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他呆呆地看着,久久地望着。他以为他会放不下很多,但实际上好像没什么放不下。
只是、只是……他向虚空中伸出手,可是他碰不到阿暖——
这一生光阴短,走马观花,花随光暗。路到尽头,回身时,看到的是那日烟雨天,他在寺中檐下等到那躲雨少女,一起在戏台下听戏。
铁马声如碎钟,雨水连亘绵延,她的侧脸秀美,肤色比他见过的最明亮的珍珠还要皎白。她认真看戏,他心如鼓擂,只顾盯着她。
他那时在想什么来着?好像是想一会儿要向她求亲。他们听的那段戏在唱什么来着?好像是在唱——
“叹生既苦长,叹旧年梦假。
叹光晦情减,叹佳人不寿。
叹君不来,叹卿不在。”
人生啊,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可笑可笑,不过如此。
—
丹阳公主府的寝舍中,暮晚摇蓦地从噩梦中惊醒,呆坐了起来。
她在黑暗中抚着自己的心跳,忽垂头,将言尚推醒。
言尚因为背疼,一直是侧着身睡,睡得也不甚安稳。暮晚摇轻推他一下,他就醒了过来,起身坐起。
帘帐垂地,言尚还有些困:“怎么了?”
暮晚摇抓着他的手带着冰凉的汗渍,她声音绷着:“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我二哥——他说他来接我父皇。他们要走了,以后人间,就留我一人了。”
言尚怔忡。
他以为暮晚摇是整日惊惶才做了这样的梦,他将她拥入怀中,正要低声安慰她,便听到了外面的钟声。
深更半夜,钟声从皇宫的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夫妻二人聆听着钟声,那钟声如敲在二人心房上,言尚的神色变了。
暮晚摇道:“我父皇崩了。”
第147章
丧钟响彻全城, 天未亮,所有大臣、皇室子嗣都已睡不着。
而连着夜, 晋王就被刘文吉请入了皇宫。
刘文吉一边让人去请晋王, 抓住这个机会;一边勒死了皇帝。
他亲自动的手, 神不知鬼不觉。
从皇帝寝宫出来后,刘文吉就放了一把火,并把放火者推到了自裁的先太子身上。一个死人, 自然无从辩解,说他想要奋力一争, 也无人不信。
怪就怪先太子自己。
谁让刘文吉前脚让人告诉他秦王身边人的结局,他下一刻就选择自尽呢?皇帝虽痛恨太子和秦王谋反,但都是他儿子,他显然不想杀自己的亲儿子。
何况皇帝对太子留有余地。
所以这一夜,太子必须死, 皇帝也必须死。
但是仍有些人需要处理干净——刘文吉质问宫中禁卫军统领:“你说我师父、大内总管不见了?!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来回报?”
统领自然知道如今皇宫事务,可以说是刘文吉一手把持。他也不想得罪这个太监,就赔笑:“出事时四处乱糟糟的,一时间没找到成公公。我等再去找找……”
刘文吉压制住自己心中不安, 不阴不阳道:“一定要找到!”
他怀疑成安看到了自己所为, 成安逃掉了……一个四五十岁、快活到头的老太监, 能逃到哪里去?
逃出去又找谁伸张正义?
刘文吉阴沉沉的:“不光要搜宫里,宫外也要搜。成安与罪太子勾结,一起谋杀陛下, 绝不能饶!”
禁卫军统领一脸肃然。
刘文吉本还要再嘱咐几句,让这人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但是小内宦附到他耳边说晋王到了,刘文吉便转身去迎更重要的人了。
站在蒙蒙灰白的天幕下,禁卫军统领本恭敬看着那刘公公走远,待刘文吉的背影看不见了,这位统领就不屑地啐了一口,骂声:“死太监,也敢在老子头上耍威风!”
副统领在旁:“那刘公公让我们找人……”
统领敷衍道:“随便找找就行了。难道找人是什么重要事情么?新帝即将登基,我们禁卫军更重要的,是迎合新帝。刘文吉算个屁。”
众人深以为然。
—
刘文吉赶去皇帝寝宫侧殿时,见晋王正盯着烧毁了一半的皇帝寝宫出神。
晋王的目光兴奋,又透着很多梦幻般的不安。
刘文吉手中拂尘一扬,噙笑恭敬道:“臣恭候陛下多时了。”
晋王迷茫地转头看来,他怔怔看刘文吉领着内宦们向自己跪拜,然而他心神恍惚,还觉得刘文吉的“陛下”指的是自己父皇。
待刘文吉笑看他,晋王才悚然一惊,连忙将刘文吉扶起来:“不敢不敢!刘公公,父皇是真的被罪太子谋害了么?可是父皇没有传位给我啊。”
他不安的,左右看看四周,将刘文吉拽到角落里小声:“你不是说,父皇从来就没考虑过我么?”
刘文吉心里鄙夷废物。
口上正儿八经反问:“没有遗诏又如何?陛下一共就只有三位皇子,罪太子伏诛,秦王谋反被贬,就只剩下殿下你一人了。难道谁还有选择么?
“纵是明日天亮,在早朝上您宣布登基,诸位大臣也没有人会为难您。”
晋王仍旧迟疑。
刘文吉昂首朗声:“何况臣会支持您!
“臣夜里就请您提前入宫,本就是为了商议登基之事,配合殿下应对那些难缠的大臣。有臣相助,您就放心吧。”
刘文吉声音加重,补充一句:“难道您就从来不想要这天子位么?”
晋王怔然。
然后缓缓道:“孤,想要的。”
他做梦都想当皇帝。
但是他的两个兄长太厉害,把他的脊梁骨越压越低。为了在两个兄长的重压下当皇子,他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个诸事不理、退避三舍的人。
他早年时还悄悄与自己的母妃表达自己的志向,可是这几年,他却渐渐不说了。因为越来越绝望,越来越觉得皇位不可能是自己的。
他是比得上秦王的势力,还是比得上太子的心机?
他只能熬啊,熬啊……然而有朝一日!这皇位,竟然真的从天上掉到了他头上!
天上掉馅饼一般幸运!
晋王从不真实的恍惚中回过神,抓住刘文吉的手,眉宇间露出兴奋的神情:“刘公公帮我!朕坐稳这个江山,少不了公公的相助。公公之恩,没齿难忘,朕一定不辜负公公的厚望。”
他这么快就自称“朕”,开始志得圆满了。
刘文吉心里冷笑,面上只一贯捡着好听的话哄住这人——比起皇帝,比起太子,甚至是比起秦王,这个晋王,都是最好糊弄的。
一个废物当皇帝,这才是刘文吉想要的。
—
虽然得了刘文吉的保证,但是毕竟被先太子和秦王压了多年,晋王始终不自信。
次日上朝时,刘文吉便推晋王登位。晋王被刘文吉架在皇位上,他硬着头皮向下看,一阵晕眩。
原来皇帝的座位这般硬,原来皇帝的视线这么高。晋王绷着身子强撑着向下看,他后背被汗浸湿,觉得所有大臣都在冷冰冰地打量着他、端详着他。
所有人都在判断他够不够资格。
晋王心中生起天大的恼怒,他却不敢发怒。他经历过自己父皇的时代,最知道这些大臣有多厉害。
满朝文武,一个个都在审度他,或许还在判断是不是一个旁系皇室子嗣都比他强……刘文吉着旁推了晋王一把,晋王醒过了神。
晋王硬挤出僵硬的笑,如同讨好这帮大臣们一般:“朕、朕与诸位共治天下,绝不辜负父皇的厚爱。朕尚年轻,有些政务不太熟悉,还劳诸位指教。
“但请诸位放心!朕一定会让大魏在朕手中变得更加强大。”
晋王堤防着这些大臣不承认他的帝位,但是让他讶异的,是这些大臣并没有多为难他,就去讨论先皇是如何死的,罪太子为何要铤而走险,先皇的丧礼如何办。
晋王恍惚。
刘相公为首的宰相提醒他:“陛下,朝堂上可不是发呆的地方。”
晋王连忙说是,将态度做得十分工整。
几个宰相看他也确实像个样子,便也没多说什么——不然如何呢?就剩下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了。难道还要把名正言顺的踢出局,换个过继来的?
那天下岂不大乱。
—
晋王还未曾真正登基,那要等到明年开春才正式登位,昭告天下。但眼下群龙无首,晋王已经被架上皇位,开始理事了。
先太子和秦王谋反的事还没处理完毕,这正是晋王上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
他做皇帝上朝的第一天,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雨。
言尚从朝上回来,虽撑着伞,但进府的时候,一半宽大衣袍都被雨水浸湿了。他回到寝舍才坐下喝口热茶,暮晚摇就推门而入。
暮晚摇:“如何?”
七月天,言尚坐在窗下拧着自己衣袍上的水,闻言抬头,反问:“什么如何不如何?”
暮晚摇坐到他旁边,瞪他这不急不缓的样子一眼,她蹙眉不满:“自然说的是新帝了。”
新帝如何,关系到她和言尚未来的着力点。她急的都睡不着,偏言尚不着急。
言尚轻轻勾了一下眉,他斟酌该怎么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天子自然与你父皇不同,大臣们都需要重新适应。这个过程,最少要半年。眼下还不能说天子如何。”
暮晚摇了然:“必然是你看不出他如何有本事,所以才没话说吧?我早告诉你了,我这位五哥就是个废物,难有什么真正手段。你看你找补了半天,都找不出来。”
她出神:“听说父皇去的那夜,晋王就入宫了。必是刘文吉的主意……刘文吉迫不及待表忠心呢。以后,咱们就不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人了。”
言尚掩口侧头,轻咳嗽了一声,说:“本来就不是。我们做好该做的事便好,其余的不需要多管。”
见他咳嗽,暮晚摇登时来握他的手。一握之下,觉得他手冰凉,暮晚摇一下子着急了:“手怎么又这么凉?你身体还没好全,就上什么朝,你真是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言尚柔声安抚她:“新帝初理事,我总是要看一看。你不是也想看看么?嗯……咳咳。”
他忍着喉间咳意,然而并没有忍住。而他咳嗽这么几声,暮晚摇的脸色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