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156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钟应忱却跪下自陈,连上三折,便如三声惊雷,炸得人动弹不得。

  其一参奏临充县令同大族勾连,侵没民地,将上田记为下田,使得富有良田广厦之人得以逃税赋,家无恒产之人颗粒无收之年却要交大量秋粮。贿赂上官,隐瞒流民之灾,得以将考选记为一等。

  其二参奏户部浙江湖广两清吏司下主事稽核鱼鳞册重修不力,未能核查田地出入之处。

  其三参奏户部侍郎操控考选,受贿鬻官,且纵容族中子弟侵没田地,打死人命官中勿论。

  此外却还有他自己的公道:“并非臣自行回京,实是有人步步紧逼,要谋臣性命!”

  此话一出,皇帝震惊:“竟真有此事!”

  一旁的大臣:…

  多新鲜哪,他查出了这么多事儿,田地前后出入一毫一厘都算得清楚,还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将苦主带进了京,但凡严党里头的,谁不想摁死他!

  装也要装得像些好么!

第186章 蒸鲈鱼

  不过两三日, 整个京城又一次钟应忱的大名挨个传了一遍。

  从前朝开始,新科进士不得任科道官,需历官三年以上方可授此位, 这么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偏就让他给破了。

  如今任官不过半载, 便拉下来了两位侍郎,四五个主事, 两个知县,枝枝蔓蔓还带累了不少其他人。

  这份战绩倒是很对得起御史这个名头了, 只不过奏章若是能化刀戟, 钟应忱现在就已经被戳成了个筛子。

  弹劾新人有个好处,便是根基尚浅,也有个不好处, 若是谨慎, 便不好抓把柄,不似为官多年的, 便是自己没有小辫子, 同党同年姻亲家宅总能出一个不晓事的,生生就能拉开一个突破口。

  可钟应忱孤家寡人, 没爹娘没亲戚,好似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妻子只晓得埋头下厨,还刚拿了个“第一厨”的牌子。唯一有些牵连的高家在国子监里头, 读书不开窍,却也缩着头不惹事。

  哦, 倒是有个明晃晃的同党,每次朝会坐在最上面的那个。

  当真是有敢参的, 直指皇帝为奸党所蔽,无视纲纪,以个人喜好选官任官。

  等来的便是上头的那位淡淡点了点头,收了奏折,又开始问起别的事来。

  愣是不接这个茬!

  一群人瞪着眼捋了许多遍,也没滤出什么,再想从钟应忱自个身上找毛病,更是难。转道临充等地是皇命,擅自回京是奸人所害,唯独他清白无辜,说起此事还十分委屈。

  气煞人也!

  钟应忱还不知道有不少人围着他打主意,他一走便是许久,差事办得不错,又险些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便能理直气壮地要了好几日的假,专心在家陪着池小秋。

  池小秋一边给手里的鲈鱼去鳞,一边唧唧喳喳:“这次终于大方了一回,去年宫里给了两次节礼,一次都是堆的纱花几匹料子,到了第二次,就几个贡橘!”

  她小心眼儿,在宫里头让人为难,再见着钟应忱还瘦成这个模样,摸着都硌手,不知道费多少心思才能补回来,不免迁怒。

  这回赐下的东西终于实惠了些——足足两盒子的银锭子,成色极好,在池小秋眼里闪闪亮,消磨了许多怒火。

  蒸鱼的调料配置是从薛一舌那里磨来的,细盐慢慢化开,已经入味的鲈鱼被整个放入盘中,葱姜切作细丝增辛去腥,藏入鱼肚里,火燃起来,水浮起热气,开始蒸起鱼来。

  凡是从河海里头出来的,在这京里都贵上好几倍,池小秋近日常做蒸鱼,一个是为徐晏然添些荤腥,一个是为让钟应忱多吃些肉。

  蒸好的鲈鱼在锅中焖上片刻,端出时仍旧完整好看,浇上调料,一勺热油从其上缓缓淋入,随着水油相遇时滋滋作响,表面鱼皮稍稍发焦,蒸腾起一阵香。

  鲈鱼刺少,肉质鲜嫩,筷子夹起一块时都要轻轻力道,底汤中稍稍一滚,就蘸满了汁水,咸淡适宜,更衬得鱼肉鲜甜格外明显。

  徐晏然总是嗜酸,别的一闻就吐,只有将鱼蒸了,才能吃上一些。

  钟应忱专心制着手里东西,池小秋端着盘子唤上第三遍时,终于生气了,转到跟前才发现,却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鲜灵萝卜。

  池小秋不禁乐了:“你不是从不喜欢吃这个么!不过么,这会再做个凉菜也不费什么功夫。”

  钟应忱忙抓紧了一头:“我辛苦做了半天,可不是让你拿来吃的!”

  池小秋仔细一看,才发现上头正钻着几个整齐圆孔,他将萝卜凑到唇边,低沉乐声便悠悠然响起。

  他只吹了两声,朝她眨着左眼:“这声音,正配你的柳叶笛!”

  池小秋一怔,也笑了起来。

  离开柳安,并非没有思念,京里的日子全然不似镇子上那般悠然亲切,层层束缚难以挣脱,字字句句都藏着心眼,到这个时候,只有看见柳色,才能有些熟悉的安稳。

  含着柳叶吹出的声音清亮得有些逼人,同眼前萝卜发出声响一合,倒是相得益彰。

  池小秋这回拿着萝卜的力道都要轻许多,放在桌上也很爱惜,擦了手上的水:“先吃了这条鱼。”

  皇帝赐下的两盒银锭子成了池小秋的底气,这几日不少来寻钟应忱的都被挡了去,可谁也不能总待在宅子里头半步不出,官舍屋子浅,抬头低头多有不便,租房子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南城太远,东城太贵,可西城么…”距离现下当值的地方还得不少路。

  “先租在东城,一进便好,不必我们去看,寻了牙人就能办妥当了。”

  两人正在敲定住处,却有丫鬟往这里来,急匆匆地:“这是周家送来的节礼。”

  看见池小秋讶然神色,忙又补了一句:“确实只送了这一个。”

  钟应忱接过那盏灯来,高纸漏刻出的纹样,在轻绡掩映下平添几分微茫朦胧,旁边一格扇字显出清癯之姿。

  是一盏青绿远山藏字谜的夹纱灯。

  钟应忱按住第一句,慢慢吐出一个字:“由。”

  第二个字多了讥讽:“仲。”

  “由仲?”池小秋跟着念上一遍:“什么意思?”

  “颠倒仲由。”

  里面的灯被点亮,这才能看出素白纸上还隐刻着一副画。

  一家三口,伶仃父母,只食杂草,健壮儿子,身负白米。

  池小秋等着钟应忱的解答。

  他提高了那盏灯,晕黄的光在白日里不明显,可还是能在他脸上留下些微影迹。

  “仲由至孝,饥饿之时,自己食糠草,却从几十里外负米奉于父母。”

  “可这图上…”

  池小秋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大怒,开始捋袖子,问丫鬟:“周家人走没有?”

  “同他夹缠什么,来,咱们吃鱼。”

  钟应忱随意将那灯掷在一旁,给池小秋夹了半个鱼肚子:“不生气了。闷这么长时间了,明儿咱们出去逛逛。”

  池小秋重重点了点头,把碗里的鱼肉当成周家,狠狠嚼了一顿,终于忍了下来。

  他们选的出门时候不早不晚,晚霞方坠,余光尤存,街两边的铺子陆续在门边点起了灯,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耍猴的咣咣咣敲着锣,走百索的在半空中轻巧挪步,上竿戏的腾挪转步赚得就是个惊险,今儿又新来了个摊子,专选了个稍僻静些的角落,竖着一个屏,围着许多人在听。

  池小秋好奇,拉着钟应忱站得进了些,便听得屏风里头数人数声,是拿声音现演着一段故事,中间还夹杂着吱呀开门声,稚猫喵呜声,惟妙惟肖,直到声音静下来,都想不起来挪动脚步。

  等屏风一撤,便见一个挽着低髻穿着月白裙儿的妇人,才恍然大悟。

  这么多种声响,竟是她一人所发。

  池小秋佩服不已,却见钟应忱早已走上前去,放下两块碎银子,问了两句话,才又回来。

  “你识得她?”

  钟应忱摇头,才要说话,便听有人在背后道:“钟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这声音一听就烦,池小秋记得门清,可不就是跟着周大老爷的人!

  可钟应忱不说话,她再憋着气也不能发出来,只能低垂着头怏怏让钟应忱拉着,一并去了对面楼上。

  钟应忱并没让她去二楼,寻个雅间给她点了一盘鸭舌,便要自个过去。

  池小秋满心不安,拉着衣袖,不愿松手。

  钟应忱回过身,在她耳边轻轻笑:“放心,晾了这么长时间的场子,总得找回来。”

  他按了按她肩膀:“等你吃完,咱们就回去。”

  忍了这么久,总该好好同周家谈一谈了。

第187章 鸡汤豆腐脑

  半月楼在城南已绵延三四辈, 百年酒楼,隔出的雅间十分幽静,正是说些隐秘事的好地方。

  钟应忱进来时, 周为礼就坐在上首静静看着门口, 桌上许多名贵菜色, 蜜炙火腿、酱汁野鸭、汤黄鱼、鱼翅蟹粉、蝴蝶海参堆满了,想是等了许久, 都已经半凉了。

  他拱手:“老大人。”而后自行坐下,不再言语。

  车轱辘一样来回攀扯了几次, 钟应忱现下对周家, 已经懒得再倾注什么多余的情绪波动,便连厌恶都已经淡薄了。

  而这份漫不经心,便极为敏锐地让周为礼察觉了去, 瞬间激怒了他。

  “御史大人现下春风得意, 仕宦平顺,老夫倒是低看了!”

  周为礼慢慢笑出一声, 长久处于上位而磨出的威肃显露无疑:“是个人才!”

  “可惜——太过短视!”他灼灼直视过来, 不给钟应忱接过话头的机会,加快了语速。

  “本朝来凡状元多入翰林, 多有居内阁重臣之位者,况于似你这般连中三元者,便如珍宝玉石,只要不糊涂, 前路可期!可你偏偏心大,不顾劝阻, 非要卷入党争之事!到如今如处虎腹,不知多少人恶目相对, 只等你一步踏错,便是尸骨无存,到时莫要说你,便是你媳妇,也难有活路!”

  周为礼语带痛悔:“你这样急切,只为了少主随意许上些话,就同整个朝堂作对,不怕给自己招惹祸事么!祖宗先贤与你的才思,便是让你这么糟蹋!”

  “老大人说笑了,”钟应忱静静道:“便是对上严党,也不过是十之六七,怎能说是整个朝野呢!听闻老大人二十三年前任给事中时,也曾上书弹劾路任安族人贪没良田,怎么现今便对临充县中田事置于不顾呢?”

  周为礼一时语塞。

  这怎么能一样,那时路任安已经是墙倒众人推,连强弩之末也算不了,正好的罪名送上,岂有不参之理!而此时的严党却是正逢根繁叶茂之时,顺势而为,和逆流直上,傻子都知道选哪个。

  “何况,从案首到状元,是我日夜苦读而来,倒不知同哪家的祖宗有关!”

  一直以来,钟应忱便如静水深潭,而此言一出,却如剑芒破水而出,寒锋毕露,竟让周为礼不由骇然。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失而复得”的孙子,不仅不是个好摆布的。

  甚而,他对周家的亲人,并没有什么孺慕之情。

  在这时,硬来只会把他越推越远,周为礼心思急转,马上缓和了口气,长叹一声:“我知晓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头,很是有些怨恨——这却也是应该的,那时我离得远,你爹做事糊涂,只当整船的人淹的淹,死的死,你一个小儿,岂有幸存之理,只让人在河边寻了半月,再三确认了没有音讯,才无奈撤了回来…”

  说到此处,他胡须微颤,含了一丝哽咽:“却是…苦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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