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曲湖边的杂院,一两半。”
“一年?”
钟应忱摇头:“一个月。”
“这么多!”池小秋大惊:“我们县里的,临街铺子也不到这个价!”
“柳安是大镇,来往商户最多,除了客栈,其他多是长租的地方,一交便是一年半载……”
两人正低声说着,不妨有人直插过来话来:“小哥,你们要找落脚地?”
钟应忱眼神一肃,往旁边看时,却是卖面的娘子,容长脸,大眼睛,十分利落,此时满面笑看着他们。
“正是,”钟应忱未及说话,池小秋已经开了口,他心里一紧,生怕池小秋竹简倒豆子,都说了个干净。
“我阿爹打发我们来找人,总要花些功夫,要先找个落脚地方。”
池小秋也不傻,抬眼看人时候大大方方,让人没来由信她。
卖面娘子笑容更盛:“你们若是没有住处,不如到我家那附近来,喏,从这桥上下去,再走一柱香就到,整个柳安镇再没比这更便宜的房子了。”
池小秋来了兴致,便仔细问询起来。什么样的,都哪些人住,谁租出去的,多久一交银钱,直到余光瞄到悄悄出去又悄悄进来的钟应忱,对她点了点头,这才道:“还要烦阿姊带我们去看看。”
一处消息百家问,是池小秋和钟应忱一处久了,养出来的默契,这会钟应忱点了头,消息总有八分真,饶是如此,池小秋仍走在了前头。
毕竟,论起拳头,还是她更硬些。
等到了跟前,他们才算明白,这便宜究竟便宜在哪了。
说是房子,其实不过是用苇草糊上湿泥盖出来的棚子,进进出出只能半弯着腰,此时晚饭时分,多半人家空着。
卖面娘子笑道:“虽然简薄了些,住着的人却比别处干净些,都是这附近巷弄挑担摆摊做小买卖的,你们两个半个孩子,再合适不过了。”
钟应忱听了半日,终于开了口:“请问娘子,要签租契该与谁签?”
市井间少有开口称小姐娘子的,卖面娘子平时听惯了人叫阿嫂,阿姐,听了这话不由多看他两眼。
还未说话,早有个人过来道:“与我签便可,你要租个几年的?”
这房子虽看着不起眼,却冬暖夏凉,又省钱,便是后来多挣了些钱,但凡没到大手大脚的时候,住惯了便也少动搬走的心思,并不愁无人来租。
钟应忱和池小秋对看一眼,知晓最难的一步来了。
钟应忱低声问她:“你有几钱?”
池小秋伸出两个手指。
钟应忱把手摊开给她看,四个铜板孤零零躺在那里。
他碰到了自出生以来最难的一道破题:
论如何用六文钱租下来一间六百文的房子。
第2章 干煨鲫鱼
卖面娘子初时只听说一句没钱,便知要黄了,怎料两人拉着安二郎说了一会话,竟让他点头了。
租房的安二郎一向一毛不拔,卖面娘子只看着他将将要发怒时,被两人一句话止住,立刻平复了脸色。到后头,越来越和缓,伸手收了些钱,待走时,还嘱咐卖面娘子:“蒋二嫂,他们两个刚过来,你带他们认认住处。”
蒋二嫂一喜:“这便长长久久住下了?”
若她带的人来能久住下来,自己也能从中间抽出些钱来,也是一笔收入。
安二郎含混道:“先住上两天再看罢。”
蒋二嫂有些失望,但转而想想,若是能留下来,这笔钱总是少不了她的,这般一想,又欢喜起来。
他们要住的房子离蒋二嫂家不远。中间一道泥墙,斜斜搭了半边出来,前两天一直下雨,屋上苫着茅草还湿着,团成一块一块,两人进去看时,只有地上粗粗铺着一层草,算作铺盖。
“这天到了三月就暖了,要有旧衣服,上来铺上两层,不然睡病了倒花了大钱。”
蒋二嫂带他们转了一转,旁边人家芦席棚子要更好看些,蒋二嫂见他们俩身形单薄,想想自己家小儿,多了几分恻隐之心,安抚他们道:“这边不像曲湖那边,住的都是些粗汉,大家都在左近处,要照应时喊人便是。”
“这是哪里新来的?二嫂好心肠,新的旧的总是照应着,怪不得人人都伏你。”
池小秋循声看去,一个细长眉的妇人正坐在门口杌子上嗑瓜子,眉锋处高高吊着,一看好精明模样。
蒋二嫂敛了笑,淡淡道:“二叔让他们先住两天。”
细长眉精神起来:“哟!这可奇了!二叔平日笼着手,连二两油也不让人蹭,这会竟大方了!”
要不是不想搭理她,蒋二嫂也想问问,毕竟他们当日来赁时,别说几日,便是迟了一个时辰,安二郎也立时变了脸色,上门来堵,竟肯让他们白住,当真奇怪。
这么一想,蒋二嫂倒有些羡慕。
只是她若是知道进了屋的池小秋和钟应忱说些什么,便只剩下同情了。
“这人当真是手黑心狠。”池小秋算了算他们三天后要交出来的钱,不由头疼。
人说新地方新气象,如今亲没投着,倒多了八百钱的债。
钟应忱也是苦笑,哪有什么舌灿莲花的本事,不过是利字动人心罢了。要不是为了平白多出来的二百个钱,安老二怎肯让他们两日功夫。
只是眼下柳安镇查问流民甚严,每每入夜时各桥各巷各街道都设了栅栏,但凭见到在外游逛不归家的,便要拿问起来。
钟应忱怎肯再将命途自由交与他人?
“三天八百钱,这可要好好想个办法了。”池小秋倒在杂草上,心里盘算。
“我明日也出去。”
池小秋稀罕:“你读书人家长大的,怎知道做活赚钱的营生,我去便好。”
钟应忱身形一顿,静了半晌,再开口时平静无波:“那便立个约。”
池小秋知道他生气了,便想打圆场:“好,你要出去,咱们便都去。”
钟应忱却似没听到一般,仍旧坚持。
“两人各赚得四百钱,后日太阳落山前来对数。”
池小秋从来不是退让的性子,话说到此处,便干脆点头道:“好,若你赢了,我便给输三十文给你。”
这个给的挺多,钟应忱却摇头不接茬:“若你赢了,我赚得的钱便尽数给你。”
池小秋刚要摇头,又听他说:“若我赢了…”钟应忱抬起眼来:“以后你便不能叫我的名字。”
池小秋有种不好的感觉。
“须得叫声——钟大哥。”
池小秋险些要跳起来——这人好不要脸,明明一路来出头打架全是她,竟想让他做老大!
待要反驳,却被钟应忱一句话激起了性子:“你莫不是不敢?”
“好!”池小秋一口答应:“若是我赢了,我也不要你钱,须得唤我一声池老大!”
钟应忱微微变色,可惜骑虎难下,只能应声道:“一言为定。”
立了这个约,池小秋倒没这么多心思去想姨爹姨妈的事,囫囵过了一夜,天才蒙蒙亮,她便悄手悄脚起身了。
这片芦席棚子就建在湖边一片前滩上,附近起早卖物事的人家不少,见了池小秋眼生,都多看两眼。
蒋二嫂也早起了,问她:“桥上去么?”
蒋二嫂说的正是小凤桥,离他们这一处甚近,看着也是建了多年的辰光,不大不小一个单孔石桥。石干栏中间尽是素的,连桥头的两丝卷云纹都被磨凸了,两侧不经意瞧都看不见还有砌好的石条台阶,小小窄窄,青苔长了一片又一片。
池小秋就踩着这青苔去够细细的杨柳条,那柳条看着柔韧,在她手里就好像没了骨头,轻轻一掐一揉,就尽数到了她手里。
这时节柳条还是黄绿的,但让初升的太阳一洒,就成了碧金的。
碧金的枝条在池小秋手里一跳一跳,一个出口大,开口小的笼子便现出了雏形。
她一边编着,一边留意看着街边各处买卖,要想来快钱,正经张罗摊子必定来不及,最好的便是将一两个家传方子拿了去卖。
池小秋张开自己的手看了看,果断抛去了这个念头。
那是她阿爹阿娘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山穷水尽也没舍得卖出去,现在更不是时候。
她把柳条鱼笼下在浅滩隐蔽处,等肥鱼鲜虾自己闯上门来,自家去往街上去逛。
“现下的汤面!”
“玉带糕,千层糕,新出的,还热腾腾的哎!”
“青鱼汤饺,满馅儿的鱼肉汤饺儿!”
转了一圈下来,这里吃食甚杂,北边的硬面,南面的汤粉,苏式糕点,香糖果子,倒像东南西北的风味赶到了一处,但有一点却是常见的,便是水乡遍地可见的河鲜鱼虾。
池小秋原想着若逮到了几条鱼,便拿去换了钱,这会便改了主意。
眼下又无锅,又无灶,柴米油盐样样不见,池小秋坐在石阶上犯难。
这厢有人闲着,那厢蒋二嫂忙得脚不沾地,她专做汤面,连夜熬的棒骨汤,洒上些虾皮,细面一扯一滚便是一碗上桌的面。
中桥住着的人家多有生计,赶着吃了饭好去干活,有人唏哩呼噜仰脸喝了汤,砸着嘴道: “蒋二嫂的好面!若是再多些佐菜便再好不过!”
池小秋无意中听着,眼前一亮!
一道道吃食在她脑中翻过,恰有一样佐菜,不用锅来不用灶,只备些调料便好。
池小秋估摸着时候,去翻一个时辰前下好的柳条鱼笼,心里本有些忐忑,谁知拾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大喜之下往笼里一看,两条一斤多黑背白肚的大鲫鱼,正拍着尾巴在里面扑腾。
怪道人人都想来柳安镇,虽说房钱米钱处处都贵,却也好赚钱,俯身抬手便能拾着。
池小秋仍把柳条鱼笼下在浅水里,压实在了,重回了芦席棚子,准备到近处人家讨些麻油酱油。
“周应忱?”池小秋半弯着腰,艰难进了门,还要防着那两只仍旧活蹦乱跳的鱼拍着自己的脸,却无人应声,连包裹也不见了。
池小秋又走两步,熟练往杂草角落处一摸,昨日还散着的包袱早已经让麻绳系得规规整整,下面压着旧衣,连池小秋的都叠得边压着边,一看就是钟应忱手笔。
池小秋摸摸头一笑,跨步出门的空档让人瞧个正着,尖嗓子戳得她耳朵疼。
“哪里来的鱼,好鲜活模样!让我看看!”池小秋一抬头,正是昨天的细长眉,她埋头走着,只粗粗答一声:“买的。”再没别的话。
幸好细长眉妇人也没跟上来,这左近处池小秋只认得一个蒋二嫂,知道他家还有个一岁多的儿子,家里说不得有人照顾。
刚往门前一站,便见个人一瘸一拐出来,原是蒋二嫂的丈夫。池小秋拿小的那条换了些酱油麻油,这蒋二哥也是实在人,口口声声只道用不着这么多,池小秋便腆着脸又讨了些小米糠,拿着蒋家的刀,连着送与他们的一条鱼都治净了。
蒋二哥原见池小秋要拿刀,忙上去抢:“你小孩家家的,哪里拿得动这个!”话音未落,就眼见她将鱼甩在案板上,啪得一拍,两条鱼便不动了,而后刮鳞开膛破肚,一气呵成,竟看得他呆了。
再看时,池小秋早已拎着一条净鱼走了,另一条躺在他家案板上,圆嘴还一张一合,正新鲜!
没有灶台,池小秋便拿黄泥现垒了一个,木炭没钱买,就拿干柴火引了火,这时节连个荷叶梗子都不见,池小秋照旧能找了阔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