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初见,在青庐之中,鲜艳得几要燃烧起来的赤红天地里,身为新娘的她,身着大红赤金婚服,披金戴银,发簪牡丹,那般灼艳明丽的妆扮下,却下扇来,却是清冷如雪的姿容,即使颊染胭脂、眉心着钿,依然如月如雪,皎洁无暇,似以冰玉凝成肌骨,如姑射神女,凡俗高不可攀,不可亵渎。
……他攀不上,也不容别人攀上,曾眼看着这冰雪因他人无声融滴,如今,亲手又使之冻凝,得不到的他,此一世,一颗心都将为冰雪冻结,再无热暖,如此,他要她陪着他,陪着他在这人世间,冷着一颗心,即使此生再不相见,一世天南地北,也要她此心冰冷,与他相同。
似是这一世,言尽于此了,她不再说什么,目不斜视地掠走过他身边,向外走去,宇文清望着她一步步地远了,这一世余生,离他一步步地远了,冻凝结冰的心中,忽又难抑地激涌起灼人的热意,冲破冰封,直冲至舌尖,使他张开口来。
他想说,他爱她,此生最后一次告诉她,他爱她,即使这份爱是阴暗卑劣的,但,也是真的,他爱着她,真的爱他,可心绪激涌地张开口来,直接道出口的,却是一句,“恨我吧。”
这三字,直接脱口而出,比他的心更快,激涌灼人的心绪,随这三字直接汹涌上头,宇文清嚯然站起身来,灯树照影下,衣发因风桀桀吹起,如将疯之人,眸光幽沉地深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几是吼出声来,“恨我!用一世来恨我!!”
她未回身看他,甚至脚步未曾因此停留半瞬,边向外走,边淡声道:“我已说过,与殿下,一世恩怨消抵。”
清弱身影步步远去,融入夜色,为风雪飘遮,再也不见,宅院门前,落雪积得石阶覆满寸厚银白,离宴的宇文泓,尚未动身登车离开,他人站在门前风雪中,任雪寒侵体、冷风如刀割面,试以这寒天冻地的凛寒,来冻消心头恨火半分,却是枉然,越是极力试着平静下来,心中怒恨,越如明火狂燃,烧得他周身血液沸彻,恨如狂澜。
……恨大哥,更恨他自己!!
……虽有试着先思考何人有可能查实此事,并设法透露给大哥,虽知探明这一点,很是要紧,但,此时此刻,他哪里静得下心来,去想那些,他脑中所念,心中所想,全是大哥的那些话,心中悔恨如惊涛怒卷,既深恨欺辱了萧观音的大哥,更是深恨,亲手将天下第一好的妻子推出,为大哥创造了欺辱之机的自己!!
……大哥说,那一夜,在他赶到澹月榭前,已经欺辱了萧观音,将她除尽衣衫拥怀亲吻,将所能做的,都已做了……他不知大哥所说真假,不知萧观音那一夜是否真已受辱,但只想一想那有可能的场景,心中就恨不能将大哥千刀万剐,恨不得将他宇文泓自己,也千刀万剐!
……怎会糊涂到去设下这样的祸事?!当时他怎会失心疯到这等地步!!!
狂潮般卷迭不尽的怒恨深悔,正叫立在风雪中的宇文泓,烈火灼心、心智欲疯时,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踏着飘落的积雪走近,一步步轻沙的声音,极低极低,为呼啸风声吹遮,本应几不可闻,但,宇文泓还是听见了。
世人万相,各有不同,万万天下人里,他最最熟悉萧观音,熟悉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熟悉她身上的香气,熟悉她走近的脚步声。
怒恨烧灼的心,因这熟悉的脚步声,猛地提至嗓子眼处,宇文泓僵定住身体,一瞬间,连回头看去的勇气都没有,心底几是乞求地期盼着,希望自己只是听错而已,风中无声,身后无人,她不在这里,也没有听到那些,一个字也没有。
但,上天不遂他所愿,踏雪而来的脚步声,仍是一声声地近了,她走近前来,缓缓掠走过他的身边。
掠身的那一刻,宇文泓的心跳为之停止,那一瞬间,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见掠身而过的萧观音,面无表情地微垂着眉眼,好像不知身边有他这个人,未曾抬眼分毫地直接掠走过去,走入更深浓的风雪夜色之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离他有数步之遥,才似突然梦醒过来,停滞的心,猛地一跳,大步追上前去。
“……观音!”
匆匆数步已追上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小心觑看着她的神色,因心中极度的慌乱惊恐,不自觉地扯扬起唇角,似在努力做寻常笑状也不自知,极力想要如常闲聊的语气中,再怎么保持平静,亦难自抑地隐有颤音,“……观……观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说话,仍是微垂着眉眼,一味地向前走,宇文泓追走在她身旁,难抑惊惶地颤声问道:“……你……你知道什么了?”
这一次,她开口说话了,声音轻寒,正似这漫天的飞雪,“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如是说着,她仍是垂首向前,而宇文泓的双足,立时像是被铁水铸浇住,陷在了这冰冷的雪泥地里,拔不动向前走,只能双眸欲裂地望着她再一次走远,一颗惊震将碎的心,直往下沉。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惊恐的心声,如耳边呼啸的凛风,在宇文泓耳畔一声声炸开,他望着她身影离他愈来愈远,抬起艰沉的双足,再次追上前去,紧握住她的手臂,急声道:“观音,你听我说,我……”
一个“我”字,彻底堵在了嗓子眼里,再发不出声来,宇文泓抓握住萧观音的手臂,令她无法继续向前、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才知一直沉默无言的她,原来早已双目通红、泪盈于睫。
漫天飞雪中,她望着他,眸光如寒雪凝成的寒刃,冰凉地落在他的面上,一双润湿通红的双目,全然地映看着他,映看着他这个陌生的心狠手辣的丈夫,等着他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能否给她一个解释。
……可……能为自己……辩解什么呢……大哥所说为真,新春那年的暮春,他当真是那般心狠手辣,只不过为了给雍王世子抹一名声污点,就能将自己的妻子,亲手推向万劫不复的陷阱……
……明明……明明在那之前,在新婚初夜开始,她就待他那样好,世人皆厌憎的满面红疹的丑陋容貌,落在她眼中,没有丝毫厌恶之意,她不厌其烦地用凉水为他擦脸,一次次抓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挠脸,只为他能早日病愈,减少痒痛……世人皆嘲笑他低智痴傻,行事蠢笨滑稽,有如呆儿,她对此,也没有丝毫看低嫌弃,一如不在乎他容貌如何,也不在乎他心智如何,总是温柔包容待他……明明那时的他,因婚事是母妃操控之故,对她提防极深,平日对她毫无耐性,常常冷落,她还是待她那样好,一颗真心,不求回报地待他好……
……可他这心狠手辣的丈夫,对此回报给她的,是什么呢……是那一壶助情之酒……是亲手为她铺了一条受人欺辱的不归之路……
一个“我”字,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扎在喉咙之中,令他满口鲜血腥锈,沾涩得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无话可说,无可辩解,他真的对她做下此事,也曾真是那样一个心狠之人。
紧握着的手,因满心愧悔,渐渐松开,她在他的沉默与失力中,得到了答案,凝望着他的滢滢目光,如为飞雪冻结,寂然垂下,缓将自己的手臂抽离,再度背过身去,一步步地,离他远去。
对昔日的悔恨,似道道枷锁,紧束着他四肢百骸,令他无法动弹地僵站原地,望着她走远,一步步地,离他越来越远。
他知道,明日她就将离开,这神都城中,早已是暗流汹涌,接下来数年,还将愈涌愈烈,或见刀光生死,将她送离这修罗场,连同她所看重的萧家人,一并送离,等到诸事平定,他的身边,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时,再将她接回到他的身旁,原是这样打算,原想暂与她分别数年,再续前缘,但,她知道澹月榭之事了,她或许,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见他了……
……不,人世长久,时间可以抚平伤痕,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未来还有机会,也许等上数年时间过去,她心中怨恨消些,会肯与他见面……
……可若没有时间,今夜,就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呢?……,,m.. ,...:
第110章 活着
不知为何, 望着萧观音身影渐远的宇文泓, 心中猛地跳出此念, 他心胆一震, 下意识提足欲追时,忽地一阵凛风愈烈, 吹卷地雪花乱迷人眼, 一片不可视物的雪白中, 他顶风向前大步奔去, 心绪也似眼前飘飞的雪花,混沌惊茫, 明明是足以冻僵身体的凛寒天气,脚下一步步,却像是踩在绵软的云端上,每一步都是虚的, 不知前路是何景象, 不知……是否还有前路……
十数步走开,乍起的肆虐狂风, 渐小了些,不再吹卷地满天雪花狂舞,可眼前,仍是一片白雪茫茫,空空荡荡的白雪茫茫,不见萧观音身影,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心头骤空的一瞬间, 宇文泓听到了街角的车马声,他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一见那转角处将行的马车,即上前推开了正要登车赶马的仆妇,直接撩开车帘,闯入车厢之中。
车厢内,一片黑暗,宇文泓看不见萧观音,但他知她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旁,他感受得到她颤弱的气息,还有她轻轻颤|抖的身体,她……是在哭吗?
不久前那一双润湿通红的眸子,在此刻的黑暗中,仿佛清清楚楚地看在眼前,宇文泓惊惶恐惧的心,随之狠狠揪疼了起来,自明晓自己对她的心意后,他一直在心底希望她一世平安无虞,不经风霜,一世展颜欢笑,永不落半点泪水,可到头来,一而再地,让从前不会哭泣的萧观音,频频掉眼泪的人,却正是他……正是他宇文泓……
……观音……
他在心底涩哑无声地唤她,唇齿依然酸涩,被深深的悔恨与愧疚,紧紧缚缠地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伸出手去,迟疑地伸出手出,在黑暗中,轻抚上了她的鬓发、她的脸颊。
柔颊冰凉,而泪水温热,在黑暗中,猝然无声地滴落在他指尖上,像一簇猝然掉落的滚烫火星,烫得他指尖为之一颤,心也为之狠狠一颤,震颤地五脏六腑,都随之绞痛起来,难以呼吸。
……观音……观音……
一声声心内的涩哑轻唤中,宇文泓低下头去,吻上她的泪睫,他轻轻触吻着,轻按在她的发后,轻抚着她的面容,逡巡着吻至她的红唇,如终于寻到了救命甘泉的沙漠旅人,在完全的暗色中,怀着满心愧悔和永不能放手的坚执,极力缠绵地吻她,似她是他唯一的生命维系,只有这般,才能呼吸着生存在这天地间,他怎能没有她呢……没有她,活着的那个宇文泓,将是个心碎的疯子,没有心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无法解开的困局之下,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能说什么的最近绝望之时,宇文泓紧紧地将萧观音抱在怀中,深深地吻她,她一直身形未动,并不回应他的吻抱,也没有激烈的推开,仿似一具已经失去心魄、失去自主意愿的木偶,任宇文泓怀着对失去的极度畏惧,不肯放手地紧紧地拥吻她,任宇文泓在愈是深吻、愈是恐慌绝望时,慢慢地停下了动作,脸贴在她的鬓边,在一片无声的漆黑中,轻颤着声音唤她:“观音……”
“……观音……”他这样颤声唤她,嗓音酸涩,一字字似从悔恨的苦水中捞出,“观音,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早知道我错了……早在澹月榭那天夜里,我就知道我做错了这件事,大错特错……我活到如今,做事从来不后悔,只有这一件,每次想到,心里都悔恨地恨不得给自己几刀……观音,我真的知道错了,那天夜里,我知错了,我一后悔知错,立就赶去澹月榭带你回来,我恨我自己没能早点知错,哪怕早一天、早一个时辰也好,那样也就不会有那件事,不会……”
想到大哥所描说的那夜情景,心如刀割的宇文泓,又滞哑住了嗓音,愧恨如潮,将他的心都冲碎了,他难受地低下头去,将怀中的萧观音抱得更紧,在沉默许久后,方能再开口说出话来,“……观音,我那时候不懂得珍惜,不懂得爱,可后来,我慢慢明白了,我渐渐爱上|了你,观音,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我不会再犯错了,一世都不会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给你看,让我拿一世做给你看,我会待你好的,观音,我再不会犯一丁点错了……”
喃喃恳诉许久,终于等到她轻哽出声,她没有回应他的恳求,只是哑声问道:“若这一世,尚未至终点,有一日,你的爱,已似来时,如潮水,渐渐褪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