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知知说罢,又与唐氏点头一笑,迈出门,出去了。
走了不远,便碰见了二哥江术。
江术看样子就是在等她的,见妹妹走到跟前打招呼,笑眯眯道,“陪哥哥坐一会儿,我们兄妹说会儿话。”
江家父子三人,都是陆铮最先重用的,尤其是江堂和江术,两人正是年轻的时候,江堂年后就被派去了交州,江术则在徐州担任十分重要的职务。
不过江家兄弟手中的权力虽大了,但从来都是明白人,尤其是江术,他的心思比兄长多一些,考虑事情也更周全。
“二哥是在担心唐家的事?”知知见二哥似在忖度,主动开口道。
江术微微一怔,苦笑道,“这么明显,连你都看出来了?”
自他娶了唐氏,起初还没什么,一切如常,可年后侯爷从唐氏选了几名郎君,派去各地任职后,江家的门槛,险些一下子被踩破了。
江术不是被权势迷昏头的人,江家一直以陆铮唯首是瞻,主动疏远士族,从不拉帮结派,更不借这层姻亲关系提拔谁家。唐氏的事情一出,倒显得是他们江家说服了陆铮一样,请帖拜帖多得犹如雪花一样。
江术心思重,生怕自家落了外戚拉帮结派的名声,更怕害了自家妹妹,更害怕,这是捧杀之举。
心事重重之下,连自己膝下多了个女儿一事,都顾不得高兴了。
……
知知摇摇头,“倒也不是,我回来之前,夫君便同我说了,他说二哥你兴许会来问我。”
江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后,不由得道,“侯爷……侯爷他当真是什么事情都不瞒你啊。”
知知朝前走,看了眼池塘里的冒出绿意的荷叶,抿着唇道,“夫妻不是就该如此麽,阿爹和阿娘也从来不向对方隐瞒什么的。”
她止住这话,继续道,“二哥,你不用担心,唐家的事,是夫君有意为之的。这些事,我也不大懂,但无非是权势斗争,此消彼长。不过,二哥大可放心,夫君不会害江家,也不会害二嫂家的。”
她抬起眼,替自家夫君做了保证,江术看着自家妹妹眼里的坚定和信任,心里的怀疑霎时烟消云散了。
他忍不住摇头一笑,“是我狭隘了。妹妹你这么说,二哥我便信你。”
江术回首自家妹妹和侯爷这些年的感情,心道,若是侯爷当真不顾这夫妻情分,要借此机会打击江家,那便算自家倒霉好了。
反正江家的一切荣耀,都来源于侯爷,就当还债了。
至于唐家,说实话,江术自认是个自私之人,当自家和妻子的娘家摆在一处,他会选的,无疑是自己家。
想到这里,江术心里对于唐氏,又多了几分愧疚,他会对唐氏好,把唐氏当成亲人,但绝不可能把唐氏的娘家,摆在自己家前面,甚至,摆在同样的位置,也不可能。
……
知知回到侯府,还未进屋,就看见陆铮坐在窗下,儿子廷哥儿坐在他的膝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胖团子伸着手,似是要去抓挠陆铮放在案上、正在看的文书。
被儿子扰得干不了正事,陆铮似乎也不在意,没脾气地拦住了儿子的小胖手,继续看着那文书。
父子间自然无间的交流,熟稔又自在,看得出陆铮并不是个诸事不管的爹爹。
知知面上不由得露出笑,她站在那里,静静看了一会儿这画面,没片刻的功夫,便被陆铮发觉了。
陆铮抬起头,见知知在不远处站着,面上带着温暖的笑意,眼里犹如撒了细碎的星子一样。他心情无端端跟着好了许多。
他道,“回来了?”
知知闻声走过去,抱起廷哥儿,“不要闹爹爹。”
陆铮道,“没事,方才你一走,这小子就醒了,乳母哄都不行,非要找你,我抱了一会儿,就不闹了。”
知知也坐下,把手腕上的镯子给小儿子玩,玉镯光溜溜、亮亮的、凉凉的,廷哥儿摸得很起劲。知知含笑低着头,由着他玩。
陆铮将文书收起来,看向妻子,他对知知家里二嫂和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娘子没什么关心,也没问,倒是提起了江术,“二哥找你了?”
知知抬起头,颔首,“嗯,二哥看上去心事有些重。”
陆铮早就猜到了些,也不觉得奇怪,对于妻子兄长的不信任,也不觉得失落。虽然他重用江家,对江氏兄弟二人也多有提携,但并不对江家的反应感到失望。
就算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有彼此算计倾轧的,更何况江家只是他的妻族,他因为知知,所以对江家多有提携,但江家有自保的心思,并不奇怪。
走得越高,就越能感受到,旁人对于权势的畏惧,也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这些年,非但江家小心谨慎,当时从卫所一起出来的手下,与以前相比,也变得更加谨慎拘谨,在他面前总是克制守礼,不再“口无遮拦”。
这种变化,并非人力可以改变的,陆铮也从来不放纵自己纠结于此,就连他,不也在变麽?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强求别人。
好在,他也不算是孤家寡人。
他有知知,有孩子们,至少知知和孩子们,永远不会畏惧他,永远会相信他。
这便够了。
陆铮微微一笑,“无事,我会和他谈一谈。”
这些事,知知不大懂,见夫君有自己的打算,便也不多问,应下。
廷哥儿还小,容易走神,玩了会儿镯子,便不肯玩了,恰好又是哺乳的时候,乳母过来将廷哥儿抱走了。
知知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但又不想睡,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便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便拿了本话本,靠在陆铮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翻着。
春光正好,温暖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身上,窗外那一株海棠树的叶子正绿着,影子落在两人的肩上,宁静又惬意。
知知看着看着,还是没忍住睡意,尤其是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烘得人暖暖的,她不知何时闭上了眼,浅眠着。
等陆铮翻完文书,微微侧头,看到的便是妻子靠在自己的肩上,海棠春眠一样,浅浅的气息,在春日的阳光中荡开,牵起一抹春意。浓长的睫毛,在白皙的面上,投射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她的手上还松松攥着那本话本,话本一头朝下,仿佛很快就要顺着她的膝盖,滑落下去一样。
陆铮微微侧头,就那么静静望着,心中那一堆惹人烦的事情,仿佛被这春光给荡得无影无踪了。
他唇边露出淡笑,伸手小心将知知握着的话本取下来,稳住身子,就那么任由知知,靠在自己的肩上浅眠着。
他则随意翻开了那本话本,漫不经心看着里边的情情爱爱的腻歪故事,什么穷书生捡了富家千金的帕子,两人定情,书生高中后来取富家千金的故事,情节烂俗得很,偏陆铮翻着,丝毫不觉浪费时间。
偶尔也要看看,妻子平日里在看些什么。
第106章 变天
兖州城外几十里处, 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正缓缓朝兖州城走去。
流民中一对母子,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儿, 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拉着走在前面的农妇,小姑娘饿得肚子轱辘叫,“娘……”
“别停, 继续走, 不能落下……”农妇转头,同样面黄肌瘦,紧紧抓着小姑娘的手, 一遍遍强调,“别停,继续走。兖州有粮,我们得去兖州!”
农妇语气坚定,既是告诉小姑娘,其实也在说服自己。
到了兖州, 就能活下去了……这一路上,她和同行的人们都是抱着这样的信念的。
农妇本是益州人士, 是个寡妇,日子虽过得清苦,但好歹一家勉强能果腹。可一场饥荒,加之益州的赋税一直颇重, 整个村都饿得啃树皮了,连山上的树皮都差不多被啃尽了,几乎没了活路, 只等死了。
这时,村里有人用最后一点粮食换了消息,说兖州没遭灾,粮库都是满的,且兖州州牧还在城外接济流民。
村里人打定主意朝东走,农妇一咬牙,也带上女儿,跟着一齐来了。
而此时几十里外的兖州城门外,陆陆续续有流民而至,他们大多是在家乡活不下去了,才宁肯背井离乡,也要来兖州,只为了能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州牧大人。”负责安置流民的官员过来,拱手道,“城外又来了一批流民,约有三百余人。”
这算是兖州开始接济流民起,遇到的最大的一批了,接济流民是件大善事,可也是最容易出事的事。男女老少一路长途跋涉过来,谁知道其中有无染病的人,更何况,人群里鱼龙混杂,更容易让人钻了空子。
裴延乍一听闻这个数字,也是微微蹙眉,继而道,“先叫州医看一遍,尤其是老弱妇孺,有咳嗽、发热之症的,先另外安置。”
官员忙应下,“是,下官这就去。”
“等等——”裴延又喊住他,沉吟着道,“你传话下去,青壮年可以劳易食。过几日,会出具体的章程。”
官员稍有踟蹰,“这会不会……那些老百姓会不会有意见。接济灾民原是好事,若是要安排他们做事,岂不是与初衷相违背?”
裴延笑问,“你以为侯爷派我来接济雍益二州的灾民,是为了扬名天下,图一个好名声?”
官员哽住,他还真是这么想的。这年头,谁不是自扫门前雪,哪管旁人的闲事。更何况,各州各自为政,其他州越倒霉,对他们不是越好麽?
这时候接济灾民,不是图名声,是图什么?
裴延摇头,“你不必想这么多,照我的话做就是。不必对流民太过宽容,闹事之人,立刻赶出去。自然,也不许发生欺侮之事,盯好你手下之人。”
负责流民安置的官员连声应下,一时间倒觉得没那么棘手了。
若不是为了图名,那便不用那么束手束脚了,该如何管便如何管,这几日越发挑事的那几个刺头,也能即可处置了。
官员一走,裴延摇头一笑。
也不怪此地官员这样想,便是他刚接到接济灾民时,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也是这是一次扬名的好机会。
侯爷所辖境内收成虽也有损害,少了几成,但大抵上没有太大的压力,这与过年那一场鸿门宴逃不脱关系。
在各州遍地饿殍的时候,的确正是侯爷扬名天下的时机,若这一招用得巧妙得当,离那个位置,能更近一步。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还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主公心里,怕压根不屑用这种手段。
似主公这样光明磊落之人,实在是乱世明主,怕是从未用过这等卑劣手段,干何事都是举止磊落!
裴延一顿感慨,外加自愧不如,低头开始给家中回信,想起出自兄长之手的那封家书,提笔,落字。
“兄长不必为我担心,吾主公乃明主,行事磊落,且对弟十分关照。年前主公曾万分忧虑,怕弟孤身一人,费神替弟寻妇,虽事未成,但弟感激万分,借古人一言,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罢。兄长听弟一言,主公接手并州后,还请兄长万勿心怀芥蒂,吾裴氏上下,需得一心奉陆侯为主。”
写到这里,笔尖微顿,裴延继续落笔,写道。
“时移世易,如今已到分久必合之际,主公虽出身微末,但有大才,且常怀爱民仁德之心。万望兄长相劝阿父,勿要固执己见,需得以并州百姓为重。纷争不止,百姓苦已久矣……”
“阿兄,珍重。弟延留。”
裴延与一般的士族郎君最大的不同,便在于他身上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气,他十几岁起,便跟着师长师兄弟们游历天下。
是真正的游历,而非乘着昂贵舒适的马车,四处游山玩水。
他亲眼看到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在一年辛苦劳作之后,来之不易的粮食,是如何被当地的豪绅夺走。
也曾踏进那破败的农户家中讨一口水,抬头便能看到茅草屋上的破洞,有个孩童光溜溜的,趴在榻上,睁着双在瘦削面颊上显得大得突兀的眼,盯着他这个外来的客。
幸福美满的家庭,下一刻就有可能面临兵事,不得不举家逃离。
彼此相爱的夫妻,也许第二日就收到了征兵的文书,不得不分离。
……还有很多,裴延亲眼目睹这些,他对这些贫苦的百姓有着天然的怜悯和同情。
他曾寄希望于皇室,他曾单纯的想,只要他能教导出一个心怀天下的皇子,然后辅佐他上位,那之后,天下便能太平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天真,皇室从骨子里便烂了,迂腐、奢靡、肆意、挥金如土,视百姓如猪狗蝼蚁……整个皇室都是如此。
那时的他失望透顶,很快便主动求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