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刘文吉哽咽着。
言尚:“你过好自己的人生,她的离开才有意义。”
刘文吉肩膀颤得更厉害。
言尚有些迷惘的,缓缓道:“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对此无能为力。也许待你入了朝,待你有了官位,才有法子……”
刘文吉:“有什么法子?”
他从手掌中抬起了脸,眼圈烫红,热泪滚落。
刘文吉发着抖:“你是想让我忍下去,怕我去做傻事,想说服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可是素臣,君子报仇,固然十年不晚。可是我该向谁去报仇呢?这整件事……是一个怪圈啊!”
他声音变得愤恨:“我去向想利用这一切的秦王去报仇么?
“还是去向要卖了自己妹妹的春华兄长报仇?
“还是那逼迫春华兄长出卖田舍的郑氏一族?
“抑或是强占了春华的晋王?
“逼着春华入晋王府的晋王妃?
“再或者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发展、心知肚明却出不了力的你们所有人?”
言尚发怔。
看刘文吉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立在屋中。刘文吉凄然的、失望的,向言尚看过来。
刘文吉惨声:“那我要报仇的人是不是太多了点?我一介文士,我是要挑战整个皇权,才能报的了我的仇么?难道他们做的一切事,是为了欺辱春华?素臣,你知道这件事中最悲哀的是什么吗?是春华和我是被牺牲的,可是我一无所知,春华无能为力。
“我们是被牺牲的。可是整件事、整件事……甚至我和春华是最没有意义的那个部分!
“秦王在乎我们么?他这一切筹谋难道是为了对付我和春华?晋王在乎我们么?他只是要一个怀了他孩子的侍女进他的府,他并不关心其他的。或者是丹阳公主,或者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这件事对他们的意义是,整治豪强,恢复天下清明。”
刘文吉空空地站在地上,垂着脸落泪。
他喃声:“我们才是最不重要的。你说,素臣,我纵是要报仇,我去向谁报仇啊?我都找不出一个直接缘故来。”
言尚静然。
他怔怔看着凄凉的刘文吉,第一次在自己的好友身上,意识到了政治的可怕。
政治是个怪物,它让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让所有事变得无能为力。
这个可怕的怪物,吞噬着他们……悲凉的却是,无能为力啊。
-----
再半个时辰,言尚领着刘文吉到隔壁的公主府请见。
刘文吉第一次来公主府,不是来见春华,而是拜见公主。
公主府富丽堂皇,夜里灯火通明,自有繁茂景致。刘文吉却无心欣赏,他只失魂落魄地跟在言尚的身后,看着好友修挺如竹的背影,听好友声音轻柔地与公主府上的人打招呼。
夜里暮晚摇自然不会在正堂见人。他们进了公主府的内宅寝堂,侍女们让刘文吉在这里稍等。
言尚对刘文吉温声:“刘兄稍等一下,我与殿下说两句话,殿下便会召见你的。”
刘文吉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他眼睛空茫茫的,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知道他今日受到的打击太大,言尚叹口气,也不多说了。
-----
侍女为言尚打了帘子,言尚便进去了公主的寝舍。
据说是暮晚摇头疼,下午时睡了一会儿,现在才睡醒。所以见刘文吉得等一会儿,暮晚摇现在没心情见人。
言尚进去时,见暮晚摇正坐在窗下写字。
织金如沙的帷帘飞扬,帐下女郎,发髻松挽,浮翠流丹。
言尚稀奇地盯着她素白纤长的手指看了几眼,他倒是第一次看到暮晚摇有提笔写字的时候。通常情况下,所有文字书信,都是交给身边人的,暮晚摇很少自己动笔。
暮晚摇冷声:“看什么?”
言尚回神,问:“殿下在写什么?”
暮晚摇淡漠的:“给几个朝臣写信,让他们在朝堂上攻击贵妃最近的一些行为。”
言尚有些不解:“这是何意?”
暮晚摇言简意赅:“贵妃是我三哥秦王的生母。”
言尚一下子便懂了。
暮晚摇是在为秦王之前的事报复回去。
秦王让暮晚摇损失了郑氏一族,暮晚摇现在腾出手了,就要借贵妃,把自己损失的,也要秦王付出代价。
盯着公主冰冷的侧脸,言尚再次想到刘文吉之前的哭诉……政治这个怪物,让暮晚摇一下子在他视线中,都变得陌生而遥远。
暮晚摇偏了头,看向言尚:“你的手怎么样了?”
言尚怔了一下,想起来他的手之前被刘文吉咬得出了血。言尚向暮晚摇走来,抬起袖子让暮晚摇看了下自己已经上过药的手,说:“没什么。”
暮晚摇却蹙眉,拉住他的手让他坐下:“你这上的什么药?太随便了,我帮你重新上一下。”
言尚被她拉着坐下,又见她让侍女取药来,他目中带了笑,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政治虽然可怕,暮晚摇却还是他认识的小公主,嘴硬却心软,最是可爱不过。
-----
暮晚摇拉着言尚的手,一边为他上药,一边问:“问的怎么样?”
言尚顿一下。
说:“殿下说的我与刘兄的谈话,好似别有用心一般。”
暮晚摇抬头瞥他,说:“我第一天认识你么,言尚?你不会做任何无用功的。哪怕安慰你的朋友,你也一定会安慰出一些东西来。不然我直接就见刘文吉了,怎么会让你带他走?”
她慵懒道:“说说看吧。”
她漫不经心的,一边拉着他的手,向他的手背上撒一些金色的药粉,一边又低下头,唇挨着他的手,轻轻吹气让药粉散开。
她的红唇几乎贴上他的手指……
那画面,让言尚心脏咚咚,连忙移开目光,掩饰自己瞬间的不自在。
他咳嗽了一声,才道:“春华之前就与刘兄通信。春华在被晋王妃带走后,就打算与刘文吉断了。所以她那时候就写了信,一步步铺垫,起初说自己是小风寒,过两日便好。之后说一直咳嗽,怕传染刘兄,让刘兄不要去找她。之后信断了,按照刘兄的说法,是刘兄以为她在养病。
“但刘兄一直很担心春华的病情。所以昨日殿下回了府,刘文吉今日就悄悄来,想探一探春华的病。不想他见到了春华被带走的一幕……所以这一切都是巧合,并非有人刻意为之。”
暮晚摇点头,道:“下午的时候我回来,便查了一遍公主府,没发现有内应的痕迹。只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堆到一起,才如此巧合吧。”
她手中拉着言尚的手,已经上完了药,她沉思着这些事,忘了放开言尚的手。
言尚:“……”
他觉得他手都要被她拉得红了。
他轻轻向外挣了一下,暮晚摇才反应过来,放开了他的手。暮晚摇很淡定,言尚却心中微怅,有些失落感。他看眼暮晚摇,再看眼自己和公主之间相隔着一张案几。
这么远的距离,暮晚摇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言尚皱眉,心想情人之间,应该不是这样吧?
他在北里时看到男女之间嬉笑亲昵,纵使正经的情人不会那般腻歪软媚,好似也不应如他和暮晚摇这般,冷静如君臣,隔着一张案,各坐一边吧?
言尚胡思乱想时,暮晚摇手托着腮,缓缓道:“我们复盘一下这件事,对一下,看你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言尚回神:“好。”
暮晚摇:“最开始,应当是秦王知道了晋王肖想我府上的侍女,利用郑氏的自大和晋王对春华的喜欢,发动了这件事。秦王知道也很容易,只要三哥和五哥在一起喝两杯酒,也许五哥醉酒后会透露出什么,被三哥知道了。再或者其他缘故……反正得知这件事,并不复杂。”
言尚颔首。
暮晚摇再道:“之后,我认为,五哥也利用了这件事。五哥平时一副不插手政务、远观太子和三哥斗的样子,但是我现在想来,觉得五哥没有那么傻。三哥利用他,他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不会不知道。但是五哥当作不知道,按照三哥安排的计划走了下去。
“要么是五哥顺势而为,想要走春华,可以拉拢我背后的李氏,让太子和我生分,不是一件坏事。要么是一开始,三哥和五哥就联手了。也许是太子的尊贵让他们忌惮,父皇今年以来的身体让他们发愁,太子现在又在讨好父皇建园子准备年底大典……他们怕太子因此得到父皇的嘉赏,怕储君之位非太子莫属,所以这两人联手了。”
说完,暮晚摇看向言尚。
言尚目光有些嘉许地看向暮晚摇。
他说:“秦王插手,谁都猜得出。殿下能猜到晋王也不是无辜的,比几个月前,进步了很多。殿下在政治一途,嗅觉远非昔日可比了。”
暮晚摇被他夸得脸红。
咳嗽一声道:“而太子说不定也看出来了。太子就在等着我,看我到底怎么选。我选除豪强,恐怕也让太子松口气。因我若不这么选,他可能就要出手了……他到底身后背景不够,轻易不想得罪豪强。所以我出手,他才满意。之后他顺手把姑姑也加入了打压对象,应当是为了钱财。
“他要借这次机会,填满户部。不然一直没钱,东补补西补补,他也很烦。”
言尚点头,借助暮晚摇的分析,他也看出很多事来,便多加几句话。
二人这般合计着,将这些事重新复盘,一时间也看得叹息。
暮晚摇若有所思:“我一直以为五哥不贪图皇位,谁做皇帝他都无所谓……这件事五哥看着像是受害者,不管最后谁输谁赢,五哥都没损失。五哥这样乖巧,看着还跟平日一样……但如果五哥真的和三哥合作了,这才是可怕的。这说明我们一直都小看了五哥。”
言尚说:“还要再看看。”
暮晚摇“嗯”一声:“我会提醒太子的。”
她正要动笔写信时,看言尚微皱了下眉,那个一闪而逝的神色很微妙。暮晚摇看去:“你想到什么了?”
言尚看她一眼,摇头。
隔着张案,暮晚摇一下子就踢掉绣鞋,抬腿向他膝盖踹过来。
言尚膝盖吃痛:“……”
他微红脸,膝盖被她玉足踹来,他僵硬着不知该如何反应,暮晚摇已经训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你这个家臣当得这么含蓄做什么?”
言尚叹:“我只是怕我猜错了,又没有证据。”
暮晚摇:“有没有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的作用就是帮我找出所有疑点,对不对有我判断。”
言尚便只好说了自己方才那一闪而逝的想法,他慢吞吞道:“殿下有没有猜过一种可能,就是所有事情能顺利发展下去,是皇帝陛下的默许?皇帝陛下想看你们这出戏,这出戏才能唱下去?”
他道:“我之所以这般想,是因殿下方才说,庐陵长公主曾试图求见陛下,陛下却没见。说明……陛下应该是知道你们在做什么的。”
暮晚摇怔忡。
她与言尚对视。
她说:“一开始的郑氏下场,会不会是我父皇的手笔?郑氏虽听我的,但作为我母后的陪嫁,我父皇一定插手过。那我父皇是想除掉我,还是只是除掉郑氏?”
言尚默然。
看暮晚摇脸色苍白,他安抚道:“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皇帝陛下其实什么也没做,不是么?晋王受箭伤的事,他都没有过问。不然此事过问起来,殿下也要受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