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喜桃
绚丽的泡沫被她亲手戳破,尹承双手紧攥成拳,一贯温雅的神情陡然冷厉,俨然忍耐到了极点。
自他回到景国之后,自他穿上这袭龙袍之后,夜里常被噩梦恶鬼缠身,梦中他浑身沾满鲜血,在修罗炼狱里禹禹独行。
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皇子死于扬州,也永存于扬州。那段扬州的回忆,成了他记忆里最令人神往的一方天地。
他沉醉其中,仿佛饮下了曼陀罗之毒,只愿一梦不复醒。
他不愿意清醒,因为醒来就意味着失去她。
他蓦然起身道,“我做不到。”
自他登临大宝之后,从未如此失魂落魄过,他转身离去,紧绷的面孔上写满逃避。
陆茗庭闻言,胸腔气息一阵不稳,脸上漫上病态的潮红,她抚着胸口剧烈咳嗽了两声,望着他的背影低低道,“你和皇后自小有婚约,你流落在外这十多年,她从未灰心,一直惦记着你,如今你们结为帝后,你不该不闻不问,一再伤她的心。”
……
尹承快步行至殿外,身后太监宫人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得上他急促的步伐。
行下玉阶,他扶住汉白玉栏杆,驻足喘息了许久,方呼出胸中郁结沉闷的浊气。
宫中刚下过一场秋雨,殿宇之间广袤的空地上积着许多澄澈的汪洋,映出朱红色宫墙清晰的倒影。
远望碧空如洗,御花园的绿叶转黄凋零,稀疏的枝叶间掩映着金黄璀璨的银杏,或是火红夺目的柿子。
他回眸问,“皇后在做什么?”
太监道,“回皇上的话,丞相命人送了一筐柑橘到皇后宫中。”
后妃入宫后,不能常常与家人团聚,丞相爱女如命,时常命人送些时令水果入宫,借机令家仆探望皇后的近况如何。
皇后正命宫人将柑橘纷发到后宫嫔妃们手中,听到皇上驾到的消息,忙快步迎上来。
尹承虚扶她起身,瞧见她手里还握着一只金灿灿的柑橘。
皇后抬起那枚柑橘笑了下,“南边的柑橘皮薄肉多,汁水丰沛,不像咱们北地的橘树,种出来的果子酸涩难以入口。皇上尝尝?”
说罢,她令宫人拿上来一盘切好的柑橘。
尹承无心品尝,从她手中接过那枚金灿灿的柑橘,两人指尖意外相碰,皇后下意识缩了缩手,不自在地睇他一眼。
他是她的夫君,是景国的君主,平时温文尔雅,唇边含笑,端的是英朗无双。
可她知道,他多情的眼底是冷漠的,哪怕二人站的再近,两颗心也相隔千里之远。
尹承将她的局促尽收眼底,端详着掌中喜人的果实,忽然想起年少时诵读过的《晏子春秋》,“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皇后回过神,道,“皇上说的是,只有在气候适宜的土地上,才能肆意生长。草木如此,人亦是一样的。”
尹承愣怔住,握着掌中橙子僵了许久,方若有所思道,“朕错了吗?朕只是想护着她,爱着她。”
皇后恍若听不懂他的话,只道,“皇上,世间女子的心志各有不同,诸如后宫嫔妃之流,所求的是皇上的恩宠和家族的荣耀,而有些女子心志非凡,并不以男子的宠爱为天,皇上施加恩宠之前,也要先问问她的意愿才是,若她本不想要这份恩宠,岂非乱点姻缘、伤人伤己?”
这番话令尹承沉默良久,他望着发妻的娴静的面容,英朗的眉宇略有颓然,更多的,却是解脱之感,“皇后看的通透,竟一语惊醒梦中人。”
……
立冬这日,北地寒风呼啸,萧萧红叶铺满了殿宇前的玉阶。
申时一刻,景国奏响丧钟,太监手握明黄圣旨,于玉阶上宣读皇贵妃薨逝的消息。
椒房广殿里灵幡飘扬,摆放着一方乌木棺墩,后宫嫔妃披麻戴孝,伏地痛哭,祭奠皇贵妃亡灵。
一辆青顶马车“哒哒”而来,缓缓停于延平门外。向守城门的兵卒递了出宫的令牌,方重新发动,沿着长长的甬道渐行渐远,直至变成一星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视野之中。
尹承立于角楼之上,望着远处的重重宫阙和旷然穹顶,面上无雨无晴,只眸中闪过一丝悲恸。
身后的宫人肃手垂眸而立,他不发一言,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转身。
他自龙袍广袖中抽出一张信纸,缓缓叠起,哑声道,“将这封信给曜帝送去。”
太监闻言抬头,恰好瞄见信纸上写着一行字迹,似乎是“所念之人,位在扬州”,还没看真切,信纸已经被折叠了起来。
太监躬身接过那封信,尹承沉思片刻,又恨声道,“先将这封信压下,两个月后,再给曜帝送去。”
太监不知其中关窍,忙躬身应“是”。
皇后提裙行上角楼,无声来到尹承身侧,屈膝道,“皇上交代的事,皆已办妥了。”
晚秋的夜风吹动衣袍,叫人遍体生寒。
尹承默然不语,和她并肩而立,看远处的如画夕阳坠落天际。
最后一丝金光消逝在天边,宣告夜幕四合,繁星和弯月自层云中若隐若现。
太监催了第三次“夜风寒凉,请皇上移驾”,尹承挥袖转身,却顿住脚步,冲身后之人伸出手,“纤兰。”
这是皇后的闺名,亦是他不曾唤过的亲密名讳。
二人身处百尺高台,距离夜空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一颗星星。
皇后眼圈微红,提步上前,轻轻将手搭上他的掌心。
……
金銮殿里,凉州司马等人正汇报边疆练兵之事。
因凉州司马一介武夫,又是帝王潜龙在渊之时的部下亲信,讲话无甚章法,不一会儿便游离题外,“昨日练兵之际,突闻北地景国鸣起丧钟,命人查探了才知道,原是前朝长公主突然薨逝,景帝以皇贵妃之礼厚葬她,命举国缟素,鸣丧钟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