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云深
桃织愣了一下,没料到王妃居然将这差事交给了她。她是个实心的丫头,并未多想,道了一声是,便挪步上前,向于成钧低头说道“王爷且随婢子来。”说毕,迈步出门。
陈婉兮这院子,自后面出去,是一条小道,走不上几步便是沐房所在,打沐房那儿再折道便是往厨房去了。
于成钧看着周遭的青石板墙,墙上垂下几缕凌霄,未到花开的季节,看不到那灿烂的橘色花朵,唯独枝叶生得繁茂,点缀的一墙碧翠。
他看着前头只顾低头走路的丫鬟,她穿着一件半旧的湖绿色比甲,头上挽了双丫髻。他认得这个丫头,是当初陈婉兮过府时的四个陪嫁之一。因他同陈婉兮成亲那会儿,连夜都没过就匆匆上了战场,他对陈婉兮那几个丫鬟也不甚熟稔。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桃织那软底弓鞋的擦地声响,她垂首不言,只一昧的朝沐房走去。
“你叫桃织?”
这一声自脖子后响起,将桃织惊了一跳,她呐呐的点了点头,小声回道“回爷的话,奴婢叫桃织。”
于成钧扫了这惊如小鹿的丫头几眼,又问道“你服侍王妃几年了?”
桃织低头回话“奴婢打从七岁那年跟着娘娘,如今也有小十年了。”
于成钧点头道“那也算是老人了。”一言未毕,他转而问道“爷这两年不在府上,王妃过得如何?可有人难为她么?”
桃织想了一会儿,说道“娘娘很好,她一人独居在此,也没什么人会来难为。就是……宫里的老主子,不时便将娘娘传入宫里去训话。”
于成钧浓眉微拧,问道“母妃时常将王妃招入宫中?”
桃织先点了点头,须臾却又摇了摇头“也不是很频繁,只是近一年来,每月总有那么四五次。”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一处房舍跟前。
于成钧瞧了一眼,只见这是座青石板建成的房舍,面阔三间,两边未用对联,窗子上蒙着皮子,非似别处一般用了明瓦,心中琢磨着这儿便是那沐房了。
果然,桃织停了步子,转身向他恭敬说道“王爷,这儿便是沐房了。奴婢不便入内,里面自有小厮服侍。”
于成钧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去吧。”便登上台阶,推门而入。
桃织立了片刻,想着回去复话,便走了。
于成钧进到室内,只见门前迎面拦着一道玉石屏风,绕过去正堂上安放着两张长榻,枕头铺盖齐全,看来平日里陈婉兮洗浴过便常在此歇卧。
抬头,正上方悬着一块牌匾,写着四个字“兰洲芷溆”。细观那字迹,清秀细丽,似出自女子之手,于成钧瞧着,不由挑眉一笑——这多半是他王妃自己的手笔。
再看四处,摆设有鲜花香草,玉做的摆件儿,精致讲究,便如小姐的闺房一般。
一个沐房尚且如此布置,她的卧房还不知怎样的考究。
正在此时,一边掩着的门开了,大股的水汽顿时弥漫开来,有四个身着短衣裤的小厮自里面出来,齐声道“小的们来服侍王爷洗浴。”
于成钧点了点头,这几人便上来,替他脱了衣袍鞋袜,露出那精悍强健的身躯,连同前胸后背上那横七竖八狰狞满布的疤痕。
房中静谧无声,却不知是谁,轻轻嘶了一声。
燕朝重文轻武之风甚烈,连带着时下的男子,也皆以文弱为美,华服美冠不罢休,甚而还有涂脂抹粉的。如于成钧这般孔武有力,阳刚之气十足的,实在罕见。
好在,这四个小厮都是王府里管教出来的,心中惊叹归惊叹,面上还是平静如常,手脚麻利的伺候于成钧宽衣解带,散了发髻,入内洗浴。
于成钧在沙场久了,不惯人贴身侍奉沐浴,便吩咐他们在外等候。
四人恭恭敬敬道了一声是,齐齐退了出去,带上门往外走时,心里却都冒出了一个同样的念头王妃看着娇滴滴的,受得了王爷么?
于成钧看了一眼这沐房,他原道是屋中摆设屏风沐桶等物的所在,不想这地方竟是在地上凿了一口池子,四角皆有一尊石雕的狮兽,兽口中不住有热水涌出。
他不由暗叹了一声,陈婉兮倒是好大的手笔。
这是一处自流池,于高处建有一座储水池,其内注满热水,经由下处四根管道接入那狮兽,再由兽口涌出,进到这池中。
这等自流池,终究靠的还是人力,只取其流水的意趣,营造起来颇费人工物力,算起来于成钧也只在皇宫之中并几处皇家园林里见过。
他心中念头微转,步入池中,池水逐渐没过了他的身躯。
他靠着池壁,头枕双手,池水温热,令他舒适不已,水中不知混了些什么,不甚清澈却十分的盈润。
这等富贵滋味,他已是三年没有尝过了,当下禁不住闭上了双眸,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走前,肃亲王府是一片荒芜。
那时候,顺妃不知是不是打听到了什么,急催他和陈婉兮成婚,一切尚未预备好,甚而连王府都修的半半拉拉,便将陈婉兮娶过了门。
原本打算着,等成婚之后,他必定好生经营,给她一个安然的所在,为她支撑起一方天空。
谁曾想,造化弄人,他竟然夤夜上了战场,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里,他也始终记挂着家中的娇妻幼子,想她一个初为人妇的柔弱女子,独自在京中王府里不知要怎么捱过去。虽有娘家可以依靠,但她是素来不受父亲喜爱的,嫁了人更不能指望什么了。
今日归府,一切所见倒颇为出乎他的意料。
陈婉兮竟靠一己之力,把王府经营的有声有色。一路过来,于成钧也留心打量了,王府阔绰华丽,却又并非一昧的涂油抹朱,奢华之中更有别致雅韵,比如眼前这方沐池,便修建的甚是古朴,意趣盎然。
她的来信上,总说一切安好并无别话,王府之中的细碎变故,他一无所知。
于成钧倏地睁开了眼眸,亮如点漆的瞳子里闪着一抹兴奋的光泽。从前,他还真是小看了她,如此也好,这般的她倒更为有趣。
想到此处,他心中却又有几分不自在。
肃亲王府,是他的府邸,他的妻儿也在此处,这本该是他家的所在,他竟全然陌生。
王府大修,早已不是他当初见过的样子,四处都是陌生的亭台楼阁,陌生的脸孔。
连沐房在哪里,他都不知道,还要一个丫鬟领路。他仿佛不是一个远道归家的丈夫,而是一个前来造访的客人。
于成钧掬起一捧水,淋在自己头顶,长出了一口气,唇边却勾起了一抹笑。
不论如何,这里终归是他的家。
打发了于成钧离去,陈婉兮重新落座,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但看见满屋下人那忍笑的样子,却又重新红了起来。
一旁侍立的梁氏,眼看她眉宇紧蹙,俏脸晕红,晓得她羞恼起来,忙咳嗽了两声,呵斥道“王爷来家,一个个都似木头般的杵着,连杯茶也不晓得倒,养着你们有什么用?!眼瞅着近晌午了,还不快下去预备酒席!”
她这话说的甚是没理,适才于成钧一进来便抱着陈婉兮,才分开便被陈婉兮撵去沐浴更衣,哪有上茶的余地?如此说,不过是替众人打了个圆场,再把不相干的下人打发出去,免得陈婉兮越发不自在。
当下,除了陈婉兮的贴身二婢,其余人等都道了告退,徐徐出去。
陈婉兮笑了笑,端起茶碗想吃茶,却觉茶水已经冷了,只得重新放下,说了一句“还是嬷嬷老辣,行事周到。”
梁氏陪笑道“王爷这是许久不见娘娘了,心里不知怎的渴想,猛然见了立时就失了分寸。如此可见,王爷满心里都思念着娘娘,压根就没有别人呢!”说着,便朝琴娘那边一努嘴。
陈婉兮瞧她神色,便知她在暗里朝琴娘施压,要她明白即便王爷归府,依然是王妃为尊。
而陈婉兮心中倒也有几分诧异,于成钧进来的时候,是直奔自己而来,竟好似没瞧见琴娘一般。若说他是做戏给自己瞧,那也未免忒像了。
她浅浅一笑,向琴娘说道“本当遣你去服侍王爷洗浴,只是想着你初来乍到,各处不熟,还是交给丫头了。”
琴娘倒是有些愣怔,这伺候爷们洗澡的事,她可从来没干过,即便是跟着罗子陵的时候,也不曾为过。
她不由脸颊微红,磕磕绊绊的说道“我、我自当是听凭娘娘差遣的,但是这等、这等事,我实在做不来。”
陈婉兮微微诧异,顿了顿,便问道“你服侍王爷,竟不曾伺候他洗浴?”
琴娘的脸越发红了,说道“我是从青阳馆驿那儿才跟的王爷,从前真没干过这等事。”
陈婉兮这方醒悟,这女子怕是上个主家临时起意,将她送给于成钧的。想及此,她心中倒是起了几分怜惜之意,这样的女子命从来不由自己,像个物件儿一般的被人送来送去。
她缓了神色,颔首微笑“你安心,你若安分守己,我也会好生待你。”
琴娘懵懂,回道“我一定尽心竭力好好服侍王爷王妃。”
两个人鸡同鸭讲,话里意思走了个两岔,却还能对上。
少顷,桃织回来,报道“已将王爷带到了,王爷不让人服侍,我看着金宝他们四个出来了,我便也回来了。”
陈婉兮点了点头,思索了一阵,说道“去卧房里开箱子,取王爷的衣裳送过去。”
恰逢此时,柳莺提了壶过来,在王妃的茶碗里注满了热水,陪笑道“那箱子的钥匙在我这里,桃织才走了一趟,娘娘不如差我去吧。”
陈婉兮抬眼,看着她那秀美恭敬的脸,忽然一笑“你去开箱子——”
柳莺正想含笑应下,却听陈婉兮又道“衣服让杏染送去。”
柳莺面色一僵,只得强行扯唇笑道“是。”
待这两个婢子进了内室,梁氏方才上前,低声说道“娘娘既嫌这婢子不安分,趁早打发了也罢,何必如此?”
陈婉兮端起茶碗来,轻啜了一口,淡淡说道“我留着她,自有些用处。”
这两个丫头进了内室,柳莺咬唇不语,自腰上取下钥匙,俯身去开箱子。
杏染在后头冷眼瞧着,压低了声嘲讽道“你打量你那点小心思,谁都不知道?娘娘的眼睛亮着呢,我倒劝你一句,你那些小把戏还是好生揣着,别哪日错了脚再崴了,那可现眼现大了!”
柳莺不言不语,任凭她冷嘲热讽,半晌她忽的起身,捧着一套衣裳鞋袜转过来重重塞在杏染手里,向她一笑“拿去,仔细捧着,别走错路崴了脚,把衣服跌泥了,挨娘娘的呵斥。”说毕,便转身向外走去,背过身去时却抹了两把泪。
杏染本就是个急性子,挨了她这一句越发气恼,顿足道“你就只顾牙尖嘴硬吧,每夜里偷看的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就等着瞧哪日事发了,看你的好戏!”
柳莺听得这一句,面色微白,步子有些踉跄,却还是去了。
第19章
陈婉兮同琴娘依旧坐在偏间里说话, 梁氏频频向她使眼色,她却只当不见。
她心里明白,梁氏这意思,是叫她把琴娘打发出去, 免得待会儿于成钧回来瞧见她, 耽误了自己的日子。
然而, 这却是她心底里的打算,没人晓得, 她有多怕和于成钧同房。
自从御花园里见他外, 陈婉兮便时时听到他的凶名, 不是他打砸了宫中的储水大缸, 便是又同谁比试的时候将人打伤。
明乐帝极不喜他,御花园一案后, 甚而曾当着一众皇子与朝臣的面,直斥此子凶悍顽劣, 是为灾祸。连带着顺妃也颜面无光,在乾清宫殿外脱簪待罪,跪了一个多时辰。明乐帝最终看在顺妃的面子上, 轻恕了于成钧, 却罚了这母子二人半年的月俸给二皇子于炳辉养伤。
那次,因着她当时在场,宫里还派人过来询问她情形, 然而她答了些什么却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自己发了一场高烧, 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
自那之后,陈炎亭便颇为瞧不上于成钧,曾在书房当着自己的面直言此人莽撞冒失,是个没有头脑的匹夫。
后来,因顺妃求娶陈婧然不成,父亲同这对母子几乎闹到了撕破脸的地步。直到皇帝出面弹压,无可奈何之下,弋阳侯府才把长女推出去挡灾。
陈婉兮原本以为,落在于成钧这样一个脾气暴躁的男人手里,自己怕是也没有几年的活路了。新婚夜里,她几乎以为于成钧就是在报复弋阳侯府,把满腹火气全都撒在了自己身上,才会那般粗暴的对待自己。
幸而,一道金牌将他叫走,她也得以逃过一劫。
这三年过去,兴许于成钧当年的怒火已然平息了不少,但她依然不敢托大。她是正室,无谓什么宠爱与否,她也不指望和于成钧如何的琴瑟和鸣,只消能有个立身之地,能平安顺遂将豆宝养大,旁的也都不算什么。
她不介意当个贤良的王妃,或者说她十分乐意贤良到底。
陈婉兮面上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握着茶盅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水面漂浮起来的茶叶。
琴娘侧首看着她出神的样子,不觉有些怔了。
陈婉兮察觉,抬手向她一笑“怎么?”
琴娘说道“我瞧着,娘娘生得真好看,比玉山上的仙女还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