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菽
正说着话,何淑妃来给太皇太后问安。
她着一件素白金纹的直领锦衣,豆绿色绣金绫裙,乌亮的长发梳成芙蓉归云髻,身姿纤瘦,如弱柳扶风,楚楚可怜。她的首饰也很素锦,一套银镶南珠头面,温婉淑静。怀袖眼瞅着觉得正是用上回宫中进的南珠造的首饰,她想起萧叡逼她穿的那身珍珠内衣,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与铺张扬厉的崔贵妃不同,何淑妃性子低调,进宫之后从未争妍斗艳,似乎是个不爱出风头的性格,待字闺中时听说是个颇有名气的才女,因自幼信佛,听说近来在与太皇太后亲近,日日给太皇太后抄佛经。
何淑妃见到怀袖,也未惊讶,与她打了招呼,寒暄两句。
怀袖退至厨后给太皇太后做菜。
怀袖自认厨艺不精,她又没在尚食局学过厨。她在家时就是个能干的小姑娘,每日都要在厨下帮娘亲做饭,娘是村里出名的手巧媳妇儿,颇有烹饪心得,但他们平头百姓,又不会做什么山珍海味,不过乡野小菜罢了。
怀袖做好菜,本来想侍候太皇太后用午膳,但是何淑妃乖立一旁,便由何淑妃伺候。
太皇太后午后要小睡一会儿,与她说道:“近来总睡不安稳,怀袖,过来,给我念念佛经。”
怀袖称是,被反军围困时就是由她每日给太皇太后念佛经,旁人都吓坏了,没她念的平静。
何淑妃亦自告奋勇,道:“老祖宗,我在家时学过穴位按摩,常给我祖母揉捏助眠,我也给您按一按吧?”
太皇太后看到床头床尾两个美人,笑道:“哀家这老骨头是掉进鲜花堆里了。”
她们俩一个念经,一个按摩,不多时,太皇太后便睡着了。
两人轻手轻脚地退下,正巧又一道去小佛堂。
这是太皇太后私设的小佛堂,但比起民间的有些小寺庙也不逊色了,黄琉璃瓦庑殿式顶,院子里有一樽三足青铜香鼎,正燃着袅袅香烟,一进门便可瞧见金身观世音菩萨,殿内面阔两间,进深一间,设神龛、宝床、宝椅、楎椸,笾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一应俱全。
虽然怀袖从不信神佛,但既然路过了,还是要拜一下。
怀袖在蒲团上跪下,以虔诚的姿势对佛祖磕三下头,合掌祈祷:我此生罪孽深重、大逆不道,死不足惜,愿我爹娘阿姊来世能投个好胎,一生无灾无难、衣足暖饱。
何淑妃则在侧间的窗棂下抄经,桌上摆着一尊素瓶,插着一枝宝珠白茶。
怀袖带着几个宫学生轻手轻脚地查看过小佛堂,准备离开。
经过何淑妃跟前,免不得一声告退。
何淑妃柔声道:“方才听怀袖姑姑念经,很有意蕴,拜佛时也礼数周全,怀袖姑姑是也信佛吗?”
怀袖道:“早前念得多而已。”
怀袖看了一眼桌上何淑妃抄的佛经,恭维道:“娘娘的字可真好。娘娘才是真心向佛,怀袖不及,至多是个半吊子。”
何淑妃谦虚道:“我习的卫夫人帖,只学点皮毛罢了。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她只是跟何淑妃聊了两句,没想到过了两天,何淑妃便遣人给她送了一本《卫氏和南帖》。
她哪有空练字?
如此想着,怀袖还是出于好奇,临了两个字。
萧叡见她屋里多出本字帖,还笑话她:“怎么突然开始练字了?”
怀袖直说:“这是淑妃娘娘送的,我翻看下而已。”
萧叡从后面抱住她,握着她的手写字:“你要练字朕可以教你,无需什么字帖。”
怀袖是他最得意的作品,这每一寸柔腻光滑的肌肤、每一缕乌黑顺泽的发丝都是他养出来,她的美貌、她的学识、她的地位,皆由他创造。怀袖的字与他有几分像,只多了几分女子的娇柔,这也难怪,怀袖学字都是用的他的旧书。
怀袖被他抓着手,反而使劲古怪,写出来的字也别扭,她丢了笔,说:“不练了。我也没时间练。”
萧叡道:“你瞧瞧你,这么不好学,难怪一手孬字。”
怀袖可不服气,她只是不如这些有空练字的皇子贵女,在尚宫局里,她的字算很得看了。
怀袖气恼道:“我是跟您学的。”
萧叡见她瞪自己便觉得可爱,心都要化了,亲她的嘴唇,道:“你学不认真,我再好好教教你。”
怀袖傻了,还以为是真要教她学字,结果萧叡又让她脱衣服,才发现不对劲。萧叡在她身上写字,折磨了她大半宿。
好好的一支宣城紫毫就这么白白废了。
早上雪翠整理她屋里,发现这支笔被扔了,还特意捡回来,求她道:“姑姑,这支笔还是好的,是扔错了吗?”
怀袖双颊飞红,肃色道:“不是,这支笔不要了,扔了就是了。”
雪翠还是不舍得:“我觉得还好好的,为什么要扔掉啊?姑姑,那给我好不好?”
平日里,两个小丫头问她讨要一些她不用的东西她给就给了,这次却不行,怀袖摇头,有点凶地说:“不行,扔了!”
那本字帖她没空练,萧叡也不许她练,于是给了雪翡雪翠,督促她们每日临帖练字。
谷雨过后,天气渐暖。
这日,怀袖又带着一串漂亮小姑娘经过外宫门时,被闵小将军拦下。
闵朔规规矩矩地道:“怀袖姑姑,可借一步说话吗?”
两人倒没多避讳,只是稍微走远了两步,好叫旁人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又因在大庭广众之下,以示两人清清白白,并无私-情。
怀袖以为是公事,不解地问:“闵小将军有何事?”
便见闵朔望着她,耳朵通红,踌躇不安地问道:“怀袖姑姑,我、我听说你要出宫嫁人了?”
怀袖莞尔一笑,如昙花绽放,清丽之极,她带着几分荒唐的笑意,轻声道:“此话从何讲起?”
第9章
闵朔今年二十二岁,尚未娶妻。
他这个年纪身居四品中郎将,已属年少有为,不过与他本人无甚关系。他家世代从武,他父亲闵梁在先帝时便是近卫军统领,为保护先帝身受重伤,清缴反王之后,因不治身亡。新皇登基之后,倒没忘记他家的护驾之功,将他也提到了御林军中,以示皇恩,他家学渊源,武艺出众,又有一个忠君的父亲,倒也担得起这个位置。
他先为父丧而守孝三年,刚守完,祖母也去世了,又守孝一年,是以才到了这个岁数还没有家室。
闵朔每日在外廷巡查、看门。
皇宫庄严静默,一眼望过去,永远是不见头的乌瓦红墙。每次点卯,唯一让他期待的就是遥遥地看一眼怀袖姑姑。
换班休息时,他们偶尔也会聊一聊宫女哪个更美,几个当兵的,又聊不了什么诗书文章。
有一次还曾讨论过,若是要娶一个回家当婆娘要选谁。
“小将军你选谁啊?”
闵朔红着脸说:“那我、我选怀袖姑姑。”
一帮粗汉子便起哄起来:
“怀袖姑姑好啊。”
“怀袖姑姑年纪比您大吧。”
“你知道个屁,女大三抱金砖。”
“为什么选怀袖姑姑啊?”
有人道:
“那还用问吗?怀袖姑姑是这群婆娘里最美的啊。”
众人哄笑。
闵朔脸更红,是这样,但也不是。他不由地想起,紫服纱冠的怀袖领着一串韶华青春的小宫女路过红墙,那是在春天,大把大把的黄素馨沉甸甸挂在墙头,有几朵小花落在她檀紫色的女官袍上,一阵风拂过,将素馨花翩跹吹落。
怀袖姑姑是这宫中最规正严谨的女官,听闻所有宫规她都倒背如流,她是六局一司众女官的典范,从未有过什么出格之举,恭正严谨,即使偶尔遇见他们也目不斜视。
但他一见到怀袖,就觉得她好自在,大概是这沉闷的宫中最自在的女子。
让他望一眼,就觉得枯燥的守卫都变得鲜亮起来。
怀袖笑着问他:“此话从何讲起?”
闵朔怔了好久,可怜他一个小莽汉,脖子都羞红了:“我、我就是听别的女官都这么说……而且不是宫女年满二十五,可出宫许婚配吗?”
怀袖发现闵朔眼神都直了,轻咳一声,敛起笑容,道:“谢谢小将军。不过这只是谣传,怀袖并无婚嫁的对象,勿论什么嫁人了。我父母皆亡,就算出宫也无有归处。”
天光落在她光洁的肌肤上,将疏朗密长的睫毛在眼下拉长着雅致忧悒的细细影子。
闵朔心头一跳,心下怜惜不已,一股热血直往脑袋冲,脱口而出道:“我、我愿给你一个归处。”
怀袖并未慌张,顿了片刻,柔声道:“小将军失言了。”
闵朔这才觉得自己似乎说得太过轻浮了,懊恼不已。
“若无他事,怀袖先走了。”怀袖拱袖对他施了一文官官礼,一般是男官做这动作,由一个女子做来,倒别有几分曼妙潇洒的味道,她回到宫学生之中,被众星拱月地簇拥着施施然离去。
闵朔望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
他还是先回家说服母亲吧。
怀袖记得早先苗尚宫等人是曾提过此事,今年她年满廿五,按例是该出宫。
怀袖知道小宫女们一直私底下有在传,她从未去抑制住流言蜚语,并不是不在意,最好传到萧叡的耳中,正好帮她试探一下萧叡的意思。她不能直接问萧叡,这样软着问一下总行吧。只是没想到闵小将军竟然会跑来问她。
怀袖出宫的谣言越传越广,到四月中殿试前,别说是后宫,甚至已在好事者的帮助下传出了宫,京城的后院里,不少太太都知道了,皇上尤其倚重的那位四品女官怀袖好像要出宫嫁人了。
崔贵妃听说此事,复又疑惑起来:“你说这怀袖……既然她果真要出宫嫁人,为何本宫与陛下提及此事,陛下如此不悦?”
“本宫原以为是因为陛下有意与她,莫非是因为怀疑我插手后宫事务?”
崔贵妃琢磨起这件事,心头又热起来。
尚宫局设在外廷,是以已婚的贵妇人也可以当值。要是能让怀袖嫁进她娘家,怀袖若是留在宫中当尚宫那是最好的,就算辞官当掌家太太也无妨,宫中的多年经营递给她,她岂不是能再进一步。
怀袖是两朝女官,自幼在先皇后处当差,先帝时就是女官,现今更是女官之首,整个后宫的女管家,把新帝的后宫打理得一丝不乱、妥妥当当,从未听过有什么差错,已在任五年,是在职最久的一任尚宫。
萧叡得人禀告了最近传得满宫风雨的谣言,他就没放在心上。
离了他能去哪?怀袖的家世她一清二楚,就是普通人家,家徒四壁。她父母双亡,老家的族亲可靠不住,假如靠得住,当年她也不至于被卖入宫中。
她这年纪,出宫嫁人能有人要她吗?
民间女子多是十五六岁就嫁人,拖到二十还没嫁的那都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而怀袖已经蹉跎到二十五岁了。
萧叡只听了一耳朵,哼笑了两声,便转头问张磐:“前月东吁上贡的那块翡翠不是说雕琢好了吗?呈上来给朕看看。”
怀袖爱戴翡翠,他也觉得怀袖和翡翠最相称,特意偷偷地另弄了一个庄子养着好几个手艺最精湛的玉石匠,附属国进宫的好玉料都送过去,每日就雕翡翠,做首饰,不走皇家供奉的明路,每月他从其中再挑雕的最好的送怀袖。
萧叡这边正拿了个碧翠的玉簪打量,心里想着,如果怀袖戴上这个玉簪该有多么美。
那边内侍禀告说:“平郡王到了。”
萧叡这才挑拣了几样玉镯、玉簪、臂钏等等,叫人用一垫了绒布的盒子装着,打发送给怀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