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116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口音不一样,还可用从小不长在这边来搪塞,城外有什么山什么河什么典故钟应忱说得清楚,可城里的铺子却一概不知,这便说不过去了。

  且钟应忱说出这话时冷冰冰半点不想和人多话,过后再没同她提过回乡,明摆着是在敷衍问话那人。

  可两人相处得久了,钟应忱瞒她的习性越来越少,能看破的端倪越来越多。

  要猜测一些线索,着实也容易。爱吃甜食,偏向蔬果,凡是吃惯的菜色都是东南之地惯有的。满腹文章,举止有礼,还能对那些官老爷的事如数家珍,出身必定要比柳安的乡绅老爷都高上不少,家里还能拿得出让薛师傅都吃惊的菜谱,这富贵二字该是也还算得上的。

  池小秋小心眼,因他没多少实话,还暗搓搓下过两回小绊子,可钟应忱总是能躲得过,就是不接茬。

  再后来,先时被隐瞒的不忿,在逃亡路上他高烧不退时的失言消弭得无影无踪。

  她只是失了双亲,但他有家不能回,还背负着一个猜测已经足够痛苦,若揭开便无异于抽筋挖髓的痛苦。

  “你娘,生得大约要比你更好看些吧?”

  池小秋微微笑:“她必定很疼你。”

  她直视着钟应忱:“所以,你要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可你也得答应我件事儿,”她歪头伸出手,勾住他的小指头来:“咱们打个勾,你呀,你得好好儿的。”

  血脉之亲,猝然长眠,池小秋也经历过,理解这份痛苦,可她更希望钟应忱的下半生,不止停驻在这样的梦魇之中,还能做一个拥有清风明月的少年郎,有能相信的人,能为之欣喜的事。

  而不是让梦魇撕扯埋没,陷于其中。

  因为,你是我在乎的人。

  大约是什么时候,她才终于领会了六月曲湖灯市里,戏中的姑娘唱出的一句:一面之间,忽坠终生,又或是思之终日,辗转难眠。

  不是一瞬间明白的。

  是她在厨下错手将糖当作了盐,只因为控制不住地想往窗外去寻一个熟悉的人影;是她在钟应忱往府城去后的第三天,依在门边望向惠姐和小齐哥低语时的羡慕;是每天盼着来信算着归途心忧他宿于何处食于何物。

  距离常常能模糊所思所想,于是将一个人的存在视作理所应当。又或许是因为这份习惯,才会发现,一旦此人消失缺位,便需要承受将生命中一半的时间划去的痛楚,于是想念从模模糊糊变作展开的字画,墨色淋漓,笔笔清晰。

  喜欢之上的喜欢是什么呢?

  惠姐说,是愿意在明年七月,藤萝满架清风徐来的时候,入他院子,作他娘子。

  池小秋认真想了想钟应忱说与她那些话。虽不惯与人同睡,可若枕边的人是他,便连野猫小鼠都不可怕了,山珍虽然难采,可若是执杖同行的人是他,路似乎也不会多远了。

  池小秋望着他时,没有丝毫躲闪,澄澈一如初见,又跟他坚定的说了一遍:“我不后悔。”

  因为,“你是我选中的。”

  选中的时候,不是为了你可能有一日是蟾宫折桂簪花游街状元郎,不是为你许是个能住在徐家花园子一样精细宅子里的官家老爷,不是为你许是生于繁华之地归于温柔之乡,只是为了——

  你是那个一路陪我走过来的人啊。

第141章 明月相思

  一盏河灯荡荡悠悠, 渐渐移向河心深处。

  这一看便知是钟应忱亲手做出的,不见多少市井中一个花样能重复千百样的呆板匠气,底部的莲花瓣仿若能在风中微微颤动, 半开半合的形态更加惹人怜爱, 正中央放着许多薄薄书册。

  若是放于手中, 每一本还不及巴掌大,比寻常书本尺寸缩小了两三倍, 翻开来看,里面的字笔划细如蚁须, 但无一丝草草之处, 从书扉到里面每一字每一画都做得极为精细。

  “母亲最喜欢这些。”钟应忱望着渐渐隐没于水中的莲花灯,暗夜里看不清他的神色:“我方记事之时,也是有些顽劣处, 偏爱往母亲房中去, 她那里书册堆得如山一般,床头桌上地上都是, 也不许人收拾, 我便正好从书山脚往上爬。有一日,全家都寻不着我, 到后来才知落进了书山里头一个空洞处,却怎么也爬不出来。”

  池小秋在脑中想了想那副情景,一个小号的钟哥,生得如同过年门上贴得年画娃娃一般, 在书堆里面奋力扑腾,张牙舞爪却怎么也拨弄不出出去的路来, 不由起了幸灾乐祸之感。

  “你怕是哭了不少时辰吧?别人找来时,准时寻着眼泪找过来的。“池小秋不禁有些遗憾, 若是能早些认识钟应忱,趁着他小时候多抓些把柄,以后便能多些嘲笑他的本钱。

  “我为何要哭?”

  钟应忱瞥她一眼:“寻不着我,急得是他们,我只需坐在那里好生等着便罢。”

  池小秋的小算盘哗啦便被掀开了,只能郁郁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孩子!

  钟应忱却忽然笑了,点了点她的头:“你说哭了便哭了罢。”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钟应忱伸出手来,在她握上去的一刹那,十指相扣,带着凉意,好似要锁定一个地久天长的誓言。

  池小秋随着他的眼神,看向河心。

  “阿娘,”钟应忱说得很慢,每一字一句烂熟于心可说出来却肃然到庄重:“今天是你的生辰,孩儿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钟应忱转身看向池小秋,微微一笑。

  如漫天星辰碎成流光又忽然失坠,落入他眼中,光芒璀璨。他笑意清浅,声音却止不住地微微颤动:“这是孩儿未过门的妻子,阿娘唤她小秋便好,是天下最好的姑娘,你若见了,定会喜欢她的。”

  池小秋怔怔然回望,而后一笑,松开他的手,往前一步。

  钟应忱心中最后一点忐忑,便随着她这一跪轰然倒塌。

  滩涂上还散着些碎石子和残苇扎在里头的硬茬,硌得膝盖发疼,池小秋端端正正毫无敷衍叩了三下。

  “那个…”一张口,本来干干脆脆的池小秋就犯了难。

  该如何称呼呢?若是同高太太一般直唤“夫人太太”,好似太过客气,若是直接喊“大娘婶子”,池小秋想想钟应忱房中挂起的那副画,云鬟雾鬓,娴雅端庄,不知能不能听得惯。

  想了想,她便直接道:“阿娘,我便跟着钟哥一起这般唤你啦!我是小秋,第一次见面,忱哥先前也没跟我说,不然我能给你带些好吃的过来尝尝。那些书是忱哥做了好几天的,阿娘你慢慢看,下次我也做些,不过都是跟吃食有关系,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钟应忱站在一旁,听着池小秋唠唠叨叨唠起了家常。

  “阿娘将钟哥生得十分聪明,如今镇上都晓得出了个十六岁的解元相公,读书上头不用心挂心,可是只有一条,阿娘你可得托梦说说他,哪有只吃菜不愿吃肉的!连吃个鱼肉都要做好了端出来再央他半天,是不是有点太不像话啦?”

  池小秋显然是对这件事介怀以久,一边告状一边气呼呼瞪了钟应忱一眼,看得他失笑。

  池小秋见他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更是生气:“反正这事我已经管了好多次了,阿娘,不如你半个托个梦去,在他梦里摆上一桌子的好菜好饭,让他看得见吃不上,来回几次,他便听话了。”

  她正絮絮叨叨说着,忽觉身旁跪下一个人,一只熟悉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让池小秋不由顿住了话音。

  少年清朗的声音十分庄重:“明月有凭,莲灯为信,望寄予亡母……”

  池小秋怔怔听着,今夜风大,可河中莲灯明明灭灭,依旧亮得惊人,钟应忱说着一长篇听起来很是难懂的话,她也只能明白其中一句。

  “毕生之情皆系于一人一身一心,再无他念。”

  她没敢打断钟应忱跟他母亲说话,直等到他也叩了三下,顺着他的手劲站起来,才小声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钟应忱将她手合在掌心,只是笑:“我跟阿娘说,咱家多了个傻媳妇儿。”

  池小秋脸上发热,嘴上却还在犟:“我…我不傻!”

  “阿娘还跟我说了句话。”

  池小秋见他十分认真,不由听住了:“什么?”

  “娘说,这个媳妇心地纯良,蕙质兰心,再好不过,只是呀…”钟应忱上下打量她一下,摇头叹道:“只是有些嘴碎,念得她有点晕。”

  池小秋知晓他是在打趣刚才说那一长篇子话,咬着唇气忿忿地:“不识好人心!要不是你,谁管这个!”

  “哎呀呀,全是我的错!”钟应忱含笑看她生气的模样,哄她道:“钟家娘子明明是好意,偏有人不知领情,该罚!该罚!”

  “那你自己说,罚什么?”

  钟应忱看着她,碎头发不听话,总是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荡来荡去,钟应忱帮她捋开,亲了亲她的额头,又亲了亲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最后落在唇上。

  池小秋昏头昏脑,直到回去,总觉得哪儿不对。

  她歪着头,看着钟应忱安然靠在一旁,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她气冲冲叉起腰。

  “钟!应!忱!这便是你说的该罚?!”

  明月悠悠,载一片相思而去。

  高溪午因为误打误撞,让高太太重新燃起了培养一名进士的希望,于是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你之前不是已在水深火热里了?”钟应忱不但对他的诉苦无动无衷,还又戳了一刀:“之前太太不也是这般对你的?”

  “这能一样吗?帖经和八股,这能一样吗?连策论也不如这个啊!”高溪午因为这份质疑,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跳老高:“是谁想到的,要考制艺?考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乡试也曾作过时文,你现在才说,怕是晚了些。”

  “我那是随便做的,我怎么知道能让人看中了?我怎么能知道是哪个做的缺德事,偏圈了我出来!”

  其实不只是他想知道,连本想着教到头可以款款包袱出府的谭先生也想不大明白,而这分怀疑在他看过高溪午新作出的时文时,变成了绝望。

  偏原本还跟他道“中个秀才已是祖上庇佑,不作他想”的高太太,竟也对高溪午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变得定位有误起来。

  高太太说话特别客气,先是亲自前来,一顿夸张地赞叹:“先生大才啊!我家这不长进的孽障就能中举,是谭先生妙手回春,挽腐朽为良材,可谓华佗在世!!”

  谭先生全身的汗毛都在立起作警告,一边擦汗一边提醒:“谬赞谬赞,在下不是行医之人…”

  坚决不能认!认了就走不掉了!

  但高太太全作没听见此话,依旧自顾自往下说:“还得请先生再辛苦数月,给他好生打打底子,备考春闱。”

  谭先生脸色十分难看,却出不得府里。纵然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相供,却挡不住痛苦的授课之路。

  一个不想讲,一个不想听,在每一个相对凄然,互相折磨的课上,谭先生都在怀念故乡自由而又见不到高溪午的月亮。

  钟应忱道:“也便是再忍过一年便好。”

  “一年?!”

  高溪午和府中的谭先生齐齐打了个抖。

  “你将这个拿去,记诵过百遍,下笔时便已有些样子了。”

  钟应忱终于不再嘲笑他,倒让高溪午起了疑:“你何时这般好心?”

  “爱看不看!”

  钟应忱毫不在意,将那册子掷给他:“这谢礼已算是还了。”

  “谢礼?”高溪午摸摸头,他什么时候做了要让钟应忱感谢的事?

  “高兄弟,你来啦?”池小秋过来时一跳一跃,显而易见的好心情,她绕着钟应忱转了个圈:“忱哥儿,我做出来啦!”

  这道菜的样式她已经调了成百次的颜色,只为了能将钟应忱画上的那些意境再现到菜里。

  钟应忱脸色蓦然柔和,捏了捏她的脸:“好看!”

  池小秋停下步子有些疑惑:“你还没看着,怎知道好看?”

  钟应忱面不改色:“凡你做的,都是好看的,我怎会不知?”

  他点了点池小秋的额间,浑然不顾高溪午呆滞的表情,笑道:“有人看的是菜,可有人看的是人,你猜,我看的是谁?”

  高溪午便眼睁睁看着池小秋红了脸,瞥他一眼又回了屋里,呆了半晌,一下子冲过去,扳着钟应忱使劲摇晃起来,大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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