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云深
第48章
这话落地,于瀚文与于好古各自没有言语。
于成钧的言辞,委实过于惊世骇俗,在这两人看来都是不可想象的。
当今的世道,女子便是依附于男人,更不要提只是一介宫女之身。上有所需,则下必应之。选中了她们,还是她们的福气造化,便可从宫女中一跃而出,成了小主子。
难道,竟还有不愿的?
至于于成钧所说,于己也是糟蹋,更是无从谈起。不过是床榻事,听凭服侍也就罢了。这是侍寝的宫女,又不是正妻,还需得顾及体面,需得给予怜惜。
于好古禁不住说道:“可是,三哥,她们只是宫女罢了。”
于成钧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宫女,难道就不是人了?你不将她们当作人看待,但她们依然是人。老五,你说你将来想要去疆场。这领兵之人,心中若不能存仁义,若不能将兵士当做同等的人来看待,那你决然不能手掌万千兵士。即便兵士们听从于你,最终也是服从于军法,服从于你的身份,而非对你这个人心服。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如若不能让军队真正忠心于主帅,那是要生哗变的。”
于好古又道:“宫女而已,怎能和军中的兵士相提并论?”
于成钧一字一句道:“老五,你平日里对待身侧之人尚且不能以仁义之心看待,那么去了军中,又怎能立刻就怀仁以待军士?你当军士和你平日里所见的御前侍卫一般么?各个衣衫齐整,斯文有礼,恭敬谦卑?燕朝各地的粗汉,可都在军中。”
于好古听他三哥的一通教训,甚是赧然。这些道理,他也曾在兵书中读到过。他曾在心里想过,自己上了疆场,必定能大放异彩,必定能做的很好,甚至不会比他三哥差。
然而,今日听了于成钧这一番话,他方才察觉自己到底有多肤浅天真。
书本上的道理,唯有亲身经历,方能体会。
如此一场,倒是令他对他三哥越发敬仰钦佩了。
于瀚文冷眼旁观了半日,默然不语,待两人说完,方才出声道:“老三,你如此下去,也不是长法。弟妹到底是妇人,这种事难主动。如此,你不如去问问宫中管侍寝的老姑姑们。她们见多了新入选的秀女妃嫔,这等事上该有丰富的经验。或许,能替你想些什么法子。”
于成钧听闻,心想这倒不错,那些积年的老姑姑们见多识广,这样的事该有些什么办法。
想通关节,他便再也不肯耽搁,告辞了两人,疾步匆匆往承乾宫去了。
于好古见他三哥离去,也没了兴致,同太子告别,出宫回府了。
独留下于瀚文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演武场上,望着兵刃架齐整整一排正在日头下雪亮如银的□□利剑出神。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越发觉得,相较于自己这个长兄太子,于成钧倒更有大哥与储君的风范。
上过沙场,手握雄兵,驰骋征战过的人,到底是不同的。
与前相较,如今的于成钧,越发的有勇有谋,有气度有魄力,亦有格局。
皇帝不肯临朝,无人敢谏,无人能劝,在于好古被于炳辉挑唆强谏被罚之后,更是成了死局。
扪心自问,当时将此事告知与于成钧,于瀚文是存了不良之心的。
若于成钧对此事不闻不问,那这位才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肃亲王,也就同那班尸位素餐的臣子毫无分别了。但如若他去面见帝王,依这位兄弟的烈火脾气,怕是立刻便要同皇帝起冲突。当面顶撞君王,他的那些军功不说尽数抵消,那光彩也要暗淡许多了。而皇帝,连续责罚两位劝谏的儿子,自然便是昏君无疑了。
这是一石二鸟之策,即便不成,于他这位太子也是无害。
然而,他不止敢去,还把皇帝劝了出来,并全身而退。
今日,他这番见地,更见一片仁者之心。
凡此种种,皆是为上位者,所必有的质素。
三年不见,于成钧当真是长进了太多。
于瀚文兀自沉思,正欲挪步,忽想起一件事来——他不肯招宫女侍寝,可是在去西北之前,尚未封王开府时的事情。如此推算,他有这番心性,可绝非是这三年之功。
这念头才自心头转过,他便觉背上一阵寒意。
于瀚文面色沉沉,负手而立,日头耀着他的脸,令那圆胖的脸上神情不甚分明。
正当此刻,场外一人快步过来,拱手行礼道:“属下寻了半日,原来殿下在此处。皇后娘娘传召,特命属下来请。”
于瀚文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之人。
这人身着侍卫服侍,腰佩长剑,面若冠玉,正是之前于成钧所引荐的罗子陵。
于瀚文见了他,打起精神,道:“陪两位王爷在此处练了练手,且闲聊了两句。既是母后召见,那便去吧。”
言罢抬步,罗子陵便跟在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向坤宁宫行去。
于瀚文走着,忽问道:“罗侍卫,你跟随肃亲王几个年头了?”
罗子陵心中猛地一提,回道:“回殿下,属下是在西北军中,蒙王爷提拔重用的。”
于瀚文颔首:“那么,总不过一两年罢了。”说着,似漫不经心道:“这般说来,肃亲王可十分看重于你。那么多兵士与杂号将军,唯独你是他亲自带回京城,又荐到我这里。”
言至此处,于瀚文微微一笑:“足见你才干出众,不然老三断不会如此。投桃报李,你对老三,该也是忠心耿耿的了。”
罗子陵听闻此言,心中一凛,他没有抬头,只回道:“殿下这话却有无理之处。”
于瀚文似来了兴致,问道:“哦,哪里说错了?”
罗子陵便道:“属下当初为西北军军士,肃亲王为西北军统帅,故而自是投效于王爷。然,如今属下已为太子殿下的亲随侍卫,便是投效于殿下。属下是大燕的臣民,必是要效忠大燕的江山社稷,岂有效忠于一人的道理?”
于瀚文仿佛极是满意他的答话,唇角微扬,点头道:“不错,你很明白事理。比那些只知愚忠的蠢物,强上万倍。”言至此处,他忽而回身,看向罗子陵,微笑道:“你很好,踏实办差。若你果然是个忠心有才干的,将来必有你的用武之地。”
罗子陵当即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当然效命于太子殿下!”
于瀚文笑了笑,转身大步走去。
到底,他才是大燕的储君!
于成钧去了承乾宫,恰逢顺妃吃过午食,正当小憩。
嘉楠将他请进偏殿,行礼已毕,问道:“王爷此刻过来,是想见娘娘?那大约,还得等上半个时辰。若有急事,奴婢这便去请。”
于成钧挥手:“不必搅扰母妃,本王此刻过来,倒是特特来寻姑姑你的。”
嘉楠微微讶异:“王爷找奴婢,有何事呢?”
于成钧望着嘉楠,话到口边,却偏偏吐不出来。
嘉楠是顺妃身边的老人,年纪较顺妃还-->>大了几岁,到了如今也将近四十了。
于成钧看着她头上的苍苍发色,与发髻间插戴着的一支鎏金梅花钗,半晌方才低声道:“姑姑,我也是你看着长起来的。有些话,虽不好意思,我还是跟你说。”
嘉楠更觉诧异,但她久居宫闱,见多了各样离奇故事,还是从容笑道:“王爷实在抬举奴婢,有何吩咐,但说就是。”
于成钧遂清了清喉咙,将他和陈婉兮如今的难事讲了一遍,又窘迫道:“姑姑,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想着你是老成的姑姑了,该有些法子。”
嘉楠初闻此事,甚是惊异,但微微一想便明白过来——王爷与王妃都是出娘胎的第一遭儿,难免不知所措。
当下,她浅浅一笑:“王妃身子娇柔,难承雨露,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选进宫的秀女,初承宠之前,总要有司寝姑姑教导其侍奉之礼,方能消受。如今王妃既有此麻烦,奴婢便取些物件儿与王爷。”
一语落,她便往外去了。
片刻功夫,嘉楠重新转回,手里拿着一方小小的布包,呈到于成钧面前。
于成钧见这布包以宝蓝色绸缎包裹,四四方方,似是一本书册,便接了过来。
打开一瞧,果然是书,封皮上写着几个大字《**人事录》看这五个大字,于成钧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一本什么书。
饶是个男人,他也不由微微红脸。
只听嘉楠低声细语道:“王爷将此书拿去,仔细领会,渐渐明白就好了。”言罢,又自怀中取了一支青瓷瓶子,交予于成钧,细细嘱咐了一番。
于成钧接过去了,听了嘉楠这几句话,吃惊不已,低声问道:“姑姑,这……这可能行?”
嘉楠含笑道:“王爷放心,这宫里才承宠的妃嫔,必用此物。不然,怕坏了皇上的兴致,终身的恩宠自是无望。”
于成钧依旧将信将疑,他拔开瓶塞,倒了几滴于掌心,却是些油脂,清透润滑,且散着淡淡清香。
但听嘉楠在旁又叮嘱道:“王爷且记着,王妃是个柔弱的身子,行事时必要十分温柔,仔细体贴,万不能只顾尽兴而肆意莽撞。王妃从此事中若只有苦楚,得不到半分欢愉,那当然是不甘愿的。”说完此事,又谈那瓷瓶中物,道:“这瓶中之物,只是应急。待都好了,便用不上了。”
于成钧这才放心,将瓷瓶与书册都收了,便起身道:“多谢姑姑指点,我这便去了。”
嘉楠见他竟这般急三火四的要走,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说道:“王爷何必如此着急?青天白日,回去了也不能啊。”
于成钧被这姑姑调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让姑姑看笑话了,原不是为此。今日入宫久了,王妃必还在府中等我回去用饭,故而不能久留。”
言罢,于成钧顿了顿,又道:“姑姑,今日此事,务必不要使母妃知道。”
嘉楠心中会意,应声道:“王爷放心,奴婢都明白。”
此事了罢,于成钧便出宫而去。
嘉楠立在承乾宫门口,看着于成钧那挺拔的背影,微微叹息。
陈婉兮,当真是嫁对了人。
当今世上,有几个男子,会这般在意床笫间女子的感受?哪怕皇宫中这些尊贵的主子们,侍寝之时也依然是极尽服侍之能事,哪怕不欢喜哪怕痛苦受辱,都要装出一副极欢悦的样子,好稳固恩宠。
王爷看似粗糙,心底里却十分的细腻体贴。
少顷,顺妃醒来,得知于成钧曾来,便招嘉楠过来问话。
嘉楠回说:“王爷在军司处散了,过来看望娘娘。但见娘娘午睡,不想打搅,便告辞去了。”便将于成钧所说之事,遮盖了过去。
顺妃却微有不悦:“这么急着走,必定是回去见他媳妇的。往后王爷过来,还是叫本宫一声。”
嘉楠微笑应声,又道:“娘娘,这王爷同王妃情深和睦,乃是一件好事。唯有如此,王妃才能多多诞育子嗣。”
顺妃笑了一声,淡淡说道:“她为成儿生下了长子,这算是功劳。然而,要子孙满堂,只靠她一个人怎么够呢?”
嘉楠心中一动,又道:“娘娘,这等事还得看王爷的心意。若是王爷不喜欢,强弄了去,怕也不中用。”
顺妃瞥了她一眼,笑道:“不必你乱操心,本宫自然有数。”说着,又眯眼道:“当初,本宫也是心急,成儿不在还送了人去,竟都被她发落了去。梅嫔这贱婢,还在御前生事。无论如何,王妃到底是本宫的儿媳,再怎么闹也是承乾宫的家务事。本宫,不能让人趁虚而入,便也作罢。如今成儿既回来,自是不同了。”
嘉楠耳里听着,便不言语了。
肃亲王府之中,陈婉兮果然留饭等候于成钧。
然而,王爷迟迟不归,豆宝倒先饿了,便闹着不依起来。
陈婉兮遂吩咐人将饭菜都以热水温着,她便拿了汤匙给豆宝。
近来,豆宝正学着自己吃饭,小胖手捏着纯银长柄菊纹汤匙,舀了奶羹往小嘴里抵着。奶糊粘在小脸上,一会儿功夫便黏黏糊糊起来。
他挥舞着小勺,倒很是高兴。
陈婉兮瞧着,心里喜欢,拿了手巾不时替他擦拭。
一旁,梁嬷嬷劝道:“娘娘,这王爷不知几时回来,只顾生饿也不是事,您还是先少吃些吧。”
陈婉兮摇头笑道:“我答应了王爷,必要一起用饭,自然要守诺言。”
主仆正说话,菊英忽从外头进来,报道:“娘娘,玉宝带回五条金鱼,要放入荷花池中。”
陈婉兮微怔,说道:“五条金鱼?谁吩咐他买的?”说着,忽明白过来,顿觉又好气又好笑——这必然是于成钧吩咐的。
这人前几日竟趁她不察,吩咐下人把那两条荷包红鲤捞出来,送进厨房给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