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菽
她与夫君商量之后,夫君也支持她的决定,如当年支持她考女官一样。
于是,在一个阳光晴朗的初冬午后,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这六局各局女官一道上书皇帝,倒非直言怀袖清白,而是表示应当彻查此事。
是非曲直,但见知晓。
他们对怀袖姑姑有信心。
并表示在宫中散播谣言的人他们已经查出来了,正是何淑妃。尽管她这次想栽赃给江德妃,但这点伎俩,他们宫人认真查起来,并不在话下。或许上次,造谣皇上与尚宫有染,害得皇上的名声差点有损一事也可以再重查一番。
六局所有宫女一并签署了上书进言。
萧叡望着阶下这样多为怀袖说话的女人,胸中感慨万千。
怀袖不在,也没有完全没影响嘛。最起码还有这样多的人觉得她好,这大抵就是怀袖的不同吧,宫中无情,她却能在这冷冰冰的宫中得到旁人的真心与拥戴,即便她从未索取。
这使得萧叡稍感欣慰,六局的宫人,是真心地认她这个尚宫。
萧叡道:“传何淑妃。”
不时,何淑妃款款而来。六局宫人怒目相视,她无所察觉一般。
何淑妃依然镇静,拒不承认,福身道:“臣妾也有此意。臣妾认为,应当当众搜查秦尚工的小院,便知她的为人究竟如何?看看是否有来历不明的钱财宝物,便知答案。”
萧叡闻言,半晌没说话,紧紧盯着她,直把她看得冷汗直冒,双腿发软,心里后怕起来,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事情也做下来了。她只后悔自己做得还不够隐蔽,只怕要惹了皇上厌恶。为今之计,只能狠心到底。
她话都说出去了,她其实并不清楚怀袖究竟去了哪,她只是嫉妒极了,不希望再和上次一样,说是生病,过一阵子又若无其事地回了宫。
她每日每日,看到皇上换戴的翡翠扳指,便觉得心如刀割。不如其他四妃便罢了,凭什么连个贱婢都不如?
怀袖的屋里必定有皇上送的金银首饰,绝对没记在账面上,就看这能怎么解释?
皇上一直不承认两个人的关系,想必这次也不会承认。
如此一来,怀袖便真的再回不来了。
萧叡不回答。
六局众人又齐声道:“请陛下彻查。”
萧叡一直静默,他们等了足有一刻,腿都跪麻了,才听到萧叡道:“允。”
像在这死寂的宫中,掷下一把剑。
失去主人的尚宫小院的门被打开。
宫人搬来椅子,萧叡坐在院子里,亲自监督他们搜查。
众目睽睽之下,尚宫局的宫人搜查了怀袖的屋子。
这不查还好,越查越惊讶。
尚宫小院从墙外看毫不显眼,怀袖房中,一碗一箸,一笔一砚,皆是宝物,金丝楠木拔步床,象牙席子,红檀木螺钿柜子,她的首饰盒更不得了,连四妃都只得二三十颗的南珠,她整有一大匣子,胡乱串起来的,更不说什么珊瑚、金刚石、夜明珠等等珍宝。
四妃九嫔加起来,或许都不敌怀袖姑姑一人富贵。
这怎么可能?而且她们也没怎么见怀袖姑姑收好处啊。
六局宫人不由地面面相觑,她们心境在一日之间跌宕起伏,一变再变,初时坚信怀袖姑姑的清白,刚开始搜查,不免大失所望,认为怀袖姑姑或许真贪墨了,心里十分失望,继续搜下去,又觉得这小小尚宫,就算贪墨,也不可能贪得到这样多的好东西。
那这么多金银财宝到底是哪来的?
面对在院子里好整以暇等着他们的皇上,无人敢出声发问。
何淑妃也拿不准皇上到底是何用意。
萧叡起身,走至尚宫院子中摆放“赃物”的桌前,拿起那串珍珠衣的一部分,握在手中,太重了,不住地往下滑,道:“你们是不是要问这些都是哪来的?”
这张桌上放着的是珠宝,也是嫉妒,整个皇宫所有女人的嫉妒。
价值连城的宠爱,价值连城的嫉妒。
可有什么用呢?
怀袖又不要。
萧叡道:“不用怀疑你们姑姑的清白。这些都不算来历不明,全是朕送她的。”
第37章
一时间, 小院中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蒙了,陛下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几个月前,尚宫怀袖还曾当众澄清:“我与陛下并无私情, 此事纯属子虚乌有, 凭空捏造。”
她说得那样义正辞严、理直气壮,仿佛掷地有声, 尚宫局的宫女们都愿意相信她。即使如今皇上说金银珠宝都是他送的, 依然有人不愿往私情的方面去想。
何淑妃傻眼了, 她怔怔半晌,回不过神来,呆望着只站在她几步之远外的皇上,忽然无比深刻地发现, 彼此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一般,遥不可及。
她看到这桌上理出来的宝物每多一件, 她的心便跟着冷一寸。这世上男人的爱就在于他给你多少宠, 给你多少钱,他赠你珠宝, 意味着他喜欢你,但并不一定最喜欢你。他的宝物有多贵重,他的喜爱就有多重,再瞧瞧怀袖屋里的珠宝,她可以说,怀袖独得的宠爱后宫无一人出其右。
是她低估了怀袖。
她还弄错了一件事——她一直以为皇上不收怀袖进后宫是因为怀袖身份低微,不堪为妃……或许正好相反,是怀袖不在意这份宠爱。
她一开始就斗错了,难怪全盘皆输。
事已至此, 她反而镇静下来,圭端臬正地行妃礼,跪下去:“臣妾因爱甚陛下,一叶障目,拈酸吃醋,犯下大错,但请陛下责罚。”
萧叡一言不发,放下了南珠宝串,在桌边徘徊,他拨开诸多珍宝,将被淹没在其中的一支玉钗取出来,这支玉钗看上去甚不起眼,一看就不贵重,不过样式略有些新奇,玉兔抱月,有几分可爱,只是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算什么宝贝,只是一支普通的金镶玉发钗罢了。
萧叡手心握着这支发钗,望着它发愣,钗子已经翻新过,看上去鲜亮如新,像是才铸成的一样,他仔细看,却又觉得处处都不一样。
他之前未一件一件查看怀袖的首饰,送得太多了,现今才发现她连这支钗子也没带走,像是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被补了一刀,原以为不会更痛……却还是疼得他难以呼吸。
萧叡低低笑了一声,将这支钗子揣进袖中。
何淑妃道:“皇上既有此意,何不将秦尚宫抬为后妃?臣妾知错,愿让出淑妃之位,陛下将我打入冷宫亦无怨言。”
萧叡偏过头,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何淑妃只觉得遍体生寒,昔日萧叡与她温存体贴、一道吟诗作画的事情仿佛都只是她的臆想,萧叡的眼神像在讥诮地对她说:还在朕面前玩这些小手段吗?
厌恶至极。
他不胜其烦,冷淡说道:“是吗?那便如你所愿。”
有情是他,无情也是他。
两日后。
何淑妃因搬弄口舌,被贬为何嫔,从漱心宫的正殿搬到偏殿,禁足半年,份例一律减半。虽不算明面上直接被打入冷宫,却也差不离了。
皇上与尚宫有私情这事不胫而走,在萧叡的授意下干脆传扬了出去。
他总费尽心机地捂着,如今真的被戳破,反而轻松。
崔贵妃听说,与婢女芍药,忿忿道:“我早先怎么跟你说的来着?怀袖生得那么美,说不定真的被皇上收用了。”
她如今已不记恨怀袖,更恨何氏,自个儿嫉妒成性,却还陷害于她。
又有点酸溜溜地说:“我就说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火,一定是喜欢她。”
“怀袖也是厉害,还能睁着眼睛说自己清白!我差点都信了。”
“他们一个宫女,一个皇子,都在宫中长大,不知暗通款曲多久,指不定早就勾搭上了,真是不知羞耻。”
“不过,你说怀袖怎么突然不见了?总不能……总不能是逃了吧?”
深居山中的怀袖全然不知京中的风波,正在为她没出生的孩子祭灵超度。
这日,米哥儿来给她送饭,在路上跌了一跤,把饭洒了,哭了一路,把剩下半碗饭送来,不好意思地说:“我摔跤了,把你的饭洒了一半,只剩这些了。”
怀袖一见他跟小花猫在泥里打滚过似的,忍俊不禁,把碗接过来,随意地放在桌上,再将人拉过来:“无事,摔疼了没有?过来给我看看。”
米哥儿像条小狗儿似的,巴巴地依偎到她身旁,幸而冬天衣服穿得厚,没有摔得流血,只是淤青擦伤,衣服裤子破了,她让米哥儿把衣服脱下来,先用棉被裹着,洗干净衣服,再缝补破损,晾在外面晒干。
米哥儿裹着棉被跑出来看怀袖姑姑在院子里做什么,见怀袖在亲自刻木牌,字已经用墨汁写上去了:奠秦氏之子
米哥儿问:“他叫什么呢?”
怀袖道:“他还没生下来就死了,还没取名字,他只是我的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本名是什么,她的孩子也没有名字,倒是一对母子。不过,她不介意自己死后做孤魂野鬼,却希望这个可怜乖巧的孩子能够转世投胎,下辈子要投胎去个好人家,有个好娘亲,不要再这般倒霉,遇上她这样狠心的娘亲了。
米哥儿近来极为依恋她,说过好几次:“你要是我的娘亲就好了。”
反正闲来无事,怀袖给米哥儿在衣角上绣了个“米”字,可把米哥儿给乐坏了。
道观里的孤儿小道童好多,有时东西会用混了,被人拿走用了他也不能分辨,这下怀袖姑姑给他绣上名字,就不会再有人乱拿他东西了。
他美滋滋地将每件衣服、鞋子、帕子都拿来,要怀袖姑姑给他绣字,他耍小聪明,没有直说,只是绣好的衣裳他拿回去放起来,下次穿还没绣的过来。
怀袖会问他:“上回给你绣了名字那件呢?”
米哥儿就红着脸说:“舍不得穿。”
怀袖觉得他好玩儿,与他说:“那这件也给你绣上。”
不过米哥儿统共也没几件衣裳,两三件夏裳,两三件冬裳,全部绣完,也费不了多少工夫。左右她开春了就走,在道观也留不了多久,哄哄孩子罢。
米哥儿可得意坏了,别的小道童都问他衣服怎么跟旁人的不一样了,他心里美,却不告诉人。每日换着穿。
怀袖姑姑还给他绣了一块小手帕,帕子上除了他的名字,还给他绣上了一丛稻穗。其实怀袖的刺绣不甚精美,比不得宫中针线局专司于此的宫女,不过在市井里,也可拿去卖钱了。
米哥儿美的不成,每日都要揣着这块帕子,却舍不得擦。
转眼天气越来越冷,米哥儿换上怀袖姑姑给他修补过的棉袄道袍,迎来冬至。
山里下了第一场雪。
宫中亦在落雪。
萧叡把雪翡雪翠两个小丫头放回了尚宫小院,命她们每日整理洒扫怀袖的房间,不使房屋冷清,有空了,还把她们叫去问话,要他们讲怀袖说过的话。
他就不明白了,好好的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各地关卡他都着人严查,也没找到怀袖的痕迹。
他觉得这找逃跑的怀袖,就像找一只猫,刚逃走时找是最好的,越往后越难找,而到今天,怀袖都不见一个多月了,早跑远了吧。
萧叡一面命人继续搜寻,一面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没多久就是过年,各种事务祭祀繁忙得很,他打算趁此之前去仙隐山上拜访一下皇叔。
当年他能登基,皇叔的支持功不可没,他本来每年也会来看一次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