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49章

作者:郑小陌说 标签: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张和才被他烦得停下脚步,转头尖声道:“别瞎吵吵,要吃你自己个儿吃去!”

  话落扭过脸,也没管张林,大步走了。

  张林没趣地在原地立了许时,冷嗤一声,转身自朝下厨房而去。

  撵走了张林,张和才穿行几进院落,回屋换了身外出的衣袍。

  近来乌江将行入秋,疾风连雨,长刮不绝,不少旧屋的檐上瓦给刮去,前些时日张和才还带全府人四下寻检。

  今日轮他服休,出外租了辆牛车,张和才取了用具,到虎头柳巷买了几十页瓦,赶车去了城郊废庙。

  通常要去,张和才总会先命个飞毛腿捎句口信来,但今日他没有提前通知,庙中人不齐,除了卧床的两个老太监,就只有三叔和一个叫夏大海的在。

  “和才,来了怎么不早言语一声?”

  三叔接过张和才的车,几人朝后院行。

  “昨儿个雨停,腿子今早儿都还没出差,想找不大容易。”张和才道,“修个房顶子又不是分银子,用不着人齐。”

  “你这是哪儿的话。”

  三叔拍拍他后背,似想再多说几句,张和才的表情却叫他止了话头。

  在他身侧的夏大海一直没有言语。

  三人顺着后门把车推到院中,卸了瓦,三叔去取来梯子,张和才撩袍掖在腰上,打算爬上去,夏大海却先他一步爬了上了。

  张和才刚欲张口,三叔一把按住他肩膀,笑笑道:“和才,叫老夏看罢,后厨里还有点儿小米粥,我给你盛来。”

  张和才道:“我吃过了三哥。”

  三叔看着他,定定道:“吃一点罢。”

  “……”

  “和才,你得吃点儿。”

  “……”

  张和才并不饿,他想要辩解,可一想到此事,却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张不开口。

  咧了下嘴,他终勉强道:“半碗就成,我真吃过了。”

  三叔并不戳穿他的谎,仍只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去后面厨房盛了些粥来,粥碗里放了一只白煮蛋。

  粥已有些凉了,张和才接过来喝了两口,并没有甚么熨帖,只感到一阵翻涌的恶心。

  那是胃袋久不曾动,忽而见食的恶心。

  咬了咬牙,张和才甚么都没说,吞咽几下大口又喝,将那不适硬压了下去,还吃光了碗中的蛋。

  他刚喝完粥,檐头的夏大海便探出脸来。

  “瓦碎了六个,还刮走不少。”

  张和才端着碗道:“哟,那怕不是不够吧?三哥你和老夏先弄着,我再去买点儿。”

  “真不够再说。”三叔道,“先紧着漏得厉害的地方修罢。”

  二人搬了东西,也陆续爬上梯子,各寻了一处漏雨的地方,和了泥开始贴瓦。

  手上的活儿一做起来,张和才脑中便空了,待眼前的漏全补好,头一抬,日头已升到近正午的天上。

  他发觉近两个时辰,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说。

  张和才原以为瓦不够数,干完才发觉买多了,三人下来商量了几句,决定将东西先存在小房里,随用随取。

  放好了东西,他对二人道:“夏哥三哥,我先走了。”

  夏大海道:“我做中饭,吃了再走。”

  张和才摇首道:“下回吧。”

  听他这话,三叔忙拉住他道:“和才,老夏手艺好,吃了再走,正好和邹叔他们叙叙旧。”

  “真不用了三哥,这就走了。”

  “和才,你别推辞,你瞧你瘦得甚么样儿了。”

  张和才向后拉扯自己的袖子,三叔却紧抓着,还朝前来揽住他的肩膀,轻易便摸到了张和才的肩胛骨。

  他切切道:“和才,你吃——”

  张和才猛地尖声叫道:“我吃他娘什么吃,我不想吃!!!”

  “……”

  “……”

  院子里静了。

  张和才脾气不好,骂人也是常有的事,但对三叔说这般话,却是从不曾有。

  夏大海的脸色一时有些不大好看,垂了垂眼,旋身走了。

  放开张和才,三叔从鼻子里叹了口气,二人脸上也有点僵。

  站了一站,张和才勉强道:“三哥,我先走了。”

  三叔没有应声。

  低头去院里套了车,张和才打后门出来,赶着朝外走,后边脚步声忽然响起来。

  张和才回头一看,见到三叔收拾了体面,赶着到了他身边来。

  和张和才走到一处,三叔主动开口道:“集上有铺子聘了我,过午去给人盘盘账。”

  张和才开了下口,道:“是么。”

  片刻,才想起来一样,又补道:“挺好的事儿。”

  三叔没有接茬。

  二人默然并行了一阵,三叔忽下定决心一般。

  他问道:“和才,你是不是有女人了。”

  张和才按在车板边沿的手猛然扣紧。

  “……”

  “这一个月,你得瘦了有十来斤了吧?你这么个抽抽法儿,我们老几个都挺挂心的。”三叔低平地道,“你也别嫌三哥罗嗦,咱做奴才做惯了,就落下这么个臭毛病,针鼻儿大的事儿念叨三百遍,到了地府里还得问问阎罗王。”

  “……”

  叹了口气,三叔又道:“和才,你脑子也不是那种一根儿筋的,三哥劝你一句,要是真没辙,就别去想了。咱这样的,能找个真愿意跟着的不容易。”

  他道:“和才,散了就散了吧。”

  牛车停下了。

  张和才忽从车板上跳下来,踉跄着奔到巷角,扶墙弯腰,哇的一声吐了。

  他反恶得厉害,稀粥伴着酸液从他的口中喷呕而出,落在地上,散发出疼痛的臭味,早晨吃下去的东西几乎没有消解,尽数吐了出来。

  张和才体内对于进食的热情,好似随着一个人的离去而消失了。

  他并不是不想吃,他只是感到失去了吃的理由。

  李敛的离去,带走了张和才身上一些极重要的东西,但他说不出那是甚么,他时常在无光的夜里盯着王府的角门,门外一片黑暗,黑暗中,却有许多可能。

  他有时会走向那门口,立在门前,将胳膊伸进门外黑漆的巷子,想要捞住路过那黑暗的甚么人,可当他抽回手来,掌中还是只有那片黑暗。

  李敛走得实在是决绝。

  一个吻,一叠衣,一个承诺,然后呢。

  然后便甚么都没了。

  她说,她要上京去,她还说,她要为他了了这件事。

  她说。

  她说。

  长夜中的她说混着梦与魇,在张和才的血中川流,在他胸膛中绞做一团,叫他头晕眼花。

  张和才头回觉得看东西重影儿,到处都有叫他的人,哪儿好像都能见着个梳马尾的姑娘,洒落落去,又洒落落地来。

  他总听到她叫他,听到她轻声笑言,老头儿,我回来了。

  她说回。

  他于是焦迫地去追去捉,可等他急着赶过去,不是空无一人,便是捉了错的人,短短时间,得罪了一大票人。

  渐渐的他想,他大概是魔怔了。

  是他想错了罢。

  那些话语,那些长夜,那些除却苦涩以外的风与歌,了然与共罪,实际上不过都是自己的臆想。

  李敛怎么可能亲吻他呢。

  他怕是饮多了大登殿,故在梦中,踩云腾风,登了这一生,最高的一栋殿。

  谁会和他告别,谁又会说,我会回来。

  可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但凡听得了一丝风声,仍是跟只狗一样趴在地上嗅着,到处去找李敛的影子。

  找着她,捉了她,然后把自己的心剖给她。

  是,她可能是不稀罕,他不过就是个臭腌臜的阉人,别说男子气概了,便是半点男人型儿都没有,他自己不知道吗?

  她不稀罕不要紧,她放在地上踩都不要紧,甚么体面,甚么自尊,都不打紧。

  可她就这么走了。

  她一走了之,他连把心挖出来这个动作都没意义了。

  又可悲,又可笑。

  想来对她李敛来说,他张和才,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草芥之子。

  她怎么能这样。

  她怎么能这样。

  她怎么能,这么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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