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41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这年头的人,花钱的方式是越来越让人弄不明白了。

  可这钱,该收还是不能收,池小秋瞄了那钱一眼,继续做自己事去了。

  捱了片刻,那自称薛一舌的老头不淡定了,他磨在池小秋前面道:“你若不收了这钱,日后我便天天过来了。”

  行吧,池小秋看了一眼被他挤在后面的那一众挤着想来吃饭的人,都已经面露不满,便伸手拿了其中一块,用手掂了一掂,估摸着这点钱也足够去给他买床厚些的棉被。

  那便收了替他跑趟腿罢!

  薛一舌等了片刻,却再也不见她拿另外两块,本就脾气不好,这会更是生起气来,将钱一股脑塞给她。

  池小秋捧着这一堆钱莫名其妙,见薛一舌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清清嗓子,一副高傲模样,道。

  “若只吃你这糕点,这二两银子值当给你足数,可尝了你这面后——”

  薛一舌又从池小秋手里拿回了块最小的银子,接着道:“便只能值这一两半了。”

  池小秋抬起眼皮瞅他一眼,道:“哦。”

  横竖给还是不给,都是他说了算呗,反正不过是棉被衣服少买一条,与她有什么相干。

  薛一舌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等着池小秋恭声问他。

  过了一会,没人说话,他悄悄往下撩撩眼皮,池小秋在忙着和面。

  又等了一会,他又略略用余光瞟了一眼,池小秋还在忙着和面。

  后面的人已经不耐烦起来,道:“你若没话说时,便先让开些,莫要挡着我们的路。”

  薛一舌等来等去却不见池小秋抬头,终于忍不住道:“你便不想知道是为何?”

  池小秋掏出汗巾擦了一把汗珠子,重又洗了遍手,又继续捣弄起新的面团。

  薛一舌:……

  你怎么不积极了呢?

  薛一舌没奈何,只好又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池小秋抬手给他递了杯水:“既是嗓子不好,便莫要说话了。”

  薛一舌气急败坏,他一挥手,将池小秋手里的茶推到一边,道:“你这面,酸甜咸辣,或者落在这拌菜里,或者加在面汤中,可偏偏是这面,全无滋味,哪里是在吃面,分明是在喝汤!”

  池小秋揉面的手顿时一顿,薛一舌这番话陡然点通了她闭塞的思路,她凝神细思,立刻多了一个新的想法。

  酱与醋都是现成,焯熟笋子的鲜汤还留在手边,尚未倒掉,她将这几样都倒入面中,不停搅弄拌匀,歪头看看,又细想了一想,重新剁了椒末,本想洒上些芝麻,又怕香味在面中出不来,便斩作了碎屑,将这两样重新揉入面粉,捏作新的面剂子。(1)

  她虽是刚刚想得,动作却快,薛一舌本以为这次总能让池小秋开口,却不想池小秋行动间已做成了一团掺了各色物料的新面。

  他凝神一看,失声道:“你会做五香面?”

  池小秋自家数了一数,果然是五种香气,便欢喜道:“那以后便叫做五香面了!”

  薛一舌不意想池小秋竟然这般灵透,一句“要不要做我徒弟”几乎要脱口而出。

  好在他凭借着自己强大的理智压住了收徒的冲动。

  哼!他便不信,激不得池小秋主动认他做师傅!

  操心收徒的不仅仅是藏在草野间的薛一舌,还有求是斋的吴先生。

  吴先生今日也往池家食铺来往了好几次,他看中的并不是池小秋做出的香喷喷饭食,而是忙碌在众人间端菜帮忙的钟应忱。

  自上次收了高溪午的作业,这个姓钟的学生便闯进了他的视野。

  吴先生见他每日往桥上来时,手里都拿着本书,可若论勤奋,却远远比不上站在桥头的众人,只是自己闷头在后面看。

  吴先生看了看自己的收徒三大法宝:勤奋刻苦,家徒四壁,落魄志坚,又看了看钟应忱,叹了口气,默默划掉了他们,改成了一个词:聪明伶俐便好。

  既然起了意,吴先生便多多留意钟应忱,见过了半月,他仍不知如何让自己引人注意,自己也不好偏得太过,便趁着热闹功夫,寻机暗示了一下他。

  “桥上人多,书不如往东面去看。”

  那里最显眼啊!

  钟应忱心思一转,便立刻明了了吴先生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道:“枫塘书苑秋至便要开考,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往哪里去都好。”

  嘎?

  吴先生傻了眼。

  他看中的学生,竟让枫塘边那老匹夫截了胡?

第46章 八珍面

  雨刚下了两三天时, 还没让人觉得什么,小孩儿带着辟邪的虎头帽,嘻嘻哈哈玩在一处, 总在家门口比踩水。

  倘或有些僻静不去人处的巷子, 铺了十几年的青石板边缘接缝处, 人便早已踩得圆润光秃秃,凹下一个个小坑。小孩们觑着快要过人的时候, 往里头一蹦,看溅起来的水花是到了路人棠木屐子上, 还是能染了裤腿。谁的水花踩得高, 谁便要舍出藏起来的一块糖。

  因着这个,池小秋每日出门时,都要绕着门口那一群熊孩子。

  可这雨天出门的人本就不多, 像她这般要买菜送菜, 出摊回家,一天过上好几回还总是独个的更少, 因此总是算准了她出门的时候, 到巷子口时来堵她。

  池小秋躲的时候多了,有脑子瓜灵巧的也知道了什么叫做伏击。

  出摊的物什早让帮工们一大早拉走了, 池小秋瞅瞅暗沉沉的天色,顺手扯了一把桐油面青绸里的伞,吧嗒一声扣上了锁。

  小巷寂静里,池小秋蹚着屐子, 敲在地上时铿锵有韵,只靠着声音就能辨认明白, 她离着巷口还有多远。

  正听那屐子快要到他们所藏之地时,为首的一个像左右使了个眼色, 三两个娃子便一下子蹦出来,打算齐心协力往坑中踩时,好看看池小秋满身是水的狼狈样子。

  就在他们刚闪出来时,池小秋却正好迈出一大步,占了他们要跳进的去处。

  木屐子有着厚厚木底,池小秋力道十足,往深水坑里一踩时,水花四溅,水光剔透,煞是好看,恰恰就落在他们崭新的绸子裤上。

  其中一个小孩儿低头看了看自己湿哒哒的裤腿,黏在身上又冷又湿,上头阿婆刚绣的神气活现的大老虎,脏了整个脑袋,毛发淋漓,别提多难看了。

  他瘪了瘪嘴,没忍住眼泪,哇得一声哭出声来。

  池小秋哒哒连踩了好几个水坑,回转身来,朝着那几个雨水淋漓的混世魔王摆了摆手,心情十分愉悦。

  梅雨季的雨丝总是细细的,在昏暗中错出参差亮光,可一转,又黯了下去,好似拆不出也拉不断,黏腻腻一张陈年旧蛛网一般,网住街前房铺、小摊、檐角、板门。

  池小秋愈加困乏,不由打了一个哈欠。

  之前钟应忱教她一首词,叫做“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池小秋便十分纳闷:“半夜不睡,他听这个作甚?”

  到了柳安镇的五月,她总算知道了,芭蕉听雨,未必是因为那个劳什子风雅,可能是因为蚊子多,雨声吵。

  这两日,她窗外的芭蕉叶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滴滴答答。雨滴从芭蕉叶上失脚坠下时,在阶下积了小水潭,引了一群的花脚蚊子过来,不知从哪个洞里钻进了屋子,咬得池小秋睡不着,只能和墙上饱餐的壁虎脸对脸,发了一夜的呆。

  有人拦住她问:“小娘子可要买栀子花球?”

  池小秋住了脚,看着素白花瓣上还滚着水珠的栀子花球,不由心生欢喜。

  捧着这一枝花球,池小秋脚步轻快,往云桥边去。平时桥上摊子众多,可下雨时,便湿滑难行,因此摊子都往桥下河边撤去,一家家都支开了巨大油伞,柳丝原本垂得自在,这会没了荡荡悠悠的地方,只能委委屈屈软在伞上。

  池小秋辨认了一会,便认准了那家支着七八把水碧大油伞的去处,上面还印着一个似书似画的池。

  这伞是钟应忱专画了样子来,请了工匠制成的,一把要数两银子,心疼得池小秋恨不得将它们都收起来,自个站在那里去给客人挡雨。

  快到六月里头,天竟然慢慢冷了起来,前些时候还恨不得穿了最轻薄的纱衣,这会就得在外头套上个夹的。过水凉面再也没人愿意点,倒是前段时候灵机一动,随手做出来的五香面,大受欢迎。

  自来吃面喝汤,煮面的多在汤头上下功夫。熬了许久的海参火腿鱼翅,或是拿鸡鸭火腿吊出来的高汤,拿来煮什么都是能鲜掉下巴的。便是路边的小摊,也知道拿拆剩了的猪大骨或是未捋干净皮肉的鸡鸭残骨来吊汤头,亦或是磨成粉的河虾,撒进面汤里,也能提鲜。

  薛一舌那番话给池小秋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既然能混上椒末和芝麻碎,是不是还能混上些别的?

  池小秋将自己的存货都摆了出来,鸡肉,鱼圆子,小虾,直接混进去似乎不大好,便捡着精瘦精瘦地方的肉,一齐晒干了,同笋干和香蕈一起斩碎,放在臼里捣成碎末,最后池小秋尝了尝味道,又试着往里面放了些花椒末与芝麻屑。

  最后得出的一捧粉末,同干粉一起拌匀了,用鲜汁来和面,最后制作出来的面香滑适口,去了之前煮面久怕面过软,煮面短又不能入味的苦恼。(1)

  池小秋乐滋滋地数了数里面有多少种口味,最后决定,这面便取名,叫做八香面。

  钟应忱听这名时,给她刻签子的手一顿,便划出一道印痕。

  他又取了一个签子道:“这里头有山珍有河鲜,不如唤作八珍面。”

  池小秋自家尝了一口,鲜味浓郁,便带着些期待,在食铺上推了出来。

  如今来吃她家面的,最多的还是云桥左右人家,有小娘子携了伞过来,专为点上一碗五香面。

  池小秋给她端上来,笑道:“回家时我改了改,又多添了些别的,如今就是八珍面了!今个是头一碗,不要姐姐你钱。”

  小娘子眼前一亮,尝了一口,刚开始时还如同数着数一般,细嚼慢咽,到后头时,便顾不得什么颜面,大口将里头汤面都扒个干净。

  这便是好吃了!

  池小秋开开心心来收碗,却见小娘子望望碗里,又望望自己,红菱唇一抿,露出个伤心为难的神色。

  池小秋一惊,却听小娘子捏着裙子角悲悲戚戚告诉她,从池家食铺在云桥开张这一个月来,她日日来吃,再上称时,比立夏称人时候,胖了五六斤。

  池小秋安慰她道:“姐姐生的好看,便胖些也好看。”

  小娘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什么?我看着真的胖了?”

  池小秋:……

  难道不是你自己说胖的吗?

  下雨天和各色汤更配,这几日,买热饮子的铺面生意都兴旺许多。

  河汛时期,最不缺的是鱼。池小秋将方杀好的鲫鱼用水冲个干净,在锅中下少油,慢慢煎出来,直到鱼皮都泛了焦黄,这才下水,盖上陶翁,在灶上煮起来。

  这样的汤,驱寒去湿气,来人便送上一小碗,再好不过。

  一切都很和美,除了这无边无际的梅时雨,和在她桌前铺边,总拿着一双眼,居高临下总在看着她动静的薛一舌。

  是给他买的棉被不暖和,还是地上铺的油毡不防水?这样阴雨绵绵正好眠的时候,老胳膊老骨头一个,不去歇着,总来盯着她的动静作甚?

  薛一舌本来瞧着自己更换一新的垫子被褥,本以为这一根筋的池小秋开了窍,他这做师傅的也不能太过傲慢。

  因此大一早,薛一舌便跑到了池家食铺旁,等着池小秋过来开口。

  为了怕她看不见,薛一舌还特意选了最是显眼的地方,池小秋一抬头便能望见。

  自己这个师傅真是体贴!

  薛一舌差点被自己感动到流泪。

  池小秋眼见他一个暮年之人,站在铺前足足有一两个时辰,开始她望过去时,薛一舌脸色便亮上一分,而后骄傲地挺起自己的脊背。如此几回,他脸越来越沉,到后头时,便生气地瞪着她。

  总是帮了她许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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