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31章

作者:郑小陌说 标签: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我说,就这么定了。”

  夏棠的语气不容置疑,她落着眼睑俯视着他,眸中露几分收敛着的暴戾,神色中竟有丝现出些他人的影来。

  被那神色压住,张和才只得应声道:“……是,全凭您吩咐。”

  “这就对了。”

  放开他,夏棠笑了一笑,又道:“哦对了,你最近见着我师父没?”

  张和才心中一咯噔,结巴了一下,道:“没、没见着,久不见了。世女您呢?”

  夏棠叹了口气,叉腰道:“我也没,得有六七日不见了。”

  她又自语般道:“也不知她去哪了……。”

  “……”

  张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许是李敛离开前见的最后一人。

  也是唯一一个知晓她行踪的人。

  立在原地,他脑中一片纷乱,许多事来去呼啸。

  睁目闭目,张和才只感到自己好似立在深渊之前,朝前看去,路头黑洞洞,深不见底,可若要他回首,他竟又舍不得回首。

  张了张口,张和才原想劝夏棠宽心,李敛总会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世女,奴婢过午……想出府去趟医馆。”

  夏棠理所当然道:“哦,行啊,那你吃了午饭便去罢,快去快回。”

  “是。”

  下了个礼,张和才抓了碗躬身退开。

  离开没多时夏棠便同夏柳耽讲明了,夏柳耽还派人来问了些他的情况。

  在府中又留了两个时辰,待天黑下来,诸事打理得当,很快张和才便回屋拾掇拾掇东西,脱下圆领绸缎的外袍,换了一身粗布青衣,在戊时离府而出。

  街上南来北往江湖人众多,张和才走在他们之中只觉心下忐忑,快步徒行去了东大街,他寻了一处空巷角踟蹰许时,再三深吸气,一直腰身,抬脚进了旁侧的酒庄中。

  掀帘进去,酒庄中盈盈满满亦是人众,水里走的草上飞的,草莽壮汉门派剑客,众人各据一桌饮酒谈天,人声鼎沸。

  张和才进门时谁都没看,目不斜视行至柜前,他敲敲柜台叫道:“掌柜的。”

  他的嗓音高而尖细,彰显着身份,无论如何压着,江湖人仍是一听便明。

  坐离柜台较近的两桌中有人回头看他,张和才只听得身后嗤笑一声,有人低声蔑道:“老公。”

  张和才吞咽一下,腿肚子有点哆嗦,脚趾在靴中扣紧,只做不闻。

  掌柜此时从帘后出来,见张和才做这打扮先愣了一愣,旋即笑道:“张老爷,您有指教?”

  张和才咳嗽一声道:“掌柜,老白水儿怎么个价儿?”

  掌柜堆笑道:“瞧您说的,小店还能收您的银子么?”话落从一侧酒柜中取了坛子倒出一碗,搁在他面前。

  张和才盯着碗中酒深深吸口气,一把抓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白酒入口转了两圈,绵软的招呼打过去,假面一撕亮出刀锋,刺穿口舌切开咽喉,一路披荆斩棘杀到腹中,翻江倒海地来去直撞,接着化作了一股气劲。

  搁下碗,张和才依靠着这股借来的气劲,从怀中掏了十文搁在柜上,问道:“我打听个事儿。”

  掌柜笑收了银子,道:“您言语。”

  张和才道:“李七在哪儿?”

  他的话方问出口,四下里鼎沸的交谈声霎时削弱不少,半数人都侧了目光无声打量他。

  掌柜四下扫了一眼,笑道:“哟,这可说不准,小店得有四五日没见着七娘了,备下的竹叶青都还押着呢。怎么,她和您有过节?”

  “……”张和才动了动嘴,低喘一声,道:“……没有。”

  话落他转过身,在众目睽睽中拨出一条窄路,尽量体面地逃了出去。

  一出酒庄他便奔了起来,一路跑至侧旁医馆门前,张和才扶着膝喘了口气,感到身上燥热得很。

  扯扯领口,他直起腰来,忽感到左侧似有道影疾奔而过。

  饮了酒,张和才视野有些模糊,眯起眼侧头凝神观瞧,却见一只黄皮猫在檐上灯影中朝下望着,长尾在夜色中晃悠。

  骂了一句,张和才自搓搓脸,旋身走进医馆中。

  杏林堂平日卯时便收了,今日药堂中却仍灯火通明,不少江湖豪士或站或坐,引排拿药,柜后抓药的伙计忙得不可开交。

  张和才站在队尾一个女人身后,后者回头瞥了他一眼,开口道:“到洋密切,哪里吃饭。”

  张和才张了张口,道:“我……我吃多了,胃疼,来抓泻药的。”

  女人:“……”

  转过身去,她不再搭理张和才。

  朝前排了一阵子,张和才来到柜台前,同小药柜道:“我要两卷绷带,一包白药。”

  方才在他前头的女人本领了药要走,闻言猛抬起眼盯他,张和才余光见了那虎狼般的打量,咽了口口水,抖着嗓子道:“再、再要二两番泻叶……。”

第三十章

  待药柜给他装好, 交了银子, 张和才揣着两包药匆匆出门, 直奔城中眺楼下。

  乌江府大,人丁旺, 做生意的买卖人也多,但即便如此,这时节寻常年月戊时也都收摊上板了, 哪里及今日这般, 快到一更, 仍堂堂皇皇开着。

  四下里夜摊夜市灯火通明, 食铺夜里比勾栏生意更好这还是头一遭。

  此时挤入乌江的皆是江湖上有头脸的人物, 是来观战的, 不是来寻乐子的。高手决斗这件事, 不仅参战的人得清醒着, 观战的人也非得清醒着不可。

  越近眺楼人越多, 张和才寻了眺楼背阳北面一条巷子走进去,在一只野馄饨摊上坐下, 招手叫了一碗馄饨, 想了想, 又叫了一壶酒。

  张和才并不是个很能饮酒的人。

  实际上,他根本不能喝, 但方才那一碗老白水儿的劲头快要过去了,想要在这群人中间坐到三更,张和才必须得喝。

  只有酒能在此时拖住他战战的双脚, 不叫他逃回府中去。

  在坐上等了片刻,馄饨上来,张和才起筷吃了几个,酒也上来了。

  张和才看了眼酒壶,拉住伙计道:“哎我说,你们这儿怎么回事儿?酒上得比饭晚?”

  伙计哟了一声,苦着脸躬身道:“三爷,可您说呢,今日来坐的哪个不是能喝个几壶几坛的?我们这酒都快断供了,您多担待着罢。”

  张和才打量了他一眼撒开了手,低头再度吃起来。

  馄饨摊上的劣酒自然比不得十文钱一碗的老白水儿,余劲不足,但胜在上头快,张和才就着咸菜馄饨饮下那一壶酒,摊头一坐,便坐到了三更。

  三更,月上中天,是决斗时,张和才却已有些吃醉了。

  他久不醉,一喝便过头,一壶酒尽,碗中剩下的两三只馄饨凉在桌上,张和才双臂搭在桌上半趴着,只觉困倦,欲睡又欲哭。

  趴了半晌,他耳听得周围人纷纷离席,不远处忽有鼎沸喧哗之声传来,很快又成了死寂的一片。

  缓抬起脸,张和才眯着眼望了望四下,随最后离席的几人一同站起来,踉跄着走入人群中,随身周众人一同仰头,远远朝眺楼之上望去。

  月光泼洒下来,顺着眺楼的尖顶朝下流淌,流过楼上二人的脚下,滴进下方众人的目光里。

  张和才眨了一眨眼,眨掉眸中朦胧的月,定睛向上去看。

  眺楼很高,他本该看不清檐上二人的。

  但不知为何,他看清了。

  楼上的二人中,并没有李敛。

  站在原地望了片刻,呆了一呆,张和才感到一股巨大的松弛涌遍全身,浪涛冲撞,叫他几乎站不住脚。

  他模糊回想起李敛临走那夜的话,她说许多人为此而来,她也为此而来。

  那夜他们说了许多寻常时不说的话,话中飞白一片,故而他以为那一句的飞白,是在说她自己便是决斗的人。

  “……”

  张和才呆立许时,忽然低笑起来,笑过又咒骂出声。

  他骂道:“张和才,你这个傻.逼。”

  周围人听见了他的话,却没有人看他,所有人都盯着楼上发生的事。

  眺楼上二人皆立了片刻,互相说了些甚么,但那却与张和才全无干系,包括这名动天下的决斗也是。

  这本就不属于他的人生。

  转过身,张和才挤出人群,与千万人逆流而走,寻一条暗巷偏道,自朝王府走去。

  穿行过一条短街,他身边人流渐少,江湖短打已尽数消失,只余几个店家正在打烊。张和才打了个哈欠,揣起袖子,走入侧旁一条近道。

  暗巷有些长,巷中不大见光,张和才方走进去,忽听得眺楼那侧传来一阵喧哗,他下意识抬头去看。

  一条人影从檐上后倒下来,断翅飞鸟般落进了这暗巷里,正砸在他十步之外。

  张和才脚步猛刹,吓得浑身一哆嗦,大叫一声。

  他后颈起了一片汗毛,酒全醒了。

  落地男子面容俊秀,身着如雪白衣,腰上有道横贯之伤,闭着苍白的双目,乌发散在脑后,发浸没在一片血渍中。

  张和才后退两步正欲拔腿离去,檐上突然飞来一道影。

  那影子飞落得极快,顺着暗巷的青砖墙蹿下来,旋风般刮到白衣男子身畔,蹲下身,轻轻取走了他颈上两根寒光。

  做完这一切,那影子轻笑一声。

  边笑着,边扭过头来道:“真是不巧啊,叫你看见了。”

  那是张张和才全不认识的面孔,但那笑声他却再熟悉不过。

  他脱口道:“李敛?”

  那影子僵住了。

  顿住了片刻,李敛的眼睛直直望向张和才。

  她双眸亮得像星辰,脸上仍是笑着的。

  放开地上的男人,她带着残忍的笑容,一步一步走上前来,抬起沾满血的一根食指轻按住张和才的嘴,在他耳边轻声道:“张公公,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了。”

  这是句未完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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