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33章

作者:郑小陌说 标签: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李敛与他瑟缩的视线对视片刻,转过身去,提气蹬壁,踏檐走了。

  在原地站了许时,张和才张开颤巍巍的唇,吐出一口气,吸进一口气,再吐出一口,吸进一口。

  他不断深呼吸着,双手紧攥又松开,忽然弯下腰去,推着地上那阉人的膀子,将他翻过来,接着揪住他两只腕子,使力朝后拖去。

  他破碎的面孔在被石碣隔开的月与影中断续出现,张和才努力撇开脸不去看他,只咬着牙朝后拖,朝后拖,拖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血路,写下一笔逐渐没有墨的,血红色的一。

  待到了巷子口,张和才用破草席把他面孔暂时遮住,伸手去解他衣袍上的系扣,但他手抖得太厉害,解了许久也只解开四五个来。

  暗巷墙头忽掠过一道黑影,遮了下月色,张和才吓得一抬首,正见李敛身披皎色蹲在上头,朝下望他。

  她跃下墙来,看了张和才一眼,并不多言,只弯下腰来,和他一同快速地解去死人的衣袍。

  二人合力将这阉人的外袍中衣脱下来,袍服中有一封信,上面有东厂的印鉴,张和才将那封信取出来,死死捏着,终收在了怀中。

  李敛只看了他一眼,甚么都没有询问。

  待张和才将信收妥,李敛伸手要扒去那阉党的亵裤,张和才突然扭过头,猛地伸手阻住了她。

  他攥住她的手很紧,李敛抬起眼来,望进他的目光中。

  “……”

  顿了一顿,她撤回抓着此人裤线的手,反攥住他的脚踝,低声道:“走罢,车在那头。”

  两人将尸身拉出暗巷,合力抬上了牛车,趁着夜色推到城郊去。

  西北城郊的高地有一片乱葬岗,每一年春临,这里的草都生得极丰美,花都开得极好,李敛与张和才便把车上的尸身,推到这片草与花都极好的乱葬岗来。

  草和花都好的地方很难挖,李敛也并没有过多准备甚么,只有一把铲子,但她叫张和才推着车,自己在前头探踏。

  寻了片刻,她道:“就这。”

  李敛一铲子下去,松软的土很快被翻起来,丝毫没有难挖的样子。

  张和才看了一阵才发觉,这地方是个埋人的新坟,下面本就有一具尸身,因而才特别好挖。

  刨坟掘墓是要遭天谴的事,他哆嗦着苍白的嘴唇立在一旁,实在不敢上去帮忙。

  李敛却根本不在乎。

  她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她速度极快地挖开那片土地,把底下那人的尸身从草席中拖拽出来,丢到一旁,又继续朝下挖起来,挖到坑洞足够两人叠躺,她才喘了口气,跳上来道:“来罢。”

  张和才看了看她,伸手托住车上尸身的脖颈,和李敛一同将二人丢进了坑洞之中,接着他伸出手,要用黄土将之掩埋起来。

  李敛却道:“等一等。”

  她重新又跳下洞去,扒开草席露出二人的面庞,朝上展臂道:“铲子。”

  张和才犹豫一瞬,把铲子递给她,李敛接过来,举起铲子,毫不留情地砸烂了两人的脸。

  她一直打到两人的五官尽消,面上只剩血肉。

  撑住坑边爬上来,李敛用铲子将黄土拨进去,将坟头打实,弯腰去拖了一边原主的尸体,将之朝上丢到一处荒草极高的所在。

  走回来,李敛道:“回去罢。”

  “……”

  张和才一言也发不出来。

  二人推着空车回到城中,李敛将车藏在暗处,铁铲踩断,又取出一套新衣来,拉张和才去到一处废院,带他到井边去。

  那里有盛了半桶的井水,她道:“你洗干净身上,快回王府去罢。”

  话落,她转身走了。

  张和才捧着干净的衣物在原地站了一站,良久才脱下身上血淋淋的衣裳,洗净了全身,换上新衣,一步一步,走回了王府中去。

  夜已极深了,月也下去了树梢,四下里一片沉暗。

  张和才混混沌沌打开角门,回了府里,回到自己屋中。抬脚跨进来,他背身掩上门,走到桌边,拖了只鼓凳坐下。

  这一坐,张和才便硬了半宿。

  他长坐许久,双眸终才动了一动。

  他缓慢看向自己的床榻,床榻浸没在黑暗中,他于是忙挪开视线,又看向桌台,桌台却也浸没在黑暗中,桌椅板凳,条案水镜,连窗棂都陷落在这沉沉的黑水之中。

  张和才惶恐地四下而望,竟寻不见一丝光。

  他急急喘息,站起身来,踢翻了凳子,后退着靠上五斗柜,手指抠着上面的雕花,弯腰干呕起来。

  他呕吐得太剧烈,呕出泪与血,还呕出几片灵魂。

  捂着脸,张和才踉跄跌靠在一旁的床榻上,歪着身子,大哭了出来。

  他只是这世上极微小、极微小的一个小人物,一个不运气探知了大秘密的小人物。

  他以为自己足够渺小,他以为自己可以逃过。

  他以为只要离开那深宫,就再不会有人为了他这微不足道的人,千方百计的去算了。

  可是不行,还是不行。

  他为了这个秘密,放弃了前半生的荣华,现下又要为了它,将后半生的平安也尽搭进去。

第三十二章

  不知何时, 张和才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乌沉沉的, 四下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 这个黑夜似乎格外长,长得有一些命运的意味在其中。

  张和才头颅剧痛, 脖颈亦然,他感到自己并没睡多久,却又好像睡了很久。

  干咽了一下, 他试出自己口中有些怪味, 便跌撞着身子爬起来, 慢慢走来桌前。

  他视野有些模糊, 下意识伸手抓杯子, 手方伸出茶杯便递了过来, 杯中凉茶是是满的。

  张和才头脑昏沉, 并未深想, 拖了个鼓凳坐下, 就着杯中茶递到唇边便要一饮而尽,可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待这清明闪过去, 张和才放下杯子慢慢抬起眼, 在黑暗中看见了那双灼灼的眸子。

  那双眼眸道:“张和才, 把茶喝了。”

  “……”

  这杯茶原不过是一杯普通的茶,可她既然开了口, 自然就不普通了。

  张了张口,张和才下意识看了眼杯子。

  黑暗中自然是看不清的,他踟蹰片刻, 张口道:“这是——”

  话刚出口他便被自己吓着了,他的声音涩哑,又低又干,犹如街上成年叫卖,风烛残年的老女人。

  他猛地闭紧了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卑怯来,脸上也上了颜色。

  对面的眼睛却弯了弯。

  她轻笑道:“怎么,你怕我下药?”

  “……”

  “……”

  盯住她咬了咬牙,张和才一言不发,忽然抓起茶杯,喝饮下了杯中茶。

  放下杯子,张和才听到对面传来一串低笑,接着是衣料的摩擦声,还有悄无声息的脚步。

  他发觉自己方清醒过来的头脑再度混沌,神思飘忽。

  在这股混沌中,张和才慢悠悠地想,若一串脚步悄无声息,他又如何能听得见。

  混沌延展得更加宽广,张和才感到自己浑身酥软,眼皮沉重,止不住地要往鼓凳下滑落。

  背后一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轻轻提起来,朝后按,让他靠在了自己身上。

  他抬了抬眼皮,又摆了摆头,似要言语些甚么,却只吐出几个零星的气音。

  耳畔有人靠过来。

  那人轻吐字句,柔和地道:“老头儿,好好的睡罢。”

  “……”

  “……”

  几乎伴随着这句话,张和才最后一丝清明也落下帷幕,合拢了起来。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天晴气好,他先听见李敛远远叫了他一声,又见到她笑着推开门,从外头走进来,坐在桌前,敲敲了桌子。

  她道:“老头儿,茶。”

  梦里的张和才感到自己很和气,见她敲桌子,他于是就走去翻出茶叶来煮。

  待茶滚好了,他翻了个杯子递过去,低头正沏上,视野中忽见到一滴红落进碧绿的水里。

  那滴红色烟一般在水中沉底,而后散开,将绿水洇成微黄色。

  他盯着那红色慢慢抬起眼来,接着便看到李敛的笑。

  她浑身上下都是血,笑盈盈地坐在他面前,血顺着那个艳色的笑容滴滴答答落进茶杯中,一双明眸镶在笑容之上,亮得犹如火在其中烧。

  她伸出双手,越过桌面来,紧紧握住他的,掌心又稳又热。

  她看着他,看进他的眼睛里,低低地道:“张和才,我信你。张和才,你不要怕。”

  看着她的双目,还有她轻动的嘴唇,他见到这句话从她口中窜出来,在他耳边不断回响着。

  它们去复又来,几百度,几千度的交叠在一起,展成一条漆黑的绷带,将他受伤的颈项与身躯包裹起来。

  当它们缠裹上来时,张和才发觉他不再感到疼了。

  他松快又舒坦地垮下肩膀,卸去了衣袍,卸去了鞋袜,卸去了肩上心下的一切重担,赤条条地立在那,立在无边的黑暗中。

  那黑暗中有孤风吹拂,颜色长远而凛冽,却并不叫人感到卑怯。

  他丝毫不为这份赤/裸而自卑,上下看了看自己,张和才畅快地笑起来,独自一人站在那傻乐。

  笑了好一阵子,他忽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唤自己,他于是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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