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云深
日日笙歌不断的翰墨司,今日倒是一片静谧。
大殿之中,竟只有两人,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明乐帝坐于龙椅之上,满面阴霾,看着殿下站着的二儿子,手中的文玩核桃转的飞快,却一字不发。
和亲王于炳辉只觉得背上发寒,额角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滴。
伴君如伴虎,即便是他是皇帝的亲生儿子,亦是先君臣,后父子。
良久,明乐帝方才开口道:“朕,原是最疼爱你,最看重你。然而你近来,当真是令朕失望至极。这点点小事,你都做不好。朕还如何相信,你日后能为朕分忧?”
于炳辉慌忙跪了,向上说道:“父皇,此事是儿臣失算。但儿臣也没料到,老三竟会如此快的想出应对之策。两湖、两广的太守都上了折子,提废黜营妓一事难行。然而,老三他这两日之间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各地兵司处,竟然都欣然接纳,施行了下去。便是附议儿臣所言的那几处地方,竟也反了水。这些人当真是卑鄙恶劣,言行反复,令人不齿!”
说着,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急忙说道:“父皇,短短数日之间,那些人便反水倒向肃亲王。足见,肃亲王是有意结党营私!”
明乐帝瞧着他,一脸的阴沉不善,半日说道:“你这话,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些官员,莫不是向你承诺了,定要以你唯马首是瞻?今儿赞同了你的意思,明儿便绝不能反悔?若以此论,岂不是你亦在结党营私?!”
于炳辉冷汗涔涔而下,他伏首于地,连声说道:“父皇明鉴,儿臣绝不敢有此念!”
哀求的话音在空寂的大殿之中回荡,却并未听到皇帝的回音。
于炳辉伏在地下,屏息凝神,并不敢抬头去窥测天颜。
忽的,一道不明物事飞来,正中他头顶,将他砸的生疼。继而,落在一边地下,咕噜噜的滚到了他的手旁。
于炳辉扫了一眼,只见那东西褐黄色,圆溜溜,表面满是褶皱纹路,被常年摩挲的油滑异常,竟是明乐帝手中常把玩的文玩核桃。
这核桃,还是滇南太守于深山之中所获,进献于上。
一树野核桃,唯独两个生的大小合适,恰如半掌,放在手中把玩,不多不少。且表面筋骨分明,肉质丰满,纹路竟隐隐似鱼蛇鳞片,故而号称龙珠。
明乐帝甚喜此物,时常握在手中把玩,积年累月不肯离手。
眼下,他竟将这爱物朝自己掷来,可见其心中愤怒之甚!
于炳辉越发慌张,忙说道:“父皇,您若是生气,使人打骂儿臣皆可。何苦砸自己心爱的物件儿,若砸坏了,又是儿臣的罪过。”
这话说的甜润,明乐帝却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倒是有一张巧口,惯会讨朕的喜欢。然则,朕却不能要一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儿子,来为朕分忧。若你不能,那便罢了!”言毕,又斥责了几句,便呵斥于炳辉退下。
瞧着二儿子出门时萧索的背影,明乐帝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营妓制废与立,其实他都不大放在心上。然而,此制却是制衡文武百官的一出良策。这世上的人,尤其是读过书的人,不怕死的大把的有,倒是对这身后名看的极重。女眷受辱,对于这样一班人,可谓比酷刑还要可怕万倍。
为帝王者,无需事必躬亲,甚而无需勤于政务,只消通晓制衡之术,能将一班臣子握在手心之中就是了。
在这个位子上坐的越久,明乐帝便越是这般以为。
于成钧一番唇舌,不止废了此制,还把一群人拉到了他那边,短短几日功夫,民间朝堂赚了大把人心。
此子,不可估量。
明乐帝忽的又想起,当年他出生之时,国师那番箴言。
“既征龙相之兆,又集大凶大恶于一身。他日长成,此子性必凶暴,他虽能成就一番大业,亦也妨害周遭之人。”
眼下,可不就是如此么?
于成钧西北大胜而归,还弥平了边疆局势,他成了民间百姓口中的国之英雄。如今,他又提议废黜营妓制,且布置的十分稳妥,百姓称他仁义,朝臣也都站在了他那边。
那么,他这位皇帝呢?
眼前这桩桩件件,他仿若被架空了一般!
余晖照在明乐帝的脸上,令他的神情模糊成一团,他缓缓起身,负手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
他先为君王,再为父亲。
于成钧出挑如斯,于瀚文又是个滑不留手的狡诈之徒,于好古看似一腔热血,不谙世事,实则也是站在他那两个哥哥那边的。
他还没死,底下的儿子便动起了无数心思。
纵然如今明乐帝贪图安乐,却也明白,唯有权力捏在自己手中,自己方有这安逸日子享受。
他正值春秋鼎盛之年,还有许多舒坦日子在后面,怎能容这几个毛头后生,出来搅和?!
他原本当于炳辉或许可堪一用,能制衡一二。熟料,亦是个难以上墙的烂泥!
于炳辉失魂落魄的出了翰墨司,如行尸走肉般下了台阶。
阶下,一玉面臣子正侍立阶前。
见他走来,那人迎上前来,向他躬身作揖:“和亲王安泰。”
于炳辉缓缓回神,目光落在这人身上,见他生的白面如玉,水唇如朱,好一副美男子的相貌,不由嘲讽一笑:“司徒大人,皇上正在里面发怒。你还不快快进去,清歌一曲,抚慰圣心?”
他这话说的十分轻亵,且辱没于人,竟是将司空珲比作戏子歌妓,以色侍人。
司空珲倒是不以为意,温和一笑,说道:“和亲王说笑了,臣看和亲王神色不宁,圣上又龙颜大怒,不知遭遇了什么事?若王爷不嫌,可否讲来,臣虽不才,但或许能为王爷分忧。”
于炳辉鄙夷一笑,正想说些什么,心头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司空珲如今可是御前的大红人,皇帝对他宠信至极,甚而胜过了后宫里那些嫔妃。
能吹些枕头风,又何必在乎男女呢?
这念头一起,他便将眼前的司空珲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他迎风而立,长袍大袖,飘飘若仙,眯眼一笑,说道:“本王心情不爽利,同大人说了几句玩笑,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司空珲淡然一笑道:“王爷客气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各自皆要出宫,便结伴向宫门行去。
路上,于炳辉便将这事原委尽数告诉了司空珲,又愤愤不平道:“什么工妇营,这等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也亏肃亲王能想得出来!各地方兵司处,也同瞎了心一般,听凭他的拨弄!弄一帮女人入军营当差,真是丢尽我大燕的脸面!”
司空珲静静倾听,面含笑意,待于炳辉骂尽骂够,方才说道:“肃亲王此举,也是一片仁义之心。”说着,眼见于炳辉眼中愠怒,又接着说道:“然而,肃亲王想的并不周全,如此必有后患。”
于炳辉听司空珲这般说来,忙问道:“司空大人,可有何高见?”
司空莞尔道:“倒不是臣有何高见,而是前几日听一位大人的议论,臣倒觉得很有几分道理。”说着,又是一笑:“王爷若有兴趣,不如去见见这位大人。”
于炳辉眉头轻扬,心中会意,亦微笑颔首。他朝堂之上屡屡失利,眼下他只想扳回一城,不管使什么样的手段。
转日,四月初一,是太后于清和园设宴,款待宗亲世家的日子。
肃亲王府,肃亲王于成钧、王妃陈婉兮携了小世子豆宝,整理行装,天色未亮,便乘了车马往清和园而去。
于成钧还是行伍里的习惯,骑着那匹枣红色的赤炎驹,随在车旁。
陈婉兮按品大妆,抱着孩子坐在马车上。琴娘今日亦跟了她出来,倒有些局促不安,说道:“娘娘肯带我去,我自然是高兴的。但我不懂规矩礼节,怕要给娘娘惹祸。”
陈婉兮微微一笑,发髻上垂下的红玛瑙流苏串在她额上微微摇晃,显得其下光洁的额头白皙圆润。
她说道:“这些日子,你跟着我,言谈举止已规矩了许多。我知道你的性子,不会闯什么祸的。再则,你跟我去,倒能帮我看着豆宝。今日人多杂乱,我倒怕应酬多了,顾不上他。”
琴娘听王妃要她帮忙照看孩子,心里自是情愿,便不再说什么了。她倒是极喜欢豆宝,拉着他凑在车窗边,指着路上的行人小贩给他瞧。
陈婉兮亦自车窗中向外望去,果然见丈夫就在车旁。
于成钧一身亲王服饰,骑在高头大马上,精悍强壮的身躯,就像一座山,竟而遮住了日头。
陈婉兮目光有些迷离,停留在这个身为自己丈夫的男人身上。
她不知道为何别的淑女闺秀会嫌他生的难看,他的确不风雅俊俏,却决不能算丑。
如今,她更觉得,这样强悍的男人,令她心中安然踏实。
在心中思量着这个念头,她忽地想起来什么,脸上微微有些热了。
于成钧似有所觉,低头望去,目光正巧与自己的妻子碰在一处,他便笑了。
陈婉兮却有种心事被戳穿了的错觉,越发害羞,便垂下了头去。
青天白日,她怎能想起那种事呢?她这是怎么了?
谁说,这世上只有女子会蛊惑人?男人一样能蛊惑的人心迷意乱,难以自持。
肃亲王府动身的早,然路途不算近便,车马到清和园时,天色已然大亮了。
待到了清和园,自有安排下的接引宫人,迎上前来,与肃亲王同王妃见礼,安置马车仆从,引领他们入园。
陈婉兮拉着豆宝,跟着于成钧一道向园中走去。
四月暮春,但今年时气回暖相较晚些,园中依旧是风飘柳带、争妍斗媚的大好春光。
这清和园乃是前朝皇室所建,建园之初,则邀请天下建筑名家,绘制图纸,精心修建而成。到了本朝,经历代君王修缮,洒了无数银钱下去,终成了今日钟嵘秀丽,步步绝景的绝美园林。
若论皇城是巍峨恢弘,清和园则是旖旎风流,是一座游玩消闲的好去处。
明乐帝一年里有大半都住在这清和园,太后若有了兴致,亦爱在这清和园中设宴款待宗亲。今日这场寒食宴,便是如此。
陈婉兮随着于成钧,一步步走着,赏着一路美景。
虽说不知今日情形如何,但瞧着眼前景色,心中倒也畅快。
两人带着世子,先去仁寿殿拜见了明乐帝。
因是消闲游乐,明乐帝今日倒是一袭常服,头上亦没戴平天冠。
见了儿子媳妇与孙子,明乐帝脸上终于见了几分霁颜,同他们说了几句家常话,赏了些孩子可吃的御茶膳房点心,连同一小匣子金稞子,一串赤金八宝如意璎珞圈。末了,还把豆宝抱到膝前,逗了他一阵。
于成钧微微有些诧异,太子于瀚文膝下已有二子一女,于炳辉有一子,于好古的正妃去岁亦诞下一名女儿,然则明乐帝待儿孙情分平平,并不似待豆宝这样的疼爱。
明乐帝哄了一会儿孙子,又看向于成钧夫妇二人,他的目光在王妃脸上扫了一下,又转向于成钧,说道:“你不在京这近三年功夫,你的王妃在府中可是受了苦的。她一人操持内外,独自抚养孩子,颇为不易,堪称贤惠。如今你功德圆满,返回京城,可要好生待你这妻子。”
于成钧忙起身回道:“皇上教训的是,臣自当恪守为夫之道,善待妻儿。”
明乐帝慢应了一声,微微颔首,令御前总管太监王崇朝上前,将小世子领到门口去玩。
待豆宝出去,他神色陡然一厉,淡淡问道:“然而,朕这几日怎么听见,京里纷纷传言,你从西北带回来一个外宅?不止如此,这妾室进了你的王府,竟不服王妃的拘管,行出逃府一事?!肃亲王,宠妾灭妻,颠倒纲常,你可知罪?!”
于成钧微微有些莫名,连忙起身,躬身作揖道:“皇上,臣不知您说的宠妾灭妻,所指为何?”
明乐帝冷笑了两声,说道:“这大丑事,传的遍京城都知道了,你还在朕跟前装傻?!”
便在此刻,陈婉兮离座,上前一步,行了个端正的万福礼,垂首道:“皇上,容臣妇一言。”
明乐帝看着她,神色温和了些许,说道:“你不必怕,这等混账事,朕亦不会容他。朕,为你做主。”
陈婉兮浅浅一笑,先叩首道:“臣妇谢皇上恩典。”行礼毕,方抬头道:“然而,臣妇要说的是,此事外头大约是传讹了。王爷并无纳妾,府中如今也并无姨娘妾室,唯有一名臣妇收的义妹。”
第59章
明乐帝顿时哑然,依着他的预料,陈婉兮本该感激涕零——这世间妇人,不皆是如此?再如何尽力装出一副贤惠大度的面孔,依然是满腹嫉妒愤懑。
陈婉兮独守了近三年空闺,这三年来她独自支撑门面,抚养孩子,这其中的艰辛随意想想便能体会一二。
于成钧一朝归来,就带了个女人回府,身为正室,她本该是幽愤难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