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一定是言尚太挑剔了,才耽误了婚姻大事。
言父最后幻想了一下子孙满堂的未来,结束了这封信。
而言尚手撑着额头看信,到最后几乎看不下去。他心中愧疚至极,因自己何止是不能成亲,自己是也许、也许……也没有孩子啊。
他喜欢暮晚摇,可是他不能有他和暮晚摇的孩子。
心中泣血一般,言尚闭目,伏在案上,感觉失去了方向,又恨又无力。
他第一次对这段感情生了犹豫,生了害怕,生了踟蹰。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在此年代,没有子嗣的后果,被人指摘一辈子的后果……太可怕了。他又不是暮晚摇那般公主之尊,没有人会说公主,只会来说他。整个宗祠都会看着他,一个“不孝”压下来,他将被世人看轻、被族人看轻。即便他能承受,他还要面对家人的失望,面对他们的叹息。
这个付出一生的代价,实在太大。
大得将他打醒,让他浑身发冷,让他茫然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做错了什么,他的摇摇是做错了什么,他们才要面对这样的难题?
言尚推开窗,想要透一透气,猝不及防,又在预料之中,他看到了对面府邸阁楼上的灯火。摇晃灯笼下,隐约有个女郎黑漆漆的影子坐在藤椅上。
女郎独坐高楼,使他思之如狂。
而今、而今……言尚只是定定看着那里,目不转睛。
隐隐约约,他觉得自己目中生了潮气。他如钉在这里一般,心酸无比,难堪无比。
只能用悲伤的眼睛,远远看着她。
-----
之后许多天,言尚和暮晚摇都没有碰上面。
本在同一巷子,又住邻里,不想碰面比想碰面,要难上很多。但他二人就如同有默契一般,言尚要去府衙的时候,暮晚摇从不出门;暮晚摇傍晚回来的时候,言尚还在府衙办公务。
只是夜里阁楼上的灯笼,总是亮着。
四月上旬的一日,暮晚摇在宫中,陪自己的父皇说话。她府中厨娘酿了今春的“桃花酿”,她特意拿来宫中请皇帝品尝。而也许是入了春,天气暖和,皇帝的病情缓解,有了精神,他便也喜欢暮晚摇日日来宫中陪他说笑。
坐在窗下海棠旁,桃红色的裙裾漫铺地砖上,丹阳公主云鬓松挽,眼尾斜红,唇染丹朱。她的美丽,远远压过了那窗边海棠红的浓艳。
她手中托着小小一盏,正在笑盈盈地给皇帝介绍酒酿,便听到外面内宦通报:“陛下,太子殿下与户部尚书都事求见。”
皇帝便看到自己小女儿托着琉璃盏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纤浓绵密的睫毛颤了一下。
户部尚书都事,乃是言尚。
皇帝便看到暮晚摇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琉璃盏,仰起雪白面容,对他撒娇一般笑道:“那女儿便先告退了。”
皇帝笑着拦住了她:“不必退,都是自家人。”
谁是自家人?言尚么?
暮晚摇反应很快:“公主不能干涉政务的。”
皇帝唇角笑意加深。
不能干涉,她也干涉了那么多。反正大魏对公主是十分宽容的,只要不是谋反,基本对公主的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大臣来参公主干政太多。
皇帝只道:“不要紧,他们估计只说两句话。”
皇帝都这样说了,暮晚摇就不好退下。只是她心脏剧跳,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却紧紧地握紧自己的袖子。她已经好多天没见过言尚了……她就要见到他了么?
-----
“臣向陛下请安、向公主殿下请安。”
熟悉的温润嗓音,如春水般流淌而来,潺潺入人的心房。枯槁一般的心房,好似都因为那道声音,而枯木逢春。
暮晚摇微微侧了下脸,向言尚看去。
对上他目光。
他却也不敢多看,很快移了目光。他后退一步,站在了太子身后。太子和皇帝都在观察暮晚摇和言尚,见他二人如此,皇帝和太子也对视了一眼,太子露出一丝放松的笑,觉得自己的筹谋可得。
皇帝则淡然,心想未必。
太子来见皇帝,是说起出访各国的使臣人员之事,说起大魏开商路之事。说来说去,便又是没钱,来找皇帝了。
皇帝啧一声,看向太子:“去年豪强之事,户部刚发了一笔财,这么快就用完了?未必吧。”
太子一凛。
皇帝对他的暗示到此为止:“你自己想法子吧。”
太子觉得皇帝好似在点自己贪污一般,却又没有多说。他一时闹不清楚皇帝对户部的事知道多少,便只咬牙笑:“是儿臣唐突了,儿臣会想法子补缺口的。”
皇帝淡漠的:“嗯。”
太子急着转移话题:“大魏和各国开商路一事,是言素臣负责的。儿臣叫他一同来,便是让他向父皇详细演说此事。”
皇帝颔首。
-----
暮晚摇一直在一旁听他们说政事,她有时走一回儿神,心想言尚不是才到户部么,太子这么着急就用上了?
到中午的时候,皇帝竟然留太子和言尚用膳。
暮晚摇惊讶了一下。
皇帝对太子一直是淡淡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毕竟是太子,皇帝通常情况下都是给太子面子的,留太子在这里用膳,虽然少见,但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要留言尚?
凭什么留言尚?
言尚只是一个七品官,刚刚摆脱芝麻小官而已。论理,他这样的品阶,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连面圣的资格都没有……皇帝凭什么对他另眼相看?
暮晚摇探究地看向言尚。
见言尚目中也露出一些惊讶。
原来他也不知道。
暮晚摇定了定神,提醒自己要警惕。
-----
用膳倒是规规矩矩的,只是皇帝和太子喝酒时,二人发现言尚不能喝酒,便都觉得有趣,多问了两句。言尚跟着两人喝了点儿浊酒,只是不多。而喝开了酒,紧绷的气氛就松懈了很多。
暮晚摇在旁听他们只是聊一些无聊小事,便也放下了心,开始专心用起膳来。
她垂着眸,优雅无比地拿着箸子夹菜,箸子从始至终不挨杯盏小盘一下,又一点儿声音不发出。这般用膳姿势,赏心悦目,不愧是公主风范。
太子数杯酒下肚,有些熏熏然。他看着暮晚摇,再看向另一旁规矩而坐的言尚。言尚从头到尾没有多看暮晚摇一次,让太子赞叹言尚的本事。换成其他年轻人,早忍不住偷看那般美丽的公主了。
何况太子知道言尚和暮晚摇关系不一般。
然而言尚和暮晚摇在皇帝和太子面前表现出来的,就好像他们不是很熟一般。
真能唬人。
太子哂笑,忽然倾身,看向言尚:“素臣啊。”
言尚抬眸。
太子对皇帝笑道:“父皇,您觉不觉得,素臣和摇摇看起来,格外相配?”
暮晚摇一僵,抬起了脸。
皇帝目光梭过他们,微笑着配合太子:“是挺配。朕当日不就为他二人指过婚么?可惜摇摇不懂事,拒了。朕记得言爱卿也说自己配不上公主殿下?”
言尚正要说话,太子强势打断:“是么,言素臣原来也拒了啊。”
他半开玩笑一样,手指着暮晚摇,对言尚似笑非笑道:“素臣,你今日再仔细看看,我们摇摇,是哪里和你不相配,你又哪里配不上?你们年岁相仿,都是少年俊容,岂不正是最相配的?你还在南山时帮过她,难道一点儿心思都没有?孤可不信。”
太子懒洋洋的:“你说,如果父皇再给你们指一次婚,言素臣,你还要拒吗?”
言尚眸子一顿。
他看向太子,再看向上位的皇帝,他明白过来这二人的意思,竟是在撮合他和暮晚摇。上一次的指婚不欢而散,而今他们再一次动了心思。
言尚沉默着。
他一时间,竟然想要不就这样吧。
皇命他是抗不了的,他也不能以死相抗,再次说自己配不上公主。皇帝和太子就好像推了他一把,他本还在茫然,还在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和暮晚摇的关系……这样一来,他不用想了。
有人把婚事给他安排好了,不管日后如何,反正他也抗拒不了。他只用想日后怎么应对难题,不用再做选择题。
言尚的默然,让太子心中一喜,知道以言尚这般内敛之人,如此几乎可以表示言尚是同意的……暮晚摇却冷冰冰道:“父皇,大哥,你们再一次把我忘了么?”
太子怔然,看去:“怎么?你又不同意?”
暮晚摇被他诧异的语气气得眼红,冷笑着摔了箸子:“难道我的婚事,我就总是没有一点决定权么?你们就总能一次次当着我的面来讨论,替我安排么?”
她站了起来。
不在宴上,只有这几个人,暮晚摇不掩饰自己的脾气。
她冰冷的眼睛看着言尚,一字一句:“不同意!我依然不同意!”
说罢,暮晚摇直接扭身,掉头就走,出了宫殿。
宫殿气氛瞬间冷下。
言尚起身,向皇帝和太子俯身行礼。他要多说几句话,听皇帝淡声:“行了,你追去看看吧。摇摇脾气大,估计生气了。”
言尚眸子微缩,觉得皇帝如今对公主,似乎忍耐度比当初第一次赐婚时,高了很多。
-----
言尚匆匆出了殿,暮晚摇已经走得没影了。
他正要追去,身后传来太子跟出来的声音:“素臣,等等。”
言尚心急如焚,却还是停了下来,回身向出殿的太子行礼。
太子说:“务必要哄好摇摇,知道么?”
言尚自是应下。
太子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不要不当回事,孤已经打听到,金陵李氏和洛阳韦氏,有让摇摇和韦七郎定亲的意思。你若是不抓紧机会,不能让摇摇回心转意,她可能就嫁韦七郎了。”
言尚怔住。
他看向太子,眼眸静片刻,说:“原来这才是殿下你想指婚的真正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