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韩束行沉默地任由言尚打量他,兀自不说话。多年卖身为奴的生涯,养成了他麻木讷言的性格。贵人们要打要骂,他都已经习惯。反是最近在言二郎这里,言二郎以礼相待,已经让他很不自在了。
怀疑言二郎有大目的。
韩束行觉得任何人,越是对他好,越是有着让他以死相报的目的。
他无所谓地想着:随便吧。反正二郎对他很好,就是要他死,也没关系。
韩束行麻木地站着时,听到言尚温声开口,抱歉说道:“我原本答应你,演兵之事结束后,乌蛮王离开长安后,你的存在安全了,我就归还你的奴籍,放你离开长安。但是现在我有一件事麻烦你帮忙……”
韩束行心想:果然。这些贵族们从来说话不算数。言二郎也是如此。
言尚将一张奴隶契约书放在案上,向外推了推,示意韩束行可以拿走。他道:“我要托你办一件事,你再离开长安。之前没有先例,我就先拿郎君当游侠身份相待吧。不知游侠答应帮人做一件不涉及性命危险的事,价格如何?”
韩束行怔一下,蓦地抬头,向书案后的郎君看去。
韩束行看向言尚推过来的那张纸,哑声:“……这是什么?”
言尚:“奴籍啊。我不是说放你自由么?”
韩束行发呆一会儿,道:“二郎,不应该这时候将奴籍还给我。应该是我帮你做完事,你再给我。如此,你才可放心我不背叛。”
言尚微笑:“我只是雇你做个生意而已,没什么背叛不背叛的说法。我说过你应是自由的,性命不该为我所控。你只要不危害大魏,任由你想做什么,你都可以去做。”
韩束行:“……你真的会放我离开长安么?不会派人中途杀我?我是乌蛮人,生来和你们大魏不对付。你们不都说贼子野心,不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你怎么会真的放我走?”
这话韩束行平时绝对不会说,因为他根本不信任这些贵人。但是言二郎……面对言二郎,他想问这么一句。
言尚说:“虽则如此,无罪当释。你当了多年的奴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没什么想做的,你尽可以离京自己去尝试。我会不会中途派人杀你,我现今如何保证你也不会信。不如试试看看。
“韩束行,这世间,并非是没有正道的。”
韩束行看着言尚许久,缓缓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言尚:“不是帮我,而是我雇你。近日长安会有一个叫罗修的官员,他本是南蛮王派来的使臣,乌蛮王将他留下,说是送给大魏的礼物。我姑且相信乌蛮王的气魄,相信他真的是送了大魏一个礼物——在这般前提下,这个罗修一定是做了、或者打算做对大魏不好的事,乌蛮王才会投桃报李,把这人留下当礼物。
“罗修必然和大魏官场格格不入,如果他急切回到南蛮的话,他一定会试图和长安的乌蛮人联系,也许是帮传消息之类的。我雇你,你要让罗修信任你,因为你是乌蛮人的长相,你很容易让罗修信任。而到罗修身边,你去和他谈……我想知道,罗修到底在大魏做了什么,或者准备做什么。”
韩束行点头。这事确实很轻松,没有性命危险。
他将言尚放在案上的奴籍拿走,其实他也不识字,他打算之后找人帮他看看这纸上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奴籍。
韩束行离开后,言尚揉了揉额头,又沉思了一会儿,自嘲笑:“还是利用了人心的。”
利用了韩束行的心理,让韩束行一心一意地报答他……他并不是韩束行以为的那种真正光风霁月的人啊。
言尚坐在书房,继续处理其他的公务。
忽而,外头闷雷轰轰,噼里啪啦下起了雨。言尚侧过脸,看向窗外的雨,眉心轻轻跳了跳。
他让云书进来,问隔壁的公主府上,公主可曾归来。
答案是:还未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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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被大雨困在了晋王府。
不得不在这里用了晚膳。
晚膳之后,晋王想和暮晚摇聊天,暮晚摇却又躲回了春华的屋子里。暮晚摇这么不给面子,晋王的脸色当场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忍了下去。
而春华屋中,暮晚摇和她嗑瓜子吃点心,春华担心:“殿下还不回么?”
暮晚摇:“偏不。”
春华迷茫,不知道公主这心思是什么。但她很快知道了。
因方桐从外进来,站在屋外向公主报道:“殿下,天冷了,公主府的人派人送了袖炉来。又带了伞,说接公主回去。”
暮晚摇唇角一翘。
她丢开瓜子,看向春华笑:“你看,有人爱操心,送袖炉来了。”
春华欣慰:“府上侍女终是贴心的。”
暮晚摇笑着起来,示意春华跟自己一起去看看。她推门出去,从方桐手中接过袖炉。方桐撑着伞,春华和侍女们也撑着伞,一路送公主出府。
府门外,黑漆漆的雨夜下,地上水潭被马车上的灯照得如同明昼。
一人站在马车旁撑伞而立,转过脸来,面容清隽秀逸,春华脱口而出:“言二郎!”
暮晚摇走向言尚。
言尚对春华这边微微点了下头,行过礼后,扶着公主上了马车。雨水打湿言尚背对着他们的衣袖一角,他伸手扶着暮晚摇的手臂,托她上车。仰着面,雨水滴答飞上他睫毛。
春华安静看着。公主就需要这种八面玲珑、心思极多的人照顾啊。暮晚摇居然都猜到言尚会来找她……可见二郎真的越来越深入公主的生活了。
马车走远了,众人回王府,旁边有侍女不懂,小声问春华:“丹阳公主不是未婚么?可是那位郎君……怎么像是驸马的样子?”
春华低斥:“别乱说。”
但她心里想,也许真的会是驸马呢。
第98章
同坐一车, 雨夜行路。
华盖外的灯火影子照入车内, 重重灭灭。
暮晚摇靠着车壁, 闭目阖眼,并不理会言尚。言尚在她上车时用毯子盖住了她的腿,这会儿又低头拨小案上香炉中的香料。他忙得实在是无事可忙了, 才向暮晚摇看去。
暮晚摇上车后也不理会他,让他微有些失落。原本以为自己来接她,她总有几句玩笑话对自己,或者会撩拨自己。
不过言尚看她闭目而坐的模样,又怜惜她也许是和晋王过了招后累了,便不该打扰她。何况暮晚摇恬静乖巧的样子,实在不多见。她睁着眼睛时一靠过来,他就要调动心神应对。她闭上眼装乖的时候,言尚的脑子都不会那么糊涂了。
他便手肘撑在案上, 凝目看着她。外面的光一重重落进来,他忍不住悄悄端详她,越看越是目中柔软, 越看越是心里喜欢。
而他的喜欢就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唇角带着一丝笑,也不过来招惹她。
暮晚摇忽然开口:“你看什么?”
言尚吓一跳。
他睫毛剧烈地颤一下,就见对面坐着的暮晚摇睁开了眼,向他望过来。她唇角带着促狭的、揶揄的笑,便是这种似是而非的笑,又弄得言尚脑子如浆糊一般了。
他低下头, 尽量镇定:“没看什么。”
暮晚摇:“不信。”
言尚:“真的……咳,我在想事情。”
暮晚摇眉毛弯了一下,好整以暇地手托腮,倾身也来靠着案几。这案几下面有机扣,可以旋转。暮晚摇靠过来,脸便离言尚不过一点儿距离了,呼吸尽在寸息间。
言尚不动声色地坐直,换来暮晚摇挑眉笑他。他脸有些烫,当作没看出来她那调侃自己面薄的神色,硬着头皮给自己找个借口:“我是在想作诗的事。”
暮晚摇愣了一下:“什么作诗?”
而言尚这么一说,发现他也许还真的可以趁着这么好的机会,向暮晚摇讨教。他多次去北里教春娘习字作诗,春娘的进度一点点加快,他在作诗上那点儿贫瘠的造化,就有点不够用了。
言尚蹙眉:“官场往来,筵席之间,总是会作诗来乐。殿下平时筵席群臣,也会作诗么?”
暮晚摇:“会呀。这有什么难的。信手拈来嘛。”
言尚:“……”
他怎么就不能信手拈来?
每次都要提前准备?
言尚微有些沮丧,沉默下去。倾而,他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被人踢了踢。他低头看去,见昏昏的案头下,一只秀而翘、细嫩白净的玉足抵在他膝上,轻轻揉了揉。
珠履被丢开在裙裾下。
他看到她的脚,脸一下子涨红,想要移开膝盖,可是他才动一下,她就抵来了腿间。刹那间,血液急向下流,言尚的脸已不是涨红可以形容,而是几可煮熟。
天。
竟然还可以这样……言尚糊涂地想着,又是痛苦,又是刺激。
他身子都颤了下,靠在了壁上,看向她,她面上却还是笑盈盈的,好像压根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一般。
暮晚摇脚尖踩了踩,看他一下子仰颈喘气,手扶住案头。她俯眼看到他手背上青筋突起绷直。她微妙笑一下,正儿八经问:“怎么了,你不会作诗?”
言尚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颤道:“是、是……”
暮晚摇脚尖用力,他呃一声,一下子趴在了案上。他肩头颤了一会儿,抬头看她,眼睛漆黑,尾角晕红。他伸手想来拉她,轻声艰难的:“摇摇……”
有些哀求。
暮晚摇身子一侧,不让他挨到她的手。她还继续很正经:“问你话呢,你走什么神。我这么认真地关心你作诗好不好,你就想着下三滥的事。言二哥哥,你变了。”
言尚苦笑。
他忍了一会儿,趁她没有继续作乱,才掩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声音沙沙地回答她:“你会不会觉得我才学很差?我见你也不怎么看书,但每次作诗时都写得那么好。而我每次都提前做准备,真到用的时候,却也是中庸之作。”
暮晚摇故作惊讶:“咦,我以为你是故意中庸呢?我知道你最喜欢混在人群里,不希望自己被注意到了。”
言尚声音都有点儿燥,不像他平时说话时那般慢条斯理:“我得有那般本事,才能伪装中庸吧?我本就中庸……殿下,我是哪里错了,才写不好诗?”
暮晚摇打量他。他睫毛有些湿,因欲而肩膀微微颤,几次想伸手,又被他自己忍住。但同时,他也在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显然写诗不好,对言尚来说打击很大。他大概初时只以为他是书读得太少了,所以写不好诗;但现在他日日读书,得了老师的教诲又不知看了多少佳作,他却还是写不好诗。
这种自我要求高的人,自然就会怀疑自己是哪里有问题了。
他就想当个完美的人。
暮晚摇便不开玩笑了,认真回答他:“你写不好诗,并不是你书读得太少,也不是你不够专注不够用心。你已经足够用心……言二哥哥,你是不可能写出好诗的,你就不必指望了。”
言尚抿唇,微有些不甘:“为何这么断定我写不出?”
暮晚摇慢悠悠:“写诗嘛,不外乎三种因素,一是经历忐忑,有感而发,二是想象大胆,诡谲漫游,三是心思敏感,闻花落泪。你看看你符合哪一条?你是人生经历复杂到足够有内容可感慨呢,还是敏感得悲春伤秋,或是你有什么大胆的想象,能靠诗作来发挥出来?”
她盯着他:“你一样都没有。”
暮晚摇唇角弯了下:“人生经历这个,待过上几年,也许你就能写出一首真正足够传世的诗作。悲春伤秋我看你这辈子做不到,你也不用指望了。而论想象,不是我说你,言二哥哥,就你这般贫瘠的想象,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你走的是务实路,不是思维大胆乱飞那条路。你的想象根本就不行。”
言尚顿了许久,说:“我想象也没那么差吧?”
暮晚摇心想对床事毫无想象的人,居然觉得自己不差。
她一言不发,而是将玉足收回去,言尚膝盖仍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