有伤痕或凹陷,似乎可以排除格杀致死的可能。”
李维沉声问:“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服毒致死呢?”
刘春笃定道:“按《洗冤录》中记载:死者生前中毒,而遍身做青黑,多日皮肉尚有,亦作黑色。若经久,皮肉腐烂见骨,其骨亦渗黑色。可如今张学士尸骨洁白,应该不是中毒身亡。”
“怎么会这样?”李维惊异之下喃喃自语。难道张绍真的是因为患急病身亡,那么薛盈一家后来离奇的经历该如何解释,太皇太后定要除掉薛盈又该如何解释?
北邙山一带虽然荒凉,但因为葬在这里的人很多,也会络绎有人前来扫墓或凭吊。一些爱看热闹的见官府的人来开棺验尸,早就三三两两聚集在这里。其中一人指点议论道:“这世上总是有残刻官员,为了自己明察秋毫的名声,开久敛之棺,掘久埋之骨,真是见着伤心,闻着落泪啊。”
旁边一人亦感慨道:“是啊,不知死者有没有亲属,怎么能让他们这么胡闹。”
为了保险起见,刘春又将尸骨细细验看了一遍,叹息一声,向李维摇了摇头,李维面色微变,终是沉声道:“合棺。”
张绍的棺椁又重新被埋入土中。李维见薛盈神色呆呆地,生怕她出什么意外,忙将她扶入马车中,命令车夫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马车驶出了北邙山,李维默默递给薛盈一盏水,沉声道:“对不住,这次是我莽撞了,没帮到你。”
薛盈还是怔怔地一言不发。
李维真的急了,抓住薛盈的手道:“你要是心里难受,骂我也可以,千万别不说话啊。”
薛盈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却又倔强地抬起头道:“我不怪你。我是翁翁在世唯一的亲人,这个决定是我做的,与他人无关。世人若责我不孝,我甘愿承受。可我始终觉得,我翁翁绝不是因暴病而亡。”
李维此时亦冷静下来,内心一动道:“我在想,《洗冤录》虽然被一众仵作奉为圭臬,但亦不是毫无缺陷。这世间毒药种类甚多,会不会有一种毒药,人服下后骨殖根本不会发黑?”
薛盈眼睛一亮道:“你说的不错,我们回去可以找其他仵作或名医打听一下,也许会发现其中的关窍。”
李维一行人回到汴京已是深夜了。众人各自回府,李维放心不下薛盈,亲自将她送回瓠羹店。
二人一进店门,就见沈瑶迎上来低声道:“娘子回来的正好,有一位年长的娘子来找你,我问她姓名,她又不肯告诉我,我说你可能很晚才回来,让她明早再来,可是她坚持要等你,这不已经在内厅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薛盈和李维对视一眼,匆匆赶到内厅,竟是保慈宫张殿直只身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张籍《北邙行》:
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辚辚入秋草。车前齐唱薤露歌,高坟新起白峨峨。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阳城中人更多。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土。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鸢作窠衔上树。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
2.洛阳北邙山下有一个古墓博物馆,挺值得一看的。对于参观过多处古墓的我来说,可以和汉阳陵博物馆媲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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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薛盈率直问道:“张殿直一直在大娘娘处侍候, 照例非故不能出宫,今日怎么有空到访小店了?”
张殿直沉声道:“我现在已经不在宫里当差了。”
薛盈越发诧异:“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两个月前你还在宫里呀?”
张殿直淡淡一笑道:“官家仁慈, 每年都会遣散一批年纪较大的内人。我兄长新近亡故, 家母又患重病无人照顾, 所以亦向大娘娘申请放归, 大娘娘上个月已经允准了。我的私宅恰巧离这里不远。”
李维皱眉问道:“张殿直深夜到访, 不知有何要事?”
张殿直扫了李维一道:“我听说,今日你们去张学士的墓地开棺验尸了?”
她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薛盈与李维对视一眼, 淡然道:“张殿直有什么话, 就直接说吧。”
张殿直忽得笑了:“我料定你们是验不出什么结果的。这世间毒药大多是由□□制成,人服下后身子骨骼都会发黑。可也有一种毒药,无色无味,人服用后,很快便会毒发身亡, 面色看上去与正常死亡无异, 而且骨殖也不会发黑。”
李维内心一动,明白张殿直此次到访是善意的, 忙起身道:“在下见识浅薄,还请张殿直指教。”
张殿直的声音有微微的凝滞:“望月鳝, 月半十六圆月皎洁时,往往游离洞穴,抬头望月。此物有剧毒。”
薛盈内心涌起阵阵波澜, 她突然想起吴娘子传给她的那本菜谱,最后那一段批注与张殿直所言一模一样,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张殿直的意思是, 我翁翁是食用望月鳝毒发身亡的?”
张殿直避开薛盈探寻的眼神,淡然道:“其实食用望月鳝而亡,尸身上也是有征兆的,只是一般仵作难以觉察而已。死者若刚刚亡故不久,面色会微带潮红。即便时日已久尸身腐化,尸骨亦会变得极脆,轻轻一捏就会粉碎。”
李维恍然大悟,停顿了一下,忽又问道:“多谢张殿直指教。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张殿直是太皇太后的心腹,为何要冒险向我等传递消息?”
张殿直淡淡一笑道:“我看薛娘子和李枢密都是爽快人,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跟随大娘娘多年,行事当然算不上光明正大,但也没直接下手害过人。如今大娘娘已然失势,后宫眼看便要被官家掌控。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提前向二位传递消息,还望日后事情闹出来,二位会放我一马,我这后半辈子,还打算侍候老母好好过活呢。”
李维凝视张殿直片刻道:“若张殿直真的没做过大奸大恶之事,我们自然会放你一马。夜已深了,我让侍从送你回去吧。”
事不宜迟,第二天一早,李维和薛盈带着一众随从再次出发前往北邙山,在同样的地点再次开棺验尸。
照例还是有行人聚拢过来指点议论,其中一人失声道:“这些人不是昨日刚刚来开过棺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另外一人冷笑道:“定是那昏官昨日没找到支持他的证据,所以今日又来刮骨蒸尸了,他还真是残刻呀。那位年轻娘子想必是死者的亲属,也是个不仁不孝的,居然容忍他人这样对待死者的尸体。”
面对旁人的议论,李维和薛盈始终沉默不发一言。直到张绍的杉木棺椁再一次被打开,仵作刘春又细细检验了一遍尸体,终于松了口气,向他二人点了点头。
薛盈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突然放松下来,念及祖父受了两次曝尸之苦,冤情才得以验明,忍不住痛哭失声。
李维颇有些心疼地看向她,迟疑了片刻,也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缓缓上前将她抱住。
这一哭,薛盈是在感伤祖父的悲惨经历,亦是在感怀自己多年来坎坷身世,很快的,她的泪水便打湿了他天青色的锦袍。
渐渐的,她的哭声终于止住了,李维这才轻轻放开她,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沉声安慰道:“令祖冤情已明,这是好事。振作起来,我们还要替他老人家报仇呢。”
薛盈接过帕子匆匆擦了脸,内心已经变得平静,决然道:“你说的对,我翁翁绝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我们回去吧。”
这时仵作刘春有心惶恐地上前请示道:“参政,按照成例,小的想取张学士手上的一段骨殖,以便将来折辩时有个验证,。”
李维有些担忧地看向薛盈,薛盈愣了一下,终是沉声道:“那就按成例办吧。”
取出一段骨殖后,张绍的棺椁重新埋入土中,一些看热闹的人也渐渐离去。
李维扶着薛盈上了马车,为了缓和薛盈沉郁的心情,他随口问道:“眼看中午了,赶回京城用餐已是来不及,我们回洛阳找个饭铺吃饭吧。”
薛盈终于开言道:“还是回叔祖的宅子吃饭吧。我正打算顺道去取账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