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13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两回合下来,池小秋的名声便传遍了,虽有人背后道:“现在便这样厉害,等再大些要出嫁时,谁家以后要娶个母夜叉!”,却没人敢当着池小秋面说三道四,连往日来偷摸想占些三瓜两枣的,也不敢来池家铺子占便宜。

  池小秋诸事顺遂,只除了钟应忱。

  连着有两三日,池小秋晚上合眼前,钟应忱还就着灯在画。早上起床时,钟应忱还伏在凳子上。油灯只剩下浅浅一痕,头天还崭新的棉芯子委屈地打着卷,变作焦黑一团。

  池小秋懵懵懂懂揉揉眼睛,含混不清问他:“你怎么又起这么早?”

  钟应忱咳嗽两声,没说话,手上依然不停。

  池小秋在河边洗了脸,把草帘子与窗子都支起来,熹微晨光透进来,屋里顿时清晰许多。

  她转头之时无意中一瞥,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钟应忱脸上苍白里泛着潮红,两眼眍着,青黑一片,活像个久卧在床的病秧子。

  “你觉得怎么样?”

  池小秋一慌,又想起去年冬天两人都病了的光景,最难的一次,她几乎要以为撑不下去了,没医没药,没食没水,却不想也顶了过来。

  可这生病的滋味,她再也不想受一回了。

  这屋里连着合适的桌凳也没有,他半跪在地上,曲着腰腿,一只手悬在半空,一只手压在凳子上。钟应忱似没听见一般,仍旧悬着手描着手里的线稿,一只手温热,直接捂上他的额头,钟应忱一惊,立刻后撤身子,生怕落了墨点,又毁了一幅画。

  “怎么?”他眼神看久了书册,此刻抬头,好一会才能看清楚池小秋的面庞轮廓。

  这一出声,他才知道自己嗓子哑了。

  钟应忱的身子一向不如池小秋康建,眼见他拖了这么久,终于把自己给拖累病了,直接拖了他回草席上休息,一边没好气地答他。

  “没怎么,不过就是发个烧,哑个嗓子,病上一回,能有什么!”

  “还剩三张…”

  “睡觉!”

  “明日要交…”

  池小秋一只手便能按住他要起来的身子,另一只手扯了被,重重道一句:“睡觉!发汗!”

  能安睡的床被给了他些许安稳感,钟应忱熬得灵池枯竭,虽还惦记着没画完的几幅,一旦合上眼,便立刻睡了下去。

  为他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池小秋预支了二三两银子,钟应忱一醒,她便抓着他念念叨叨,恨不得将“不生病就是赚钱”这个觉悟牢牢印在他脑子里。

  “好了,还剩三张。”他低低笑,躲过池小秋,重又伏在凳子上画了起来。

  池小秋:“……”

  突然间不想做读书人了呢。

  读书人都要钱不要命!

  十天画完九十八稿,算来是钟应忱最拼命的一回了,可这次,值得!

  他小心卷了画稿,都放进书箧里,一路背着去了书坊。

  三月正是整个书坊一起熬活的时候。年节已经结束,一冬攒下的新书多要在这时候上画设版刊印,一样的书稿,若让别家抢了时候,自然就占尽先机。

  墨存书坊多是出话本杂谈,故事若让别家先读了,谁还现买你的来?因此便先挑出一批书来,按着名声大小列出轻重缓急,让画师各自分了去,连夜赶稿,因为人手不足,连还未出师的小学徒也分到他们手下,纵使担不得大纲,也能跟着描补描补。

  这样的活计虽然辛苦,却也是赚钱的大好机会。限时赶工的书稿都比平时的价格要高出一两倍,且一书一契,从无拖欠,只是熬上十来天,大多都愿意。

  有贪心的还会多领,譬如钟应忱。

  钟应忱原只分了两本,另两本原不在那一批书里,是钟应忱翻看新到的书时,自己添上的。

  分书的师傅原本不愿,劝他道:“本来也只这几天,谁都想多赚些钱来?你这一味贪多,两边都画不完时,一分钱也赚不着哩!”

  钟应忱听得恭敬,却十分坚持:“还有两个帮手,钟某定然不会误事。”

  说起他那两个帮手,师傅更头疼了。

  他还不知道分给了钟应忱的那两个小学徒都是什么德性,一个懒得恨不得将饭挂在脖子上,一个滑不丢手,一张画能让他磨上一天。

  但凡有根骨又勤快的,早让人领了去,哪里能轮得到钟应忱?

  师傅拉下脸来:“你赚不得事小,要是误了这书,却是大事,连我也要吃挂落!”

  不管他如何说,钟应忱只认准要多领一本回去,他道:“若是不放心,在下愿意另签一契。”

  别家签的契多是:十日内交整书画版,勘验合适者给钱五两,若不合适时,折银二两,余者定时给付,不得拖欠。不管最后能画多少,书能不能大卖,落在兜里的钱总是少不了的,总归不能白忙活一场。

  钟应忱呢?

  硬生生地另签了一张,若是版画未出完,他倒赔五两,若是版画出了,他也不拿整银,这几本书无论卖多卖少,半年内每百钱抽出三钱给他便好。

  分书师傅不敢置信,他重又看了看那两本书,若不是自己真正识得字,真要以为这书是哪个名手大家出的了。

  可瞧这名字“新桥菱湖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写菜谱的呢!

  师傅摇摇头,既是该说的都说了,若到时完不成,只管去找钟应忱。

  反正一年几万书册,不出名的压在许多书册下面,能卖出几十上百本已经不算埋没了,总是亏不得。

  钟应忱隔一天就要来书坊一回,只为小学徒们都住在书坊隔街后院,他要来跟他们对画稿。

  从中桥走到西桥大约要一个时辰,钟应忱到时,至少也该巳时了,快要吃中午饭的时候。

  有人看见他便笑,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钟师傅是来找史小子和安小子?他俩还现在铺上睡着呢!”

  整个院子里,唯有分给他的两个人还在睡觉,可不是个笑话。

  钟应忱点头,一掀帘子径直进了里面,正好瞥见两人作快速睡倒状,阖眼,扯被,放慢呼吸,动作一气呵成。

  却不想睡倒一会也没个动静,史小子把眼挤出一条缝,正撞见钟应忱站门口看他,脸色淡淡。

  装睡让人识破了,到底也不好意思,常小子只能翻起神来,叫安小子:“起来!起来!还挺尸呢!钟师傅都来了!你…你看,这天热,可不就坐着坐着就睡了。”

  安小子立刻开始捂肚子:“钟师傅对不住,我吃坏了肚子,这两天是做不得活了!还得多担待!”

  钟应忱也不说话,看他们说完,顺手将一个钱袋扔到桌上。

  “这是你们这月的工钱,活计我已分好,一人二十张,交出一张便还一吊钱,少出一张便扣一吊。”

  以懒闻名的常小子半张着嘴,呆住了。

  安小子捂着肚子的手顿了顿,有一种不想再演下去,只想揍钟应忱一顿的冲动。

  学徒每月例银是书坊发的,竟让钟应忱哄在了手里。若一整月没了钱,他们如何过活?

  安小子愠怒之色顿显,半大小子按捺不住脾气,眼看便想挥拳头,却让钟应忱另一句话惊着了。

  “若二十张画满,每本书得银五两,我分三两给你们。”

  看着两人如在梦中的神色,他又补了一句:“若此回顺利,再有画稿,都照此例。

  赶这种书稿一年机会也不多,赚得都是熬命钱,谁肯轻易舍出一多半给了学徒?

  剩下给钟应忱的人本就不多,他平日虽不掺和书坊中事,却常暗中留意。那些木讷又勤快的,选了也无用,这两人一个懒一个滑,笔上功夫却不浅。

  只要摸着命门,不愁他们不用心。

  “好,师傅,你要怎么画时,只用吩咐咱两个。”安小子心眼最多,唯恐钟应忱反悔,嬉皮笑脸道:“既然怕咱们偷懒,不如现写了契,若是谁犯懒画不够时,这钱定是不能给的。”

  钟应忱知道安小子怕他赖账,便利落签了一张契。

  出门时,却听两人遥遥指着他方才进的房间笑道:“这人怕是傻了吧,现成的钱不拿,倒要去赌书能卖上多少!”

  另一人道:“依我看倒不是傻,是精明过了头。还想着能做另一个孙墨斋呢!”

  前朝孙墨斋本是一个普通读书人,屡弟不中,穷困潦倒,以兼画师为生,后来偶然寻得一本无名书,一见之下大呼“奇书!奇书!”,自掏腰包送去刊印,自配画稿,不想此书当真是本奇书,一时连书带画风靡南北,穷书生转身银钱满箱,自此专心备考,高中二甲,官至侍郎。

  从此不乏有想再瓦砾堆中捡漏,妄图发现明珠的,但孙墨斋又能有几个,东施效颦却不少。

  钟应忱出来时,两人赶忙停下动作,直到他出了门,才又议论开。

  “且看他到时要怎么哭呢!”

  将那些话听到耳朵里的钟应忱微微一笑。

  怎知道他便做不得另一个孙墨斋呢?

第15章 过是不过

  十日之期已到,书坊后院里人群熙熙攘攘,比平日还多着些,皆是好容易赶了稿来交画领银钱的。

  收稿的二师傅最是仔细,一张张捡了来看,但有糊弄差事了事的,都要扣了银,另行追缴,若是将这画歪了衣袖画斜了眉眼的都一并刊印出去,那可不是惹了大笑话!

  他面目端肃,只有看着一沓稿子都没问题了,才微露温和之意,旁的人大气不敢出,都听他一个个念出名字,翘首以待,暗暗希望自己不要有被扣下的一章。

  也有的人小声议论:“也不知这回能不能全过。”

  “别的我却不知道,只是钟应忱这回,怕是悬了,方才他交稿的时候,却还掩着不敢给人看,还要拉了二师傅的小厮说情!只他不知,二师傅最是铁面无私的人,这回却是搬了石头砸了脚!”

  站在不远处的钟应忱:…

  他不过是将画稿好生卷了,跟那小厮多说了两句排序,怎么多出这许多故事?

  耳力好果然诸多烦恼,再多的蚊子哼哼也难略过。

  “平生,三册书,六十五稿,可过。”

  “金子安,两册书,四十三稿可过,六稿不过,扣银一两,五日内补缴再来领钱!”

  有满面喜色的,也有摇头叹气的,忽然听得那师傅声音一沉,愠怒之色顿显,道:“这是谁的?”

  无人应答。

  “这-是-谁-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众人都缩了脖子不敢出头,直到那师傅慢慢念出底稿的名字:“ 黄-三-郎,出来!”

  这回再也躲不得,相熟的人都看向角落,黄三郎慢慢从人后蹭了出来,只见那师傅将手里一叠画拍得甩在了黄三的脸上,怒道:“这样的画,你竟有脸交出来?!”

  成百张画便如纸蝴蝶,飞得漫天漫地,转瞬间露了画上行迹,在场人甫一看时,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他们赶稿时虽有过心情急切,稍稍偷懒的时候,却也是无奈之举,便有时也只敢欠上些许力气,而黄三交出的画,竟然张张都如同蒙学稚童所作,敷衍之情几乎要透出纸背!

  无怪乎二师傅生这样大的气!

  黄三前行两步,急切辩道:“实是书册太多,画稿比平日多出一倍…”

  “谁领的不多?平生怎么能画来!元宝怎么能画来?!”二师傅冷笑,直接喝了人进来:“把他撵出去!以后再放了这样的人进来,你们这活计都莫要再做了!”

  门口伙计也慌了,忙要拖了他出去,黄三见势不好,干脆往地上一滚干嚎起来: “平生只领了三册,我却有五册!你们书坊把人当作驴使唤,签了契许了钱哄我来做活,却扣了一百多张画稿,赖下帐来不给!我便去父母老爷那里,也有得说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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