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小宋氏神色渐渐平静下来,看着面前怜悯望着自己的下人, 她起身,拂拂袖子,咬牙道, “我不走,你去告诉陆铮,他非要赶我走,我就一头撞死在陆家!我倒要看看,逼死寡嫂的名声,他陆铮担不担得起!你叫陆铮过来,我要见他!”
婆子仿佛早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应下,慢声道,“大人不会来,宋娘子也不必等。你若不肯走,奴婢也不能绑着你。”
小宋氏听她这话,得意一笑,道,“我谅你也不敢!陆铮他敢麽,他也不敢!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夫君待他多好,他就这么对待兄长遗孀?”
婆子权当没听见小宋氏这话,垂着眼,继续道,“但大人也说了,若娘子不肯回宋家,便叫奴婢们送您去另一处地方。您自己选。”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纸,放在小宋氏面前,“这是您身边的邓媪的口供,她全都招了,您是如何买凶杀吴婆子一家,俱明明白白写在这纸上。您看,您愿意回宋家,还是愿意去坐牢?大人说了,让您自己选。”
□□,绝不仅仅只是坐牢……
小宋氏脸色惨白,全然没想到,她命邓媪杀人一事,竟也被陆铮查出来了。她浑身一阵发凉,再摆不出软硬不吃的模样,瘫软地坐倒在地上,心里涌上两个字:
——完了……
陆铮真的会杀她……
她第一次这么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以往陆铮只是不同她计较,一旦他认真了,他可以让她死,也可以让她生不如死。
陆铮一句话,剥夺了她陆家长媳的身份,彻底断绝她唯一的希望,现在,更让她后半生都生活在无尽的恐惧和悔恨之中。
小宋氏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濒死之人的挣扎,随后渐渐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虚弱无力地道,“我走……”
可以活着,没人会选择去死。寻死觅活的,不过是为达目的的把戏罢了。
婆子毫不意外小宋氏的选择,语气温和道,“那奴婢谢过娘子了。”
摆摆手,“来人,进来扶宋娘子一把。”
将小宋氏送上马车,婆子又吩咐侍卫,“定要平平安安将人送到宋家,路上不得出任何差错。”
至于到了宋家,再出什么事,可就跟他们陆家没半点关系了。
目送青布马车缓缓远去,婆子转过身,摇头道,“这人啊,得惜福……好日子不过,非要惹出这些事端出来……”
丫鬟听了,正想问些内幕,刚要开口,便见婆子快走了几步,面上挂着小心的笑意,亲热喊道,“您怎的亲自来了?”
青娘望了眼远去的马车,“我来看看,人送走了?”
婆子忙不迭点头,压低声音道,“可不是,闹也闹了一阵,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走了。”
青娘点点头,“行,跑这一趟辛苦你了,娘子赏的银两,收着。”
婆子还要推辞,青娘已经塞到她手里了,微微颔首示意,转身走了。
……
青娘回到正院,陆铮也未去衙署,正躺在榻上,懒洋洋陪着四处爬的珠珠。
珠珠最近学会了爬,一天除了睡觉,便是在榻上四处爬,府里怕她摔着,非但将地面垫了厚厚的毛毯,更是把榻围了个严严实实。小家伙翻山越岭,从自家爹爹这个障碍物上爬过,冲在梳妆镜面前的娘亲爬过去。
小家伙伸出肥肥的小白爪子,“啊啊——啊啊——”
下一秒,怕女儿摔着的陆铮,便伸手一把把人捞了起来,小心翼翼“丢”回内侧去了。
珠珠结结实实懵了一下,看了看自己同香香软软的娘亲间骤然变远的距离,扁扁嘴,乌溜溜的眼珠蓄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下一秒,开始委屈巴巴掉金珠子。
陆铮傻眼,手足无措去哄女儿。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知知的注意,她放下簪子,无奈起身,将哭得可怜的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珠珠乖……不哭了啊……”
陆铮也凑过来,认错认得无比的快,“爹爹错了,快别哭了,都哭丑了。”
珠珠性子好,抽抽噎噎一阵,便也止住了哭声,只还是委屈哒哒的靠在娘亲肩上,小脸贴着娘的脖子,无比的依赖信任。
这时,青娘听见里头没哭声了,才敲门进来,禀报,“人送走了。”
陆铮温情的神色蓦地冷了些,瞧着有些吓人,“可还老实?”
“起初不肯。后来得知邓媪的事,便肯走了。”
“嗯,下去吧。”
陆铮随口应了下去,漫不经心摇着金铃铛,逗了逗趴在知知肩上的女儿。
用过午膳,知知与珠珠照例要去午睡,陆铮是睡不住的,他生来就是劳碌命,看着睡得香的母女俩,倒比自己睡了还舒坦一般。
从内室悄无声息出来,来到庭院中,他静静独自站了会儿,终于朝东院迈开了第一步。
逃避也无用,总归是要解决的。
陆铮心底这样告诉自己,抬脚朝东院而去,进了东院,这里比以往更宁静几分。
肖夫人身子不舒服,小宋氏则被送走了,唯一的小郎君陆承,则养在正院,三个主子少了俩,仆人们都瞻前顾后,连说话都小声了很多。
望着榻上状似浅眠着的老妇人,陆铮没急着开口,神色冷淡打量着屋子。
他虽不太来肖夫人这里,但衣食住行上,从未短了这里,就连知知,也是什么好的东西,宁肯自己不用,也要送过来。
无论如何,他自认对肖夫人仁至义尽,除了没有答应过继儿子,尽到了全部做人子的责任。但他的生母,却始终视他如仇人,联合小宋氏和外人,一起算计他。
陆铮眸中露出一丝嘲讽,榻上的肖夫人微微□□一声,似是醒了过来。
陆铮唤她,如同以前般的恭敬,但不带一丝的感情,“母亲。”
肖夫人被这一句“母亲”唤醒了,迷糊之中,喊出一句,“宵儿……”
陆铮恍若未闻,“母亲,我是陆铮。”
肖夫人猛地惊醒,看清屋内之人是自己厌恶的二儿子后,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厌恶。
“你怎么来了?”
陆铮抬眼,“方才,宋氏被我的人送走了。”
肖夫人浑身一颤,想起昨日陆铮的雷霆手段,东院但凡参与此事的下人,皆被他的人带走了,就连她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婆子,也没能留下。
她眼中渐渐露出一丝恐惧,质问道,“你待如何?难不成捆了我身边人还不够,还要捆了我?”
陆铮摇头,“母亲放心,无论如何,您始终对我有生恩。”
肖夫人心里一松,仿佛又找到了以往的底气,微微缓和了语气,道,“宋氏你送走便送走,我不管,但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我知你偏爱江氏,护得紧,我也不当那坏人,非要江氏的孩子。你瞧不上郑女,我也不逼着你,你乐意找谁就找谁,不拘谁生的,你过继一个小郎君给你兄长。”
陆铮低低笑了,笑得肖夫人纳闷看向他,他才道,“在母亲心里,我是什么?我大约不是您的儿子,是您的仇人吧?您有没有想过,您这么厌恶我,却如此渴求一个拥有我血脉的孩子,我克亲,说不定他也克亲呢,母亲……”
顿了顿,他收起了笑,藏起所有的心思,不带一丝感情的摇头道,“我不答应。我永远不会如您的愿,为了给您一个孩子,去睡别的女子。”
肖夫人捂着胸口,喘着气道,“为什么?!这对你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为什么不答应?陆铮,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求你,你才肯答应?”
“因为我不想,”陆铮后退一步,沉声道,“我不是从前那个陆铮,母亲要我血肉,我便伸手任人宰割。母亲说我克亲,我便背负愧疚过了十几年。我不再是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不再是那个渴求母亲一丝丝温情的孩子。”
“陆铮,你恨我是不是?你在报复我,是不是?你恨我从前对你的冷淡,只要你答应过继一个孩子给我,我不会再将你父兄的死,怪在你身上!”
肖夫人哀求道,“我知错了,我后悔那样对待你了。我会学着做一个母亲,我会把你当成儿子的,只要你答应过继一个孩子,只要一个孩子就够了。你大哥对你那么好,你就算恨我,看在他的面上,答应我,好吗?铮儿,答应我……”
“二郎,答应娘吧……”
在陆铮的记忆中,肖夫人从未喊他“铮儿”或是“二郎”,或许喊过,但自从父亲战死后,她便再没喊过。因此,乍一听到这称呼时,陆铮甚至怔了一下,片刻才回神。
这是他的生母,父兄战死,祖母去世后,她曾是他唯一的亲人,这世上唯一与他有血缘羁绊的人。如果没有那些事,他会一辈子奉养她,他会比任何人都孝顺,因为要把兄长那一份的孝顺也补给她。
他本来可以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是母亲亲手推开了他。
陆铮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摇头道,“我不需要了。您永远是我的母亲,这一点不会变,吃穿用度上,我不会少您半分。但除此之外,您不必惦记,也不必插手。”
肖夫人一直以来的有恃无恐,在陆铮绝情的话语中,一点点碎了一地,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这个儿子,彻底推开了。
她从前不肯给的,陆铮已经瞧不上了,他有江氏,有江氏为他生的那个女儿,那些才是他的亲人,而自己,则只是陆铮名义上的母亲。
她一直以为,自己无论做什么,陆铮会一如从前的对她,她是他无可替代的母亲,这世上没人比她更知道,陆铮有多渴望生母的关注,哪怕是一个鼓励的眼神,一句寻常的问候。
陆铮朝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母亲,我走了。”
他从容转身,心中没有一丝不舍,更没有一丝迟疑,蓦地,听到一句沙哑的话。
“铮儿,娘最后再求你一件事,你……答应娘好麽?”
肖夫人颤抖着的声音,“就当是我的遗愿。”
陆铮停下脚步,却未转身,只是道,“你说。”
“替你父兄报仇。”
“我不该把他们的死怪在你身上,我糊涂了,我听信了大巫的话。其实你那时候那么小,你什么都没做,但我没法子,我去恨谁啊!”肖夫人两行泪顺着布满皱纹的面庞流下,“她们都说,是我命不好,克死了丈夫,又克死了长子。我真的太难受了,我太苦了……”
“你替夫君和宵儿报仇吧,这样我就能解脱了,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陆家父子是死在战场上的,根本没人知道,是谁杀了他们。这一点,无论是肖夫人,还是陆铮,都再清楚不过。
但陆铮只是闭目一瞬,应下,“好。”
当年打仗时,他年纪还小,但只要打听一二,自然能知道,当时发兵攻打郧阳的是谁。
他能替肖夫人做的,也只剩下这一件了。
“母亲保重,我走了。”
说罢,毫无眷恋离开,将所有的一切,曾经的少年时光,每一个充斥着愧疚和恨意的夜晚,抛在身后。
从今往后,他和他的生母,除了奉养之外,便再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第63章 射阳之行(捉虫)
入冬
陆家绵延不断的车队, 在宽阔的官道上,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朝东而去。
马车里, 知知正小憩醒了,睡意沉沉地问,“青娘,什么时辰了?”
在一旁伺候的青娘忙取了盏清水来,递与知知用了, 道, “娘子,快酉时了。”
知知掀了下厚厚的棉帘,外边的风稍稍有些大, 刮久了,脸上有一种生疼的感觉。外边天色果然渐渐黑下来了。
陆铮发现这边的动静,很快策马过来,临近时,怕马蹄惊起灰尘,特意放缓了速度。他抬手, 用马鞭掀起帘子,“醒了?很快就到驿站了。”
知知“嗯”了一句, 将水囊递过去给陆铮。
陆铮没推,接过去,饮了两大口,将水囊递了回去, 见四下无人朝这边看(谁都晓得主公是个醋坛子),伸手捏了一下知知搭在窗沿上的手,低声道, “风大,别吹得你脸疼。等到了驿站,再让你下来喘口气。”
半年前,文帝崩,其独子登基。这位少帝年未弱冠,政治上并无建树,不过胜在听臣子的话,这一点,比之其父,倒是胜出不少。
一月前,扬州朝廷以少帝的名义,颁发了一封诏书,在射阳举办了宴,诏各州群雄,赴射阳参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