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知知对名字没什么执念,但用了十几年了,不改也好。
江家的屋子外头看着不如何,进了里面,倒是显出些特别来,桌椅虽旧,却擦得一尘不染。知知张望,见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弓,炕上垫着好几块狼皮,一看便晓得是军户人家。
江陈氏疼爱的看着女儿四处张望着,顺着她的视线道,“你爹爹善弓,哪天得了闲,叫他给你逮只兔崽回来养着玩。那些弓都是你两个哥哥小时候用的。可惜你两个哥哥都笨,没继承你阿爹的本事。”
知知收回视线,对江陈氏所说的家人很感兴趣,寻了个婉转的方式问,“家中还有两个哥哥麽?”
江陈氏拍着她的手,道,“咱家里人不多,刚才迎你进门的是你嫂子冯氏,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叫江堂,二哥叫江术。你大哥家还有个混小子,这会儿正跟外头野呢。你就是咱家三丫头,回了家,就什么都不怕了,有爹娘在,有你哥哥嫂子在。谁也不敢欺你,娘就是豁出去了,也护着你啊,乖丫。”
江知知心中又是一暖,阿娘虽看上去粗鲁,但实际上待她再温柔不过。本以为自己离了江府,早已做好了吃苦的打算,哪晓得阿娘居然这样疼她,便是在江家,除了青娘,又有谁待她这样好过……
一碗红糖水喝到一半,院里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
江陈氏不慌不忙道,“估计是你阿爹和哥哥们回来了。”
知知忙放下了碗,起身,跟着江陈氏出门迎了迎。便瞧见院中站了三个男子,为首的那个四十有余,蓄着杂乱的髯,乍一看上去,有些凶狠,但仔细一瞧,便能看出他眼中的善意。
“阿爹。”知知略福福身子,江父便上前,本想伸手扶人,却又怕自己吓坏了女儿,只一个劲儿的道。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江陈氏在一边看不下眼了,道,“咱家女儿叫知知。”
江父立即道,“知知好听,这名字好听。”
江知知这下是彻底安了心,又侧头看向江父身旁的两位哥哥,左侧的那个身量高且壮实,同江父生得像,乍一看上去挺吓人的,让人不敢接近,待她喊了句大哥后,江堂便露出了惊喜的笑,受宠若惊似的道,“哎,小妹。”
右侧的二哥江术比之父兄瘦弱些,看着她的眼神却同样带着暖意,犹如看着三岁的孩童似的,宠溺大过其他。
这般,知知便同江家众人都见过面了,自此,她就要在这家里扎根了,直至她出嫁。
……
江父三人同千户告了假才回来的,索性便坐下不走了,江陈氏十分心细,叫江堂提点热水来,给知知洗漱一下。
赶了一日的路,身上自然出了汗,但知知初来乍到,也不敢主动开口,见阿娘替自己解了燃眉之急,仰着脸,乖顺冲江陈氏笑了笑,“谢谢娘,也麻烦大哥了。”
江陈氏又是一阵心疼,“你这傻孩子,谢什么?都是自家人。”
知知进了房间洗漱,堂屋炕上坐了一屋子的人,江陈氏坐在正中间,一副要商议大事的样子。
江堂拉着媳妇冯氏坐下,连儿子小驴子都端端正正坐在炕上,全家人都洗耳恭听候着。
江陈氏轻咳了一句,沉着脸开口,“你们小妹的身世,我和你们提过几句。要不是当初抱错了,哪里会让她在外面吃这么多苦。现如今她回来了,你们做哥哥嫂子的,要多疼着些。翠翠啊,我多疼知知些,你看见了也别醋。我就是想疼她,也疼不了几年,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
被点到名的冯翠翠立刻道,“娘,您这是什么话?我冯翠翠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嘛!知知也是我冯翠翠的小妹啊!再说了,您就是不说这些,我也醋不起来,您刚刚是没瞧着,小妹那手腕子细的哟,看得我都心疼!咱们军户人家的姑娘,哪个瘦成那样子了!”
江陈氏忍不住跟着道,“我哪里没看见!那手腕子细的跟咱院里的黄瓜似的,也不晓得那什么郡丞家里吃的什么,能把人养得这么瘦!”
冯翠翠翻了个白眼,气呼呼道,“可不是么,什么破烂郡丞家!把咱们老江家的闺女养得这么瘦!”
眼见着婆媳两个越说越远了,江父咳了一句,示意两人可以住嘴了。
“大郎,二郎,今儿你们娘把大家喊来,就是为了你们小妹的事。本来呢,该是我们父子几个去江家接的,我夜里翻来覆去想,就怕耽误了你们小妹。要是江家疼她,想留她在府里,那我们去了,就是误了你们小妹的前途。本想着,过几天去郡里探探消息的,要是江家留你们小妹,我就私底下塞些银子,让她日子过得顺些,倘若江家待她不好,我便是豁出去了,也要带她回来。可我千算万算,什么都想了,没想到你们小妹自己回来了。你们小妹心里有我们这个家,那往后你们哥几个,就得一辈子都护着你们小妹。”
江堂和江术彼此看了眼,皆道,“那是自然!”
兄弟俩正色保证了,还不待江父开口,江堂的儿子小驴子拍着土炕嚷嚷开了,“我也要护着小姑姑!”
严肃的气氛顿时消散,江术好笑看着侄儿,打趣道,“小驴子,你知道什么是护着吗你就喊。”
小驴子很不给自家小叔面子,抬着下巴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要学陆大人习武,以后谁欺负小姑姑,我就打他!打断他的腿!小叔,你好笨!”
隔壁的陆千户陆铮是小驴子最敬佩的人,能征善战,整个卫所都找不出一个比他能打的。
江术无端被侄子鄙夷了一回,哭笑不得拍了拍小驴子的脑袋,“真是志向远大……”
……
知知缩在浴桶中,温热的水驱散了通身的疲倦,从头到脚都舒服的很。
刚用浴帕擦了擦手臂,便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嫂子冯氏抱着身衣裳进来了,放到浴桶旁的凳子上,“小妹,这套衣裳是嫂子新做的,还没穿过,你这身脏的,嫂子拿去洗了啊。”
说完,不等知知说什么,便风风火火抱着一旁的脏衣服出去了。
一天下来,知知也习惯了江家风风火火的习惯,江家人虽嗓门大了些,但人是极好的。
她冲着冯氏的背影喊了句,“谢谢嫂子。”
换上那身棉布衣裳,用帕子将头发绞了半干,将半湿的黑发梳倒胸前,从一旁的矮凳上拾起荷包,收进袖子里,才出了西间。
军户家事情不少,除了平素训练,还要忙农事,父兄三人都各自忙碌着,见她出来,江父便道,“知知啊,就快开饭了,你先坐着歇会儿。”
知知露出个讨喜的笑,道,“那我去厨房陪娘。”
说罢,来到厨房,江家的厨房不算大的,但收拾的很干净,看得出江陈氏和冯氏都不是邋遢人。
江陈氏见知知进来了,还要催她出去,怕她被烟熏了,眼睛不好受。
知知却道,“娘,我这是回家,又不是来做客的。您跟嫂子都在忙,我坐不住。”
说着,又拉着江陈氏的袖子轻轻晃着,语气特别软和,“你就让我给您打打下手……我想挨着您,不想一个人在屋里坐着……”
江陈氏哪里见过这样撒娇的女儿,赶人的话一下子吞回嗓子眼了,“那行,你就跟娘旁边站着,递递盐罐子就是。”
知知眉开眼笑,弯着眉眼道,“嗯,谢谢娘。”
第4章 救人
用了晚膳,知知便被江陈氏领着去了房间,江陈氏一边铺上一层厚厚的被褥,将床铺弄得舒服软乎,一边道,“你坐下试试,舒服不舒服?”
知知应声伸手摸了一下,笑着道,“阿娘,够暖和了,这不是还要烧炕麽。”
江陈氏这才将剩下的被褥收好,塞回柜子里。
知知笑望着江陈氏弄完,然后伸出手拉她坐下,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江陈氏还以为女儿要同自己说体己话,喜出望外,顺势坐下,摸了摸知知细软的黑发,“怎么了?有话想和娘说?”
知知“嗯”了一声。从袖中掏出荷包来,抿着唇笑,将荷包塞进了江陈氏的手中。
江陈氏一怔,打开那荷包,见里面是些碎银子,不知女儿是何用意。
知知却只是柔柔一笑,语气里带了点撒娇,“娘,这是我在江府,这些年攒下的银子。我既然回来了,那这银子便交由娘了,娘想怎么使就怎么使。”
江陈氏听了,立马就急了,“你的银子你自己收着,给娘做什么!你这孩子是不是呆,拿出来做甚么,有钱也不晓得自己藏着用!”又苦口婆心道,“家里不缺银子,你快收好。”
“娘,我攥着这银子,也没处用啊。”知知语气不急不缓的,声音又轻又软,让人听了,舒坦到骨子里去,“娘替我收着麽,我这些年不在家里,也没孝顺过您和阿爹,您就当女儿心里不安么,您收下麽。”
江陈氏仍是不想收,她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就是觉得女儿在外受苦了,自己怎的都不该收下这银子。
知知也不气馁,两手攥着江陈氏的衣袖,轻轻那么晃着,可怜兮兮乞求着,“娘,您收下麽……您别嫌弃女儿心思重,女儿来之前都想好了,若是您和阿爹嫌弃我,我就藏着这钱,给自己留条退路;可您和阿爹,还有哥哥嫂子们都待我这样好,我再藏着这钱,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
江陈氏神色果然松动了些,知知立即再接再厉,继续道,“您都认了我了,那我就是江家的女儿了,我的银子不就是江家的银子,难不成您要我吃独食麽?这种事情,知知做不来的。娘……”
女儿在耳边软声求着,又说的这样有道理,江陈氏本也在自家闺女面前硬不起来,只得松了口。
“那行,我给你收着 。”
说罢,便见知知露出了笑来,江陈氏忍不住道,“你这傻孩子……没见过你这样把银子往外推的。”
知知却犹如放下了一桩大事一般,本来这银子便是在府里攒下来的,虽说也是她自己做了绣活,以青娘的名义拿去卖了,但江家若是说不准她带走,她也是没什么可争论的。如今江家人待她这样真心,要她藏着掖着,她是真的做不出这事。
好说歹说,江陈氏收下了荷包,见知知睡下了,替她吹了烛,回到正屋这边。
江父正给一柄小弓换弦,闻声抬头道,“回来了。床给女儿铺暖和点,过几天我领大郎去林子里看看,弄些鹿皮回来,你拿去李老头那里去,给知知做两双鹿皮小靴来。”
江陈氏漫不经心应了句,“知道了。”
江父纳闷,白日里不是还挺开心的,怎么忽然就这样了?“怎么了?”
江陈氏心里藏不住事,见江父问了,就把荷包拿出来了,道,“刚刚知知给的银子,我数了数,有个十来两呢。”
江父看了眼荷包,没吭声,把弦换好了,才闷声道,“知知这是怕咱们不喜欢她。这孩子心事重,瞧着特别懂事,在那府里估计吃了不少苦。孩子给了,你就收下,也别揽着不用,买几匹布来,给家里一人做身新棉衣。”
江陈氏一迟疑,“用了啊?”
江父“啊”了一句,道,“用。你不用,孩子还当我们跟她不亲。到时候家里再贴就是。”
江陈氏这才应了下来,“成,我明天就去。”
夫妻二人躺下,看着黑黢黢的屋顶,两人都忍不住叹了口气,江陈氏更是眼泪都流下来了,“我对不起咱娘。她当时把二妹托付给我,我没把人给照顾好,连她留下的这根独苗,我都没看住,让知知平白受了这么多委屈。”
江家夫妻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两人从未宣之于口,连儿子江堂和江术都没告诉。
那便是两人根本没有女儿,知知是江父的妹妹的孩子。
江陈氏进江家门时,江父还有个妹妹,名唤江若,还未及笄。江若小小年纪,便生得极好,江陈氏颇喜欢自己这小姑子,姑嫂两人亲如姐妹。
后来有一年,江父跟随大军外出打仗。江陈氏同小姑子两个撑着家里,当时江陈氏和江父的小儿子江术才两岁大,正是离不开娘的时候,千户家里却来喊人去帮一段时间的忙。江陈氏走不开,江若便主动替嫂子去了。
三个月后,江若回来了。江陈氏现在都记得,当时小姑子羞答答的红着脸,同她说,自己在外边碰到个男子,让江陈氏不必替她再相看人家了。
江陈氏同小姑子感情好,自然满口答应下来,等着江若口中那男子登门求亲,哪晓得没等到那男子,倒是江若身子不对劲了。
江陈氏是过来人,一下子便看出来,小姑子这是被那男人占了便宜的。又在家中等了四个多月,眼看着江若的肚子大起来了,江陈氏没法子了。恰好那时江家的梅姨娘被丢到别庄来住,来卫所寻人打杂,江陈氏便把儿子交给江父,带着小姑子去了别庄。
在别庄,江若生下一个女儿,便撒手人寰。江陈氏伤心至极,又要料理小姑子的后事,又要带孩子,后来回想,已经完全想不起,孩子是什么时候被换走的。
未婚生女,实在是不体面的事,江陈氏不愿让小姑子背着这样的名声,便说孩子是自己所生,且多年来一直视若己出。
这事江父也是晓得的,两人把这秘密瞒得死死的,谁都不告诉。
若非今日两人感慨,怕也不会提及此事。
江父叹气,道,“找个日子,带知知去给阿若磕个头吧……”
江陈氏也叹着气答应下来,翻了个身,入睡。
是夜静谧,江知知是万万猜不到,自己的身世还有这样的秘密。
她难得睡了个好觉,没继续做噩梦,次日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洗漱了,用了早膳,江家父子三人便要去营里销假,江陈氏则也有事出去了,知知便陪着嫂子忙些家务事。
嫂子冯翠翠干活极利索,扫院子喂鸡喂猪……一下子都不得空的,知知追着给她帮忙,又被冯翠翠给“撵”走了,道,“脏兮兮的,小姑娘家别干这些。小妹你要是闲得无聊,去给小驴子讲故事吧。”
知知眨眨眼,道,“那我教小驴子千字文吧。”
冯翠翠满脸惊喜,“小妹,你还识字?那敢情好,你替我教教那个混小子。”
知知便去给小侄子教千字文去了,小驴子挺喜欢这个温柔好看的姑姑的,难得在板凳上坐得住,不像平时,叫他老老实实在家里坐一会儿,就跟给他上刑一样。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