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63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你只明说便罢,拐什么弯子!”

  “我看那个钟相公,大爷倒很是伏气…”

  “那小子?”高老爷有些沉吟。

  那个钟应忱年纪小小,却让人捉摸不透。

  他到现在还记得钟应忱第一次登门时候的情景,面色平静,便如同瓷青茶盏里沉寂了的水,但又时刻蛰伏着警觉,一旦见着不寻常的事,便敏锐地投过去,是与一般境况下截然不同的犀利。

  这样的人,自己那傻儿子,便是多上十倍的心眼,也得栽进去。

  高老爷思想了片刻:“你先莫对人说,我且试他一试。”

  天色幽暗,只有侧门上两边的风灯能看见一些亮,摇摇坠坠,,钟应忱看着池小秋裹好了风兜子,才跟高溪午拱手告辞,池小秋两只手蜷在手笼里头,连跳了两下,哈着气道:“明儿往我们铺上去试新菜——”

  “当真不要人送?”高溪午絮絮叨叨,恨不得让许多人都跟他们一同回去。

  “不用!路上有人,又都是走熟的。”

  池小秋蹦蹦哒哒,不到一会儿便觉出些暖和,一回身却见钟应忱头脸都让风刮着,手上空着,通红一片,这才知道他给过来的是自己的手笼,忙摘了递过来。

  钟应忱避开,刚要云淡风轻道一句不用,刚张口却打了个喷嚏。

  风度全无。

  池小秋要乐又怕他挂不住面子,只能将手笼硬塞过来。

  钟应忱才要恼,却忽然顿住了。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覆上来的一刻,钟应忱分明能感觉到那点温热,和劲瘦筋骨中蕴着小心的柔和力道。

  下一刻,冻得快没了知觉的手指便陷进了绒绒兔毛手笼中,里头暖融融一片,分明是池小秋捂热的温度,让他指尖竟灼烫起来。

  池小秋照样将他另一只手也塞了进去,这才把自己蜷进风兜里,袖子一甩,两手在里头一攥,得意地甩了甩,笑道:“这样便好了!”

  钟应忱一笑,两人一路往前行去。

第73章 旧路新路

  外头风又呜呜吹了起来, 四下里一片静寂,钟应忱对着留出的一盏残灯看了半晌,终于翻身起来。

  他忽想起和池小秋刚认识不久时的情景。

  那时候, 他们住在一个镇子旁临时盖起的窝棚里。

  盖窝棚的地方原是一片青山, 春夏相交时芳草如茵, 仿佛天生的厚绒大毯,绿茵茵青嫩嫩一直铺到山头, 现今尽都被暗黄的茅草棚顶覆盖,如同上好的漳绒毯让炭火烤了一圈圈焦黄的疤, 又在梅雨天捂了几个月, 变成大块大块的霉疤。

  钟应忱的心,便同这块霉疤一般烂着,旁人丁点打量就能戳得他生疼, 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暴起, 可若连打量都没有,他便只能堆起了满心的阴郁。

  这茅草棚搭得甚是低矮, 他只能弯折着腰, 就在这低头又抬头的空档,他忽然身形一顿, 定定看着自己床边。

  不过才出去一两个时辰,就多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长条包裹,从里面露出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再一眨眼, 包裹自己翻了个身,原来里面是一个小孩儿。

  能正大光明在他这里放东西的人只有池小秋。

  钟应忱怒气一起, 眼光逡巡一遍,就看见她斜斜倚着木柱, 有些发愁的样子,旁边老妇人正苦口婆心劝她。

  “秋姐,这样的闲事咱可不敢管,让你哥回来知道了,可要打你!这样光景,连你自家里都养不活哩,带上这个拖累,你俩怎么过?好心可不是这么作的!”

  他走近的声音惊动了这个老妇人,她一回头看见钟应忱,吓得一个激灵,忙拉住了他道:“忱,忱哥儿,可,可别动手!秋姐是糊涂!扔了就完了!”

  钟应忱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在他草堆上安睡的孩子,又重新看向池小秋。

  他问询的意味太明显,等别人都离得远些,池小秋才低声道:“这是今早上我去大湖边捡着的。”

  他紧紧盯着池小秋,没看到一丝的不自在,目光习惯性落在她脚上,草鞋破了好几个洞,鞋底边还沾着湖泥,他陡然间放松下来,暂且将她的话归在不必怀疑那一处。

  “不知道让什么人丢到野地里,我捡着的时候,全身都是凉的。”池小秋难得有些低声下气。这档子口拽回来个娃娃,实在是个拖累,只是这娃娃恰让她拾着,又偏偏活了过来,实在不好就这么扔回去。

  池小秋不是不分时候随便就揽事的人,这孩子的小手,胖乎乎肉嘟嘟,显见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只有颈子上一圈掐痕,引人注目。

  这孩子系的红绳上头还有个表记,池小秋问:“这写的是什么?”

  钟应忱让她问得烦了,便恶声恶气道:“桐溪费家。”

  池小秋一喜:“咱们边上的这镇子,不就是桐溪?”

  钟应忱嗤笑道:“你倒是进得去再说!”

  他想起今早上在栅栏门口斜着眼看他的兵爷,就好似在看一团烂泥,一横刀鞘把他隔得远远的,捂着鼻子嫌弃道:“县丞老爷早发了令,没户帖谁也不能进去!别说是找二姨三姨的,就是来找亲爹亲娘也不能放!”

  钟应忱冷笑,心里有着泼天的怨愤,而每日里旁人的打探都让他出事后本就多疑的心思,变得躁郁不耐。

  就如他们之前逢着的周大,总是偷偷摸摸问他们:“你们想进镇子不?我有门路,帮你们偷偷进去,还能落籍——洪桐镇到处都吃大米烧肉,连讨个饭也能刮出一道油水!”

  要不是不想平白得罪人,钟应忱连嗤笑都不想藏起来。说话前竟也不去照镜子看看,难道自己长得一副好人样?看着就是帮人做善事的人?

  那些总在他们一旁探问的闲人,谁知道打得是什么主意?若是在这里熬得久了,一日遣返流民回乡的令下来,他还哪里脱得身去?

  他冷淡地打量着周边一切。

  在他心中,从那染血的河水中逃生的一刹那,世界便已经坍塌。

  无人值得相信,无人值得上心,他的存在,只是为了磨出一把最快的刀。

  一把复仇的刀。

  他看池小秋,充满了嘲弄。

  池小秋自个也不过是个大些的孩子,如何养活得起这个小的?

  钟应忱眼见着池小秋抱着那个娃娃发愁,出去转上几圈后,回来时便眼睛发亮:“我找着法子进去了!”

  “这旁边不是有个大湖?沿着湖边走,前面便有条河,河心的栅栏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修了,中间正有个豁口,只消游上一会儿,就能过去了!”

  “游…?”

  “那儿正好是个弯,河心还有落脚的地,河也挺窄!”

  钟应忱一怔,冷也许多时的心,忽然有些异样。

  天上一弯毛毛的月亮,直到左右的人横七竖八都睡熟了,池小秋才悄悄起身。

  钟应忱在暗夜里头睁着眼,盯着放在他旁边的小孩儿片刻,终于还是一捶柴草,别别扭扭托了旁边相熟的老妇人临时照看,自个跟了出去。

  经了好几日的雨,土地变得格外松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远能看见桐溪镇里灯火通明,湖上游船甚众,上面的人俱都衣衫鲜亮,正欢歌笑语。

  一直走了许久,才见宽阔湖面有了收窄之势,钟应忱还要往前走的时候,却见池小秋停下了脚步。

  钟应忱来回打量着河宽,沉默了半晌,想起池小秋那一句有些窄,狠狠吐出一口气来。

  眼下暮色沉沉,但上有明月,下有岸上数里灯火如长龙,足以照见河水盈盈反光。

  即便隔着高大的栅栏,也能估量出宽度—少说也有一二十丈!

  窄个鬼!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池小秋像一条鱼滑进了水里,一眨眼,便已经游了老远。

  再抬头时,池小秋只剩了一个模糊身影,再往后,竟什么都看不见了。

  钟应忱不耐烦等了一会儿,却依旧听不见有划水的声音,他顿了顿,试探叫出一声:“池小秋!”

  无人应答。

  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钟应忱将自己投进了河中,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黏腻的衣衫和刺骨的水温,只是跟着呼吸木偶一般抬头,低头,直到手扒上了栅栏。

  举目四望,仍旧黑茫茫一片,钟应忱一手抓着木柱,抹了一把脸,声音有些打抖:“池小秋?”

  忽听得细微的水声,一人从水里冒出头来,见他时,声音虽是哆嗦的,却仍能听出些意外:“钟应忱?你来做什么?”

  钟应忱冷哼一声:“来看个不要命的人!”

  池小秋笑起来,攀着木栅栏,一拍他的肩,查点把他拍进水中,朗笑道:“好兄弟!以后咱们便是朋友了!”

  从那以后,池小秋从没辜负过这一声朋友。

  认回孩子的那户人家送出的十五两银子,他本不知,是池小秋拿回来,与他分了一半。

  一路之上,他几次病重,积蓄一空之际,池小秋索性去渡头做个扛货的帮工,这才有了拖着他去请医延药的钱。

  昼夜轮回,他终于能察觉出黑漆漆的心角,慢慢现出了光亮,而有个人的分量,一点点重了起来,直到安放在心头,变成他希冀的方向。

  钟应忱拿出一个匣子,熟练地按上几格,里头的夹层便哒得一声弹出,里头正是一个有些发黑的银平安锁,正面刻着几个字,福寿安康,底下还有几个米粒般大小的字:周徇然。

  他将这个平安锁合在掌心,静默了许久。

  十二月一到,曲湖边四五个渡头上的船也少了一多半,街上的铺子都在盘点着年货,银铺依旧忙个不停。到了年底,许多人家赶着这时候把发暗的金银首饰送过来炸一炸,或是拿些散银子倾些各种花色的锞子。

  钟应忱进了一家,展开手问迎上来的伙计:“这平安锁能倾出几两银子?”

  伙计一瞧,那平安锁上头不知让什么锤的,坑坑洼洼叠在一起,也看不出什么式样,便不在意,手上一掂直接道:“差不多四两半,相公是要锞子还是锭子?”

  钟应忱点了几个花样:“便按着这几种式样,倾出三四个锞子便好。”

  伙计探头一瞧,便笑了:“可是要送给姑娘家的?”

  钟应忱一笑,便看着那块跟着他一路往柳安来的平安锁,在锅中慢慢化作了银水,又在模子中冷成了四颗银锞子,用彩丝绳一串,十分可爱。

  他手上,属于周徇然的最后一样信物,终于消弭不见。

  原来的路,是以他命,换他命,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所有的牵连都是负累。

  那么,何妨让钟应忱就这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这条路上——

  给得起池小秋承诺。

  担得起池小秋的未来。

第74章 玫瑰年糕

  钟应忱方走过桥要往巷子里拐, 忽听得一声炮竹在他身边炸开。

  两个小子一前一后从巷子里跑出来,其中一个没见着前头的人,让钟应忱一挡, 立刻撞成一堆, 倒在一旁。

  钟应忱拉了他们俩起来, 小上一些的正是隔壁周大娘的孙子麟哥儿。新上身的棉衣让地上泥水蹭得狼狈,麟哥儿却顾不上管, 只是瞧瞧自己的手,又去瞧瞧地上, 哇得大哭起来。

  “呜哇…糕…我的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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