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封嘉雪跟着原让入座,被原让介绍与凉州这边的将士相识。众人对这位天下闻名的女将军颇为敬仰,场面一时间分外热闹。
与人都见过后,原让和封嘉雪入座,问封嘉雪:“你单枪匹马来凉州,原本悄悄来悄悄走便可,但你如今帮凉州打了守城战,长安必然已经知道你来了这里。我虽想你多留两日,但你若有所不便,也可直说。”
天下一共也就三只兵马强盛的军队,益州军的统帅待在凉州,在长安看来,三大统帅的两位凑在一起,总归不是什么好讯号。
封嘉雪不答反道:“今年二月的时候,剑南西部有敌袭,骚扰不断。我报于长安,长安说只要他们不进攻大魏边境,就随他们去吧。朝廷不给我多余粮草,我便不能打仗。”
原让怔一下,若有所思:“朝廷今年对可丹部的开战亦是如此态度。莫非朝堂如今,主和派占了上风?或是……国库开始缺粮缺钱了?我得写信问一问三叔。”
封嘉雪不语。
好一会儿,她才疲声:“二哥,你说,我们打仗就打仗,为何总要被长安的内斗牵着呢。我只想好好打仗,不想管长安。长安每次来人,都被我打发了回去……太后不断说喜爱我,想将她侄儿许给我。可怜她侄儿,这是要当联姻工具,来讨好我,将我拉去她那一派。
“可是这些事儿真烦,是不是?”
原让温声:“这些事儿,平日还是需要注意一下的……”
封嘉雪淡声:“我晓得。你们凉州以前就不管长安的态度,但是原二哥当了元帅后,和长安的关系却处得不错,长安从未克扣你们的军粮……”
原让:“这都是三叔的功劳。”
封嘉雪不说话。
黑夜高烛明耀,火把燃着熊熊之光。原让侧过脸看封嘉雪,见她侧脸坚毅、唇习惯性地绷成一条细线……原让心中不觉一软,心想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罢了。
原让柔声:“阿雪,你在想什么?”
封嘉雪回神:“我在想我族中兄弟们。我在脑子里费劲地挑人,看谁长得不那么歪瓜裂枣……这些人天天烦我,我就应该也往长安送一个人,给我们益州军联姻去。”
原让无言半晌,道:“莫开我三叔玩笑。”
封嘉雪:“不开玩笑,我认真的。”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双双神情一凝,看向营门的方向。火光中,一个骑士在几位兵士的带领下,匆匆走来,手中拿着黄轴。在他到来这刹那时间,席间静下,所有人都紧盯着——
那骑士被领到原让下方,他先想两位大将军行礼,才气喘吁吁地扬起自己手中的黄卷:“来自长安的圣旨,元帅是否现在接旨?”
在封嘉雪看去,原让眼神微妙地停顿了刹那,原让才撩袍站起,俯身拱手,做足接旨的姿势。
这封圣旨,便是长安对凉州这一战的反应。前面乌泱泱,又夸又贬,拉杂了几百字,最后才说到最重要的——
“陛下赏罚分明,功不抵过,升原七郎原霁为明威将军,从四品下,赐绯服金带,千里名驹一匹;原兵马大元帅,冠军大将军原二郎原让,因私废公,延误军机,贬为怀化将军,正三品下……原二郎,原七郎,还不来领旨?”
封嘉雪在旁抱臂:怀化将军,比她的云麾将军,也只高一阶了。
宣旨骑士念完后,对原霁笑道:“恭喜七郎了!千里名驹,可是陛下新得的宝马。陛下自己都舍不得骑,却送与将军……这般恩宠,七郎要知道陛下的苦心啊。”
原霁对朝堂上那位皇帝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那宣旨的骑士,自然无人为难。只是原霁听到自己军职生得这般快,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但是当他听到二哥的军衔被削了整整两阶,神情不由一怔。
军中将士们在下的窃窃私语,传入原家兄弟耳中——
“七郎果然是这块料,朝廷也知道。”
“二郎确实不如七郎,这也没法子。”
“过不了多久,元帅就会换成七郎吧……”
原霁回头,目光幽沉地盯着身后的军人们。他身上的气势,成功让那些声音住了嘴。骑士将圣旨送到二人手中,原让让人下去领赏。原霁看向他二哥,见二哥神色如常。
原霁目中浮起些许不痛快。
原让抬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算是抚慰他。原让笑:“什么表情?升了官还不高兴?以前不是天天跟我吵着要上战场么,现在多的是机会了。”
原霁望他一眼。
原霁轻声:“如果不是因为我没有将关妙仪还活着的事情告诉你……”
原让打断:“不提也罢。七郎,都过去的事儿了。”
原霁:“不是,如果你真的因为我没有告诉你这样的事,而白白送了性命……”
他脑海中,想到了自己做的那个梦。
梦中亲见原让死。
撕心裂肺般的痛感,无知无息的绝望,到现在都萦绕在原霁心口。他只要想起来就心悸,想起来就万般后悔——
他早就知道关妙仪活着!
可他为了关家瞒了下去,用这个消息威胁着关家不要跟原家开太多条件……因为他和自己的父亲反抗,他要娶关幼萱,他不想让关家名誉受损。
然而就是他这样的隐瞒,在梦中害死了原让!
如果原让早知道关妙仪活着,那原让就不会中陷阱,原让就不会死……
那仅仅是梦么?可为什么那切肤之痛,绝望之感,让原霁一点儿无法说服自己只是一个梦?原霁完全想得到,如果二哥死了、如果二哥因为他的隐瞒而死……
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活得开心。
他会一直活在愧疚中,活在对自己的厌恶和恨怒中。他不可能再娶关幼萱,他会杀薛师望,也会对自己和关家都迁怒。可是他报复完所有人,二哥依然不会活过来。
他的少年天真,害死了二哥,也会毁掉自己的一辈子。
那是梦么?那也许是因缘巧合的另一个真正人生……血淋淋的人间真相,磋磨着原霁。梦中的原霁,痛彻心扉,自毁自恨,却换不回来原二郎。
原霁声音带着颤:“二哥,你不知道,如果我早早告诉你……”
原让温和道:“少青,天下没有神机妙算的人,对不对?不要因为一时的偏左的想法,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我还要教你一个道理,你不能负担起所有人的性命,你得原谅自己。”
原霁抬起半张脸,英俊面容的下半边掩在黑暗中。
关幼萱之前被原霁强行拉到这里,这时她亦听到原让和原霁低声的说话。关幼萱轻轻地眨一下眼,望向原霁。她听到原霁早知道关妙仪未死,心中不由一骇。
她一下子想到了许多事——
那时候她在凉州城门下等原霁,原霁火气冲天,看也不看;
原霁带她去军营,却晾着她,故意折腾她;
原霁在雨夜来求娶她,他去威胁关伯父……
原来是这样!
原来原霁早就知道堂姐未死!
可他没有说!
他是因为、因为……关幼萱心中颤动,怔怔地看着原霁。她心里给他找千万个借口,可她知道那些借口中,必然有一个是“关幼萱”。
他想让关家名声好好的,想让关幼萱名声好好地嫁给他。
不是补偿,不是赔礼,没有受其他人牵连。
如今凉州,难道没有人说小七夫人是那个关妙仪的堂妹,但是小七夫人和那个关妙仪完全不同么?而这些最开始,都是原霁送给她的礼物……
他为了她,瞒了他二哥!
火光荜拨,原让转头看堂弟,他打量着少年高瘦的身量,心中感慨这只狼崽子个头蹿得这般快……明年大约就要比他高了。
原让道:“七郎,不要学你阿父,替所有人担着所有事。心理压力过重,有一日会击垮你。凡事有因有果,不要因果怪罪。你不是神,不能预料以后会发生什么。我既然好好在这里,便是不怪你。行了,你去玩儿吧……”
原霁眸子微微一闪,打量着原让。
原让笑骂:“怎么,还让我三催四请?”
原霁:“你还是让人揍我吧。”
原让佯怒:“明日会揍你,今日这么好的气氛,我一上来就揍我刚打了胜仗、升了官的弟弟么?这不是让人笑话?”
原霁:“还有,你虽然被贬了官,但是……”
原让打断:“但是我依然是兵马大元帅,依然管着你。升一级降一级对我没什么太大意义,我并不在意。”
原霁观望堂哥,他虽然觉得不妥,但是原让口口声声催他高兴起来,他再这般丧气模样,未免让原让失望。于是原霁在原让说了几句后,便作出如释重负的样子,高兴说道:“那我去骑马游一场,让大家都知道我升了官!”
原让含笑点头。
封嘉雪一直观看,此时轻轻嗤一声——这对兄弟。
她心中的嫉妒,时隔多年,再次被点燃。
原霁颇得军中将士们的欢迎。毕竟大家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在军营历练的最开始,便是将领们轮换着带他。如今小七郎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军人们都有英豪崇拜之心,颇为欢喜七郎加入他们。
原霁在众人的簇拥下,翻身上了马,威风凛凛。原霁骑上了马却不着急试马,他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关幼萱。原霁向关幼萱伸出手,下巴轻轻扬一点儿,示意——你过来。
原霁洋洋得意:“夫君带你一起骑马。”
所有人让开道,关幼萱偏头,仰望着高头大马上的少年郎君。他眼睛星辰一般,格外灿亮。他伸手望她,等着她走上前。
众目睽睽,关幼萱被众人拥着,犹豫地、屈服地……向他走去。
在她得知了他早知关妙仪未死的消息后。
关幼萱犹犹豫豫的,走了几步,她伸手踮脚,细白的手指即将挨上原霁的手,原霁眼中的笑已经掩饰不住,身后忽然传来喧哗,一道大力裹住关幼萱,拽得她向后一趔趄。
小美人儿还没挨到就飞走,原霁目中生起暴风雨的痕迹:“封嘉雪——”
封嘉雪拽住了关幼萱的手,将关幼萱拉了回来。她俯身面对这个娇憨可亲的小女郎,笑吟吟:“骑什么马?多累。娇滴滴的小淑女被颠得腿疼,糙男人们可是不知道的,苦的还是小淑女自己。”
关幼萱脸刷地一下红了。
封嘉雪本是刻意为之,见她这般可爱,竟真的忍不住伸手,在关幼萱脸上轻轻掐了一把——
好嫩。
原霁那气急败坏的咆哮声如雷:“封嘉雪!放开我的萱萱——”
他翻身跳下马,却是封嘉雪一把搂住关幼萱的腰,带着人运用轻功掠过众人头顶。关幼萱那个傻子,只知道“啊”地叫了一声,就乖乖被人抱走了。原霁气怒追去,见封嘉雪将关幼萱带去了原本准备跳舞的空白场地。
封嘉雪随意地抽出剑,长剑掠空,她一个甩尾,身子随剑在半空中跨步一旋。重新落到地上,封嘉雪扶着手中剑,冰雪般的剑光照亮她的眼。
这个潇洒的挽剑姿势,赢得了将士们的齐声喝彩。
而封嘉雪转脸,对立在旁边的关幼萱压低声音,柔道:“姐姐耍剑给你看,你觉得好看就拍掌,好不好?”
关幼萱绯红着小脸,被她望着,禁不住笑起来,拍起手掌,原地跳了两下:“好!”
原霁:“……”
他何其不敢置信,更不能接受她还那般可爱地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封嘉雪……原霁脸色不郁地走到关幼萱面前,按住她的肩就要将人带走。
关幼萱不肯,眼睛不离场中潇洒耍剑的女郎:“再看一会儿嘛。”
原霁忍着火:“那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骑马不好么?”
关幼萱眼睛不眨:“封将军说得对,骑马腿还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