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贯娘子 第32章

作者:老草吃嫩牛 标签: 励志人生 强强 种田 古代言情

  多日来缠绕在自己心里的疙瘩彻底解开了,那些隐约的嫉妒,隐约的自卑,统统就化为了鄙夷。

  呵~不过如此。

  常连芳面色郑重的指着这些纸道:“二哥,这些不是~军令。”

  陈大胜似乎是已经想到这个结果了,就点点头道:“不是~对,不是。”

  常连芳揭开这个结果,内心愧疚无比,他不是对陈大胜愧疚,是对自己的爹愧疚,这几年,他好像对自己的爹不太好,就只跟着皇爷转悠,害的他爹总是满面幽怨的盯着他们看。

  他一直不愿意回想他爹把他送到新兵营那件事。

  直至现在他才明白他爹说那话的意思,他爹说,你这臭小子在富窝里呢,甭以为你在新兵营一趟这世上的东西你就见全乎了,你哪里知道这世上有多少腌臜事儿,见天吃饱了撑的跟老子拿大……

  每次他被点将,从战场上得意洋洋的回来,跑到皇爷面前交令的时候,皇爷哪次不笑眯眯的说:“呦,我们的小将军长大了,这次没有嚎吧?做得好!有赏!”

  那时候的皇爷可不比现在这样,战场里的外财来的容易,也赏的容易,他也这样,觉得没什么了不得的。

  如此,皇爷身上有啥好物件,他看到了,就缠磨着要点自己的将,赢了回来就赖皮着要,他爹没看到便罢,看到了就要追着他打,所有人看到都笑嘻嘻的,他们笑嘻嘻的……

  自己怎么那么丑陋呢……常连芳忽然想哭,也就哭了,他抬起手抹下自己的眼泪,对陈大胜说:“二哥,他们就糊弄你们呢。”

  陈大胜愣了一下,以为常连芳替自己难过,便安慰他说:“你别这样,其实,其实我们几个也有想过的,真的,想过的。”

  常连芳尴尬又窘,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的脑子里就反复就出现从前,跟皇爷东西没要到还挨一顿揍,就跺着脚对自己爹叹气道:“爹啊!要不,我就给大都督做儿子吧,做您儿子太难了!”

  他气的掀起帘子出帐,身后哄堂大笑,他爹在背后喊:“早就不想要你了!当谁稀罕?快走,快走!!”

  皇爷也笑:“成,老子不嫌弃儿子多,说定了,给我了,你不兴后悔!!”

  “臣~倒是不后悔……那,那老太太,老太太不一定愿意,末将,末将还有事儿……”

  然后,一群叔叔伯伯就在那儿笑。

  现在想起来,他们哪次得的军令,不是长辈们反复衡量,必稳会赢,才舍得让他们出去磨刀见血。

  就这么护着,连皇子带他们三十多个,依旧有人吓的离开,说是去读书了,如今皇爷身边,除了皇子,也就两三个从前的长成了。

  那些离开的,皇爷也没怪罪,毕竟他争天下,没得把旁人的骨肉拿去抛灰,不愿意就不愿意吧。

  可是意外死去的,皇爷每次到了祭日,都要换了素衣,亲自祭祀,静坐许久。

  他们留下的这几个,皇爷真是当亲儿子的。

  而在那群少年将军里,常连芳也敢自信的说,他是唯一在新兵营见过一口真血的,也凭着这一口真血,他的功劳没一桩是假的,皇爷只要敢用他,他就能让皇爷满意……可是现在,那些功劳都烟消云散了。

  抬手用衣袖擦去眼泪,常连芳就觉着脑袋无比清明,他也从未这般冷静过。

  他得帮义兄把眼前这事儿,以他的经验掰扯掰扯,不然这亏得直接气的到棺材里都不闭眼的。

  他举着“军令”问:“二哥!你要去皇爷面前告御状吗?”

  陈大胜一愣,继而站起来,离开遮雨的旮旯地儿,到外面淋着雨水蹲下,他双臂抱着脑袋蹲,如那没有母鸟护着,露在雨水里鸟雏儿般的无依无靠。

  他的几个兄弟看到也要跟,却被常连芳拉住了。

  “别去,让他好好想。”

  余清官看看那叠军令,喉咙上下打结,好像一颗小核桃堵在他的嗓子眼,半天他才吐出俩个字:“啊~好。”

  说完拉着几个兄弟去了更加阴暗的地方,蹲下,齐齐一动不动的看着陈大胜。

  他们都知道了,却不怎么为自己难过,只为头儿难受……自己怎么就这么没本事!害的什么都能,什么都会的头儿一筹莫展的那么闷着。

  雨水越来越大,灵棚那边忽响起了昂长的牛角号子,清朗有力的诵读祭文声从那边徐徐传来:“嗟呼……举国悲怆兮哀哉!故大将军武肃公,不终年而身殉……人心骇震,亿万之人悲声动地,言及先公泣下沾襟……闻将军之德,褒死难之士,养死事之孤,亲推轜车厚死以慰生……(注)”

  陈大胜于雨中缓慢站起,安静的听着祭文,他听不懂,却要认真的记忆下每一个字。

  直至那边念完,他才慢慢走到旮旯里,重新蹲在常连芳面前问到:“告不赢吧?”

  常连芳点点头:“赢不了,陛下手中三路大军,谭家十六万,以后我爹说会分成五路,他家最少还得站一路。”

  陈大胜点点头:“你说的,我不懂!进长刀营两千,就活了我们七个,冤死……”

  他举起自己的双手,黑暗中又送过来斑驳的六双手,加一起一百个手指头都没有。

  常连芳面目肃然:“一千九百九十三。”

  陈大胜点点头:“一千九百九十三添一个羊蛋。”

  常连芳不知道羊蛋是谁,但是被陈大胜额外提及,就很重要。

  他说:“谭家军自邵商正式起兵,助皇爷征战天下,前日报备到兵部的损失,将折八百余,兵损十一万余,他家为新朝是倾家荡产,这事不假。”

  陈大胜点头:“赢不了,我这个校尉许账册子上面都没有花名儿。”

  常连芳点头:“自古兵营吃空饷,抢属下功,常事儿!人人都这样,只他家吃相难看。”

  陈大胜瞪着他:“不是吃相的错,是人人都错,这事不对,老天也不许?”

  常连芳气笑了:“老天爷?”

  陈大胜认真点头:“在庆丰城外,我看到了。”

  常连芳抿抿嘴:“可……老天爷,也没砸死老谭家,皇爷也不会看老谭家倒霉。”

  陈大胜看着天空问:“凭什么?”

  常连芳:“不凭什么,他比你贵,比你能,比你人多,比你权大,比你……什么都比你强,姓谭的这次折损两百多,这事皇爷不敢不认!老天爷那边,他凭着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案台上供奉的牺牲都比你多……”

  陈大胜忍耐:“前面的也没少给。”

  常连芳:“老天爷不瞎,这世上不能有两个皇爷,我皇爷比前面的强!”

  陈大胜认真辩驳:“那是你说的。”

  常连芳忍耐着劝他:“死的人多了,现在不打仗了,最起码老谭家没那么多事儿了,你想想,家里老太太给你找……哥,你都活下来了,多难你都活下来了,你何苦?”

  陈大胜声音抬高:“活不了!我背后跟着一千九百九百九十三条冤魂,还得添个羊蛋。”

  常连芳:“可谭二死了。”

  陈大胜愣了一下,接着眼睛飘向一边瞅了一眼说:“这堆东西不止他给的。”

  常连芳看看手里的厚厚一叠:“你都记的?”

  陈大胜点头:“记的,谭士元,谭唯同,谭维征,谭士坤……乌秀。”

  他记性好极了,说书般的背了百十个名字,半本的谭家族谱。

  常连芳早就知道陈大胜有个好记性,他也背过世家谱系,闻言便叹息到:“守士维兴,修成兆正,中间有这几个字儿的,他家上下八代人没跑,谭家是恒台州传承五百年多年的世家。”

  陈大胜认真的看着常连芳说:“我还得记下这些字儿怎么写,你回头帮我写下来!教我认识认识。”

  常连芳都气笑了:“你认识了能怎么着?每天写一遍他们的名儿,学着判官老爷勾魂儿么?”

  陈大胜极认真的告诉常连芳:“从桐岩山到五城亭,琢宁关,华阳城,南中四郡,两江岸边三十九城,两千娘生爹养,血是红的,肉是疼的,一刀子出去砍的是都是……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谁不疼,谁不怕!五百出去,就剩……”他太阳穴拧着青筋忍耐着说:“我谁也不认识!我谁也不知道!我只认一千九百九十三!再添个羊蛋!将军大人~小人有冤!!”

  余清官的声音从边上慢慢传来:“说好的,契纸子手印按了,卖给他们家给钱粮买命,死了还抚恤五十斤粮,钱粮没给~死了没管,冤枉!”

  陈大胜看看他们,又对常连芳点头道:“对。”

  常连芳睁大眼睛看着陈大胜:“就为这?”

  陈大胜认真点头:“一口粮一条命,五十斤活一家老小,没这口吃~就白死了。”

  寂静……

  好久好久~常连芳才悠悠的说:“潭士泽死了,可他爹谭守义下月初到,皇爷依旧给了侯爵,如今他家一门双侯,谭守义官至少师,年禄两千石,这还不算食邑不算禄银,那个人~我爹都怕。”

  陈大胜脸上到没有常连芳的艰难,他就很直白的请教:“能杀么?”

  常连芳翻翻白眼:“能啊!可他后面还有谭士元,年俸一千五百石,官拜兵部左侍郎,正二品!”

  “能杀么?”

  “能,可他后面还有谭唯同,正四品忠武将军,年禄三百石,正在活动兵部实职,估计落到身上的差事比我都强,管你这样校尉最少八十,让他们生便生,让他们死便死,折腾人都不配让人家挑一下眉,就拐弯的圈套一句话的事儿!可你连个校尉还未必真是呢。”

  “能杀么?”

  “杀的完么,你当孟鼎臣的九思堂是假的么?那后面还有谭唯征,谭唯心,谭家七房,活着的六世同堂,盘根错节到皇爷都不会轻易碰,甭说你现在没证据,便是真冤又如何?他们……我们这样的,身上有罪,可赎,可减,可免罪……”

  常连芳话音未落,陈大胜已经站立起来,又回到了雨中仰天淋着……

  灵棚那边,悲哀的牛角在军营四处响起,要钉棺了吧。

  半响……那个男人缓缓的伸出手,抹了一把脸,来到旮旯前面问常连芳:“如果,我是个真校尉,一年拿几石?”

  “果敢?”

  “恩!”

  “九十石,七十贯,你问这个作甚,他家怎么可能给你这么多。”

  “我要到前面,见你的皇爷,我们这样的~人,要么继续卖命,要么死!谭家不许我们离开,能拉我们的只有皇爷,我有刀!这世上能站黑骑的最后七把长刀,我是刀尖!

  卖给皇爷!我替他卖命,从九十石开始……我拿到一百石,我就弄死他家一百石的,我拿三百石,就弄死他家三百石的!总有一日我拿两千石,到时候,我再跟他们一个一个的说道理!!”

  一刹那,常连芳被面前汹涌的站意冲击的差点没坐在地上。

  这东西叫杀气,他说自己有,他爹说没有。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他没有。

  他张张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问:“那,那你要是路上死了呢?”

  这次陈大胜没有说话,倒是余清官慢悠悠的说了:“还有我,我死了,还有他们。”

  对呀,这就是一个人。

  这一次,换常连芳跑出去了,他蹲在了雨水里也是一动不动。

  他想的很多,他家就是个落魄的士人出身,好不容易靠着他老子会盘算,提着脑袋父子四人带着亲戚卖命,好不容易如今成了新贵,好日子没过几天呢,这事他没法掺和,也不敢送全家去死。

  他就是跟陈大胜八拜之交又如何?

  他不能托着一家大小跟着陈大胜去报仇去……家里人也不可能同意。

  可是不帮着陈大胜,他读的书,看过的仁义,学的道德,统统白学了么?

  沉闷的三军炮响,起棺了……

  常连芳慢慢站起,他走到陈大胜面前说:“我家上下八十多口,不能陪着我胡闹。”

  陈大胜理解的点头:“那不能,不用你,只求你一次,我要见皇爷。”

  常连芳盯着他的眼睛问:“哥!不悔?”

  没有犹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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