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从他二哥的阵下挣脱铁链、活着走出来,他已到力竭时。他此时也是糊涂的,但是走到关家人所住的地方,撑着他精神的,不过是两口气。
第一口,他已经吐出来了。
第二口,他没有忘。
原霁推开关幼萱的手,淋着雨拖着自己沉重的步伐,走向廊下的几人。关幼萱跟着他,她叫了他许多声,但他今夜变得这般陌生,并不搭理她。
关玉林怒目冷视,他以为原霁要强迫自己嫁女儿,心中觉得可笑。谁知原霁上了台阶,从那渗着血的眼眸下投来的目光,如电如霜,却不是对着关玉林,而是关承。
原霁身上的煞气和血腥味,逼得关承步步后退。
关承:“原七郎你做什么?我们两家可是亲家!你想做什么——”
“砰——”一柄匕首,从原霁袖中飞出,砸在了廊柱上。
关承靠着廊柱,身子已经一半发麻。原霁低头,凑近他耳朵。某一瞬,关承脸上的所有神情消失了,变得空白哀伤。
这混乱一晚,关承清楚记得昏迷前的原霁,贴在他耳上,跟他说的话——
“关妙仪没有死,老子已经查到了。你老老实实给我和关幼萱办婚礼,我就当你女儿真的死了。
“关家别再说什么要原家给你女儿的死一个说法了。我不介意让所有人重新认识一下你女儿,和你们关家的品行。
“老子说到做到。不信的话可以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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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整天,原家和关家陷入了忙乱中。
原家小七郎昏迷,却是倒在了关家所住的院落。
面对被派来当说客的束远,关幼萱袅袅糯糯,语调却坚定不留余地:“不行,我不会将他交给你们。他在你们的地方受了那么重的伤,他清醒后可以被你们带走,他不清醒的时候,我便不给人。”
束远苦口婆心啰里啰嗦:“小娘子,你真的误会了。我家郎君只是试一试小七郎的武功,并不是真的要伤他。何况七郎是我原家儿郎,他从小就是这般长大的。我等苦守边疆的原氏子弟,难道这点儿伤都受不了么?
“不信你问束翼!”
束翼正犹犹豫豫地站在屋舍门口,听到自己被点名,他想到了那一日束远招呼到他身上的狠招。束翼心中有些怨,但他并不敢违抗原家,他只好走出来,等着为原家说话。
关幼萱没有问束翼,她认真地问束远:“难道习惯了的伤,就不是伤了么?”
束远愣住。
在他眼中,立在床榻前的小淑女睫毛不眨,声儿清婉:“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长大的,也不在乎少青哥在之前,是不是天天受伤。但是我答应保护他,他不吭声,我就按照我的方式保护他。”
束远口舌了得,他有一腔的话可以辩驳,但是束远选择了沉默。他行了一礼,掉头就越过屏风,往屋外走。
关幼萱忽然想起一事:“束远哥,麻烦你带句话给原二哥——七郎说要娶我,我也愿意嫁他的。”
朦胧纱窗下,门帘悬起,束远回头,深深地凝视她。
他道:“也许小娘子与我们想象的都不一样。我拭目以待。”
关幼萱望着束远出门,等那个武人看不见了,她舒口气,连连后退三步,跌坐在床上,抚着自己的胸口拍了拍。
门口的束翼奇怪地看她。
关幼萱心悸小声:“束远哥气势好强,我被吓到了。但我不能让他知道……还好他走得快。”
束翼看她半晌,迎着小女郎柔软的笑容,他红着脸别过头,赶紧出门。
门外树叶扶窗,关玉林和裴象先这对师徒,忧心忡忡地将此情此景看得一清二楚。关玉林整理心情,打算叫女儿出来谈话时,裴象先扯一下老师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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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二人进入一间无人屋舍,裴象先请老师上座,之后详细地将自己这些天关注到的小师妹和原霁的故事分享。
裴象先最后总结:“我建议老师不要拗着小师妹的心。萱萱想嫁,就让她嫁吧。”
关玉林急得跳起来。
裴象先:“老师莫急,先听我说。学生今日去原二郎那里走了一趟,才知道原来七郎伤那般重,都是因为原二郎也不愿七郎娶小师妹。”
关玉林闻言大喜:“如此岂不正好?为师和原二郎都反对,萱萱当然嫁不了了……”
裴象先叹息:“老师不让小师妹嫁,难道想看萱萱以泪洗面么?学生听说,死了的那位……关妙仪娘子,在被她父亲许亲前,便有一个情郎。但那位情郎家中出了事,关伯父嫌贫爱富,就将妙仪娘子许了原二郎。
“学生这两日在想,妙仪娘子青春貌美,怎会好端端地出去见什么马贼?明明我们萱萱就不乱跑,为何妙仪娘子要那般?
“许是她不想活了。与其痛失所爱,混沌一生,不如早些死了。”
关玉林听得脸色发白,他蓦地想到自己堂兄在女儿逝后的憔悴,若萱萱也那样……自己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裴象先谆谆善诱:“老师再想想师母。老师与师母鹣鲽情深,师母去后,老师一度伤心欲绝想随师母一起去。老师经历如此,为何不能理解如今的小师妹和原七郎呢?”
关玉林不可思议,但声音已经发虚:“不能吧?萱萱和原家那小子,认识有一个月么?这就情深似海了?这就非他不可了?”
裴象先摇头。
他斯文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他道:“并非如此。此次来凉州,学生一直在观察小师妹。学生确定一件事——小师妹根本不懂何谓情爱。
“她非要嫁原七郎,学生思来想去,觉得无非是爱慕少年英杰,无非是她太过年少。但凡给她两年,她都不会这般。”
关玉林责怪:“那你还让我许嫁!他们两个都是小孩子,小孩子的话算不得数。”
裴象先轻声:“小孩子自己不这么觉得,他们只会越反抗越坚定……学生想问老师,是否小师妹嫁了人,老师便不管小师妹了?”
关玉林:“你这说的什么浑话!”
裴象先笑:“那便简单了。不如老师和原二郎好好商量一下,将他们当作孩子,让他们玩两年——等萱萱和原小七郎和离了,咱们再带萱萱回姑苏,如此,岂不谁也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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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家人和原家双方点头婚事时,昏迷中的原霁,陷入梦魇——他曾经做过的那个和关幼萱有关的梦不是结束,是开始。
梦境继续向前走。
可恨的是,在新的梦境中,梦里那个傻小子原霁竟然还在追慕关幼萱!毫无长进!
观看梦境的原霁气得火冒三丈——梦里的他是没见过活的、漂亮的小淑女么?!
第17章
梦中惊蛰时节,春雷初鸣,正是关原两家联姻之日——长安关氏女妙仪,嫁于原家二郎西北兵马大元帅,原让。
梦中关妙仪婚前没有见到薛师望,她嫁给原让,冷清漠然,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笑。旁人只道此女羸弱,也许天生性冷。
那场婚事是否风光,关妙仪是否有遗憾,原霁一概不知。原霁在梦中看到的,是在二哥二嫂的婚事礼成后,关家人离开凉州,各自返家。
梦中的原七郎无缘关幼萱,本就焦虑,他听说关幼萱要随她阿父回姑苏去了,以后也许再不会来凉州了。原霁着急万分,顾不上所有,策马去追。
原霁在武威郡城一里外追上关家车马,他眼巴巴地想见关幼萱,痴缠了关幼萱的师兄许久,关幼萱才下了马车,疑惑地站在他面前。
小七郎面颊滚烫,抓着一把小匕首要送出去,关幼萱伸手来接,原霁又不肯给。
关幼萱黑眸像漆,嫣然可爱。原霁结巴道:“你、你日后真的不再来凉州了么?也、也许,我可以去看你……你愿意我去看你么?”
关幼萱茫然片刻,抿唇笑:“好呀。”
原霁涨红脸,欢喜万分。他喜她又娴静又伶俐,爱她娇而不俗。但二哥已娶了关家女,他终是不能……他目光暗半天,道:“我会想办法重新与你相见的。”
他送出匕首,掉头就走,一派少年郎君害臊的样子。原霁跨上马后,忍不住回头看关幼萱,他笑一下,分外认真专注:“萱萱妹妹,你等着我呀——”
柏树青葱,荒漠与绿林混杂。官道口,关幼萱裙裾如绯,善解人意地对原霁点头,却并不懂小七郎的心思。
原霁便眼睁睁看着梦中那个他策马扬鞭、自觉做好了什么约定,关幼萱则被她那个讨厌的师兄扶住肩,让她上马车。
关幼萱仰头,迷惘地问裴象先:“七郎是什么意思?让我等他什么?”
裴象先答:“他想和你做朋友。但是我们家离他们太远了,过两年他就忘了,萱萱也不用放在心上。”
关幼萱信赖她师兄,点头。
关幼萱又想起一事:“那他以前还送了我许多东西,也是想交朋友么?”
裴象先:“逗小娘子玩罢了,小郎君们都爱这样。萱萱回头让侍女收起来好了,等师兄寻到机会,将东西还给他。”
关幼萱:“哦。”
观看梦境的原霁:“……”
梦里的她是瞎么?
梦里的他是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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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束远所说,原小七郎从小挨打,皮糙肉厚,他身上的伤都是外伤,没多久就能醒来。
但是原霁不是正常醒来,他是被自己的梦气醒的。
平躺在榻,原霁睁眼后,一把掀起被褥。身上的伤痛让他动作迟钝一下,原霁皱眉,低头看自己身上穿的中衣,以及袖口露出的手背上的箭痕。
原霁无视身体痛楚,下床到小几旁倒了碗清水,仰颈喝个干净。一碗不够,他再倒第二碗。
原霁蹙着眉沉思——
明明之前已经不做梦了,怎么又开始了?
这个梦代表什么?预兆?干扰?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在梦前,他有做什么特殊的事么?
关幼萱抱着一捧纱布绷带和药膏,立在湘妃竹帘后,看到日光如尘,照在原霁仰起的喉结上。
他喉结滚动,因喝得太急,水顺着下巴淌入松垮的中衣领中。
不合时宜,自己也不清楚缘故,关幼萱只看他喝水便看得呆住。待她回过神,她腮畔滚烫,如被胭脂晕染一般。
她忙重重咳嗽一声,那喝水的少年郎,便侧目向关幼萱看了过来——
他赤足立在地上,衣衫宽松,身量挺拔修长,长发乌黑披散,凌乱的发丝沾着水贴在脸颊上。他本就年少,如此散了发,平日巍峨嚣张的少年偶尔露出秀气模样,看着更加小了。
关幼萱发现自己心跳比方才更厉害了。
对上原霁漆黑幽静的眼睛,她一下子结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阿兄和我阿父已经商量好我、我们的婚事了!”
原霁:“……”
晴天霹雳,当空炸下。
他脑中思绪瞬间从梦境跳转到现实,他想起了自己昏睡前是怎么倒向关幼萱怀里,又是怎么可怜巴巴问她要不要自己……
原霁瞬间涨红了脸,他握紧木碗,目光闪烁,不敢对上关幼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