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张望若不应。
一只手紧扣着帐子,用力得发白。蒋墨颤声:“你、你要我如何?”
张望若勾唇:“不如何,让你吃个教训。”
蒋墨怒吼:“你做梦!你妄想!我告诉你,你这么对我,明日我就让我阿母将你赶走,我要毁了你的名声,看谁还将你当大儒看。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这个混账,你……”
张望若戏谑道:“骂吧。也许骂一骂就精神了。”
蒋墨声音湿润,近乎哽咽。他骂骂咧咧半晌,隔着一道帐子,声音含糊不清,很快被其他声音掩饰。而他自是知道药效,无论如何都不肯喊外面的人进来看自己如何丢人。
张望若将他性情吃得太透。
蒋墨崩溃万分,仰着颈兀自忍受,然而手腕颤抖,几次想向下。他恼怒地想自己绝不要顺张望若的意,他知道张望若狼子野心,要对他下手。他心里冷笑她卑劣,但他偏偏不从!
然而神智混沌,他恍恍惚惚,又控制不住。待再次清醒,发现一身热汗,衣背尽湿。床褥空旷,只有一人。
他撑不住,到底恼怒万分地冲着外面的人影吼:“你还不过来!”
张望若笑一声,她声音低柔促狭:“过去干什么?”
张望若:“难道柏寒以为我要趁机对你别有用心么?哎呀,你我师徒一场,你竟这般不了解自己的老师,太让为师失望。你放心,柏寒,你乖乖的,老师绝不碰你一根手指。”
蒋墨:“……”
他怒道:“你胡扯!你分明对我、对我……”
张望若道:“爱徒误会了。”
蒋墨蓦地拉开帘子,用吃了她的眼神看她。但她依然闲闲坐着对他笑,他倾身要骂,然而身子一颤,再次向后倒下,换一声哼。伴随着张望若一声笑,正儿八经:“柏寒感觉如何呢?为师可如实记录。”
蒋墨骂她:“不要脸!
“混账!
“不男不女!”
然而他要如何遏制百爪挠心之苦?
高丘下,林木丛丛,沾上夜间早露。黑夜星火寥寥,原霁牵着马从深林中走出,在高丘下仰头,便见关幼萱坐在星光下,睫毛纤纤。红色斗篷上的绒毛罩着她雪白小脸,女郎托着腮,目中含忧,眺望远方。
她眸子清清泠泠,干干净净,正是那类无有情恨的佳人。
小淑女典雅静柔,长裙曳地,安静垂坐在高丘上,星光铺天。
他看得呆住了,为她的美丽,而周身一阵阵地发麻僵硬。他忘记时间,忘记自己回来要做什么。他脑子乱七八糟地想到许多,甚至他的梦境也与现实交错,让他变得混混沌沌。
他记得他在雨夜中走向她,记得她如蓝色鲛人一般游向他。他记得她坐在车中掀开帘子,他追着她出武威,喊她等他去江南找她。他记得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想让她回头对自己嫣然一笑……
她喝醉酒,娇滴滴地说想驯服自己。
他心中嫉恨,恼她竟将他视作宠物,而非爱人……
梦与现实混沌,原霁记忆错乱,只顾呆呆仰望小淑女。小淑女忽有所感,凝眸向他俯眼望来。看到他,她眼中的光轻轻眨一下,露出了细碎的银子一般的笑意。
关幼萱露出笑,向他小幅度地赵一招手,依然一派淑女架势,乖巧可人怜。她眼睛轻轻眨一下,就见夫君从她方才看到的位置消失了。关幼萱瞠目,以为自己看错了,不觉地再次眨了下眼。
原霁走向她。
他从数丈外的高丘下,瞬间移步到了关幼萱几步外。鬼魅的身法,让人拍案叫绝。而关幼萱只顾怔怔看他走来,看他黑衣凛凛,眉目凌厉。
原霁到了关幼萱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关幼萱面前的光。关幼萱仰起头看他,下一刻,她目光平视,因他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原霁定定看她。
关幼萱心间剧烈跳动,她有强烈预感,觉得他要与自己说些什么。她屏着呼吸,等待他。
原霁眸子看着她,唤声:“萱萱。”
关幼萱紧张地并膝挺背,绷着神:“嗯?”
原霁说:“……驯服我。”
——
关幼萱痴痴望着他,她望进他的眼睛,看懂他眼中的内容——
【不管是要将我当宠物,还是将我当狼。
如果你想驯服,那就驯服我吧。
驯服了我,我就是你的。】
关幼萱张开手臂,抱住他。她情有所感,情由心生。她情不自禁地仰起头,与他亲吻。
谁不爱少年英豪,谁不爱鲜衣少将!
谁不爱沙漠狼王,谁不爱天上天狼!
幽幽天幕,星光流转。
身在钟山的李泗一身夜行衣,从一处屋檐下走出。浅浅夜霭,勾勒少年俊秀面孔。他仰头,看到天上星光如雪,孔明灯灯海摇摇。
星子弥漫天际,却比不上孔明灯那充满希冀的万千光华。
他蓦地想到当年他初被原霁所救的那夜。他从见到原霁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少年身上的光如烈日,如星海,会遮掩一切他身后的人,让他同时代的所有人变得暗淡失色。李泗在他身边,就如腐烂尸体下藏不住破体而出的蛀虫一般。
世间一切,都如棋局,瞬息万变。
李泗也知道,选择一条路,就要放弃另一条路。
第71章
原霁与关幼萱并肩坐在高丘上, 望着天上繁星密云。
原霁抬头静看星云,靠在他肩上的关幼萱伸手轻轻勾上他手指, 扯了扯。原霁低头,见关幼萱也低头垂目。她声音娇娇柔柔的,婉婉如歌:“夫君,我有话问你。”
原霁大度:“你说。”
关幼萱:“你有没有背着我养女郎呀?”
原霁:“我不是早告诉你没有了么,怎么你一直问……啊。”
他停下来,敏锐地发现关幼萱一直在意这个问题。她前后反复地问过他好几次,而今她还在问……原霁挑起关幼萱的下巴, 注视她冰雪般的眼睛。
原霁轻声:“怎么了,我让你不安了么?萱萱,我说过我不愿与我阿父一样的。”
关幼萱道:“所以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才问呀。”
她红着腮,眼眸湿润, 目光闪烁。她心中已觉得自己误会了夫君,于是向夫君剖心要答案的时候, 她才会更不好意思。
关幼萱解释自己的心事:“因为、因为……我们还在凉州的时候,我明明见到你推着一个女郎走,你却说没有。我明明看见了,我还看到那个女郎穿着士兵的衣袍。可你不承认, 我就……好伤心呀。”
她慢吞吞:“我好讨厌那时候的你, 讨厌你的欺骗。我也不想哭, 可你赶着我走的时候, 我伤心得不得了,就哭了。”
关幼萱仰头, 眸中水光潋滟, 轻柔明透:“少青哥哥, 我其实,只是怕你欺骗我。我想相信你,可我怕你变得让我不敢相信。”
原霁沉默。
他在回忆那天的事。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关幼萱那一日眼中的失落,与通红的眼睛。她坐在榻上手指扣着木板,与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而后她离开,是边走边哭了一路么……所以才被蒋墨哄上马车,被蒋墨带走。
原霁的心,猛地一下被针扎住,密密麻麻的痛,丝丝缕缕。这点刺痛如同墨滴落入一汪深水中,很快整片水汪被染黑,刺痛感袭遍全身。
必然是心中藏着一个小淑女,才会这般感同身受。
原霁伸手,他手心带着粗茧的大掌抚着她姣好如玉的面容。他轻而坚定地,手捂着她的面颊,将她揉到自己怀中。原霁仰头看着繁星,心事千千万地起伏。
他说:“我没有……没有背叛过你一丝一毫。但我确实欺骗了你,我欺骗你,是因为、因为……”
他想,比起所谓的惊喜礼物,萱萱的心情,不是更重要么?
原霁低声:“是因为我在军营中练了一支全员是女郎的队伍,我称之为‘女英军’。数月来,女英军的人数增增减减,如今固定在了百人上。当我和你这般说话时,束翼依然在凉州,训练‘女英军’。
“这支军队,我不让她们上阵杀敌,但我又要钱,又要粮,我将这支队伍拉扯起来,都是为了送给你。我希望在我生辰的时候,能把练好的‘女英军’交给你做礼物。
“我的夫人柔弱,坚定;天真,坚毅。她和以前原家所有的女君、所有的当家主母都不一样……可是又都是一样的。你们都要与郎君一般守护凉州,管理好内务,让郎君们没有后顾之忧。我希望我的夫人身边有人保护,我亦害怕白河镇那一事件,再次发生……而我或许赶不过去救你。
“我分身乏术,不可能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出现。”
关幼萱从他怀中仰头,怔忡看他。原霁低头,他与她抵额,他温度灼灼的肌肤与她温凉的额头相贴,原霁一字一句:“萱萱,你记住,‘女英军’最初的现身,只是为了保护你。”
关幼萱喉中哽住,她抱紧他,已然说不出话。
她喃声:“我误会了你,让你受委屈了对不对……”
原霁满不在乎道:“也不一定。你可以回凉州看,看‘女英军’是不是真的存在。等我们到凉州,我相信束翼就能把‘女英军’交给你了。你现在也没必要完全信我……”
关幼萱抢话:“不!我信你!我再不那样了!”
她仰头恳求:“夫君,以后我们有话直说好不好?猜谜好累,猜你是不是三心二意好累。我想有话直说,你不要再骗我了。少青哥哥,比起其他来说,欺骗是最大的罪,它会消除我们之间的感情,会让我们互相不信任。
“我一想到我以后再不相信夫君,就觉得好可怕。我们不要那样好不好?”
原霁注视着她:这是怎样的小淑女。明明是怕他欺骗,还说怕自己再不相信夫君。
原霁笑起来,爽朗道:“好!”
关幼萱凝视他,他笑起来时,眼睛下的两道疤也像月牙一样。疤痕让他有些戾气,笑容又中和了他的凶性。他果然是自己梦中那个巍峨英武的少年将军……虽然梦中那个少年将军不爱她,不愿娶她,然而现实中,原霁必然是愿意娶她的。
原霁忽然低头看她一眼,目光微闪烁。他似有些犹疑,但迟疑一瞬,后,他还是说了出来:“我也有事没告诉你。萱萱……你家大人与我家大人商量,说我们两个年少不懂事,成婚必然是与大人们作对,他们越不让我们成婚,我们越要成婚。而且当时你堂姐假死逃婚,让他们都很害怕……他们才同意我们成婚的。”
他判断关幼萱的反应。
关幼萱的反应傻乎乎的,她听愣了:“啊。”
原霁放下心来,看来他的小傻子夫人果然是不知道,而不是故意骗他的。原霁挠了下头发,继续讲:“他们和我二哥商量,说让我们不要生小孩,两年后和离。你师兄总是不走,死赖在凉州,必然是想待够两年,到时候直接将你带走回姑苏。”
提起裴象先,原霁语气忿忿然,是因他想到自己曾梦到裴象先差点要娶关幼萱……也许在他梦境的后续中,裴象先真的娶了。
裴象先就如狗皮膏药一般,原霁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那人那般不知趣,非要缠着他们夫妻!
关幼萱恍然想了起来,她喃声:“所以这就是你那段时间不高兴的缘故么?”
原霁不悦地哼一声:“嗯。”
关幼萱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你真的……心里好能藏事呀。”
从原霁知道堂姐假死而不说这事,到老兵那事,原霁猜出他父亲事情的始末却不动声色,再到如今……关幼萱不得不用全新眼光看自己的夫君。她以为夫君只是鲜衣怒马美少年,原来原霁还是心机深沉的人么?
原霁盯着她:“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关幼萱抿唇笑:“因为夫君好看呀。”
原霁一怔,他心里虽觉得她是故意用言语讨好自己,却仍是不可避免地步入陷阱,为她的赞美而洋洋自得。原霁扭过脸,轻轻地咳了一声,严肃地将话题捣回去:“关幼萱,我不会跟你和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