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小陌说
张和才被他烦得停下脚步,转头尖声道:“别瞎吵吵,要吃你自己个儿吃去!”
话落扭过脸,也没管张林,大步走了。
张林没趣地在原地立了许时,冷嗤一声,转身自朝下厨房而去。
撵走了张林,张和才穿行几进院落,回屋换了身外出的衣袍。
近来乌江将行入秋,疾风连雨,长刮不绝,不少旧屋的檐上瓦给刮去,前些时日张和才还带全府人四下寻检。
今日轮他服休,出外租了辆牛车,张和才取了用具,到虎头柳巷买了几十页瓦,赶车去了城郊废庙。
通常要去,张和才总会先命个飞毛腿捎句口信来,但今日他没有提前通知,庙中人不齐,除了卧床的两个老太监,就只有三叔和一个叫夏大海的在。
“和才,来了怎么不早言语一声?”
三叔接过张和才的车,几人朝后院行。
“昨儿个雨停,腿子今早儿都还没出差,想找不大容易。”张和才道,“修个房顶子又不是分银子,用不着人齐。”
“你这是哪儿的话。”
三叔拍拍他后背,似想再多说几句,张和才的表情却叫他止了话头。
在他身侧的夏大海一直没有言语。
三人顺着后门把车推到院中,卸了瓦,三叔去取来梯子,张和才撩袍掖在腰上,打算爬上去,夏大海却先他一步爬了上了。
张和才刚欲张口,三叔一把按住他肩膀,笑笑道:“和才,叫老夏看罢,后厨里还有点儿小米粥,我给你盛来。”
张和才道:“我吃过了三哥。”
三叔看着他,定定道:“吃一点罢。”
“……”
“和才,你得吃点儿。”
“……”
张和才并不饿,他想要辩解,可一想到此事,却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张不开口。
咧了下嘴,他终勉强道:“半碗就成,我真吃过了。”
三叔并不戳穿他的谎,仍只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去后面厨房盛了些粥来,粥碗里放了一只白煮蛋。
粥已有些凉了,张和才接过来喝了两口,并没有甚么熨帖,只感到一阵翻涌的恶心。
那是胃袋久不曾动,忽而见食的恶心。
咬了咬牙,张和才甚么都没说,吞咽几下大口又喝,将那不适硬压了下去,还吃光了碗中的蛋。
他刚喝完粥,檐头的夏大海便探出脸来。
“瓦碎了六个,还刮走不少。”
张和才端着碗道:“哟,那怕不是不够吧?三哥你和老夏先弄着,我再去买点儿。”
“真不够再说。”三叔道,“先紧着漏得厉害的地方修罢。”
二人搬了东西,也陆续爬上梯子,各寻了一处漏雨的地方,和了泥开始贴瓦。
手上的活儿一做起来,张和才脑中便空了,待眼前的漏全补好,头一抬,日头已升到近正午的天上。
他发觉近两个时辰,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说。
张和才原以为瓦不够数,干完才发觉买多了,三人下来商量了几句,决定将东西先存在小房里,随用随取。
放好了东西,他对二人道:“夏哥三哥,我先走了。”
夏大海道:“我做中饭,吃了再走。”
张和才摇首道:“下回吧。”
听他这话,三叔忙拉住他道:“和才,老夏手艺好,吃了再走,正好和邹叔他们叙叙旧。”
“真不用了三哥,这就走了。”
“和才,你别推辞,你瞧你瘦得甚么样儿了。”
张和才向后拉扯自己的袖子,三叔却紧抓着,还朝前来揽住他的肩膀,轻易便摸到了张和才的肩胛骨。
他切切道:“和才,你吃——”
张和才猛地尖声叫道:“我吃他娘什么吃,我不想吃!!!”
“……”
“……”
院子里静了。
张和才脾气不好,骂人也是常有的事,但对三叔说这般话,却是从不曾有。
夏大海的脸色一时有些不大好看,垂了垂眼,旋身走了。
放开张和才,三叔从鼻子里叹了口气,二人脸上也有点僵。
站了一站,张和才勉强道:“三哥,我先走了。”
三叔没有应声。
低头去院里套了车,张和才打后门出来,赶着朝外走,后边脚步声忽然响起来。
张和才回头一看,见到三叔收拾了体面,赶着到了他身边来。
和张和才走到一处,三叔主动开口道:“集上有铺子聘了我,过午去给人盘盘账。”
张和才开了下口,道:“是么。”
片刻,才想起来一样,又补道:“挺好的事儿。”
三叔没有接茬。
二人默然并行了一阵,三叔忽下定决心一般。
他问道:“和才,你是不是有女人了。”
张和才按在车板边沿的手猛然扣紧。
“……”
“这一个月,你得瘦了有十来斤了吧?你这么个抽抽法儿,我们老几个都挺挂心的。”三叔低平地道,“你也别嫌三哥罗嗦,咱做奴才做惯了,就落下这么个臭毛病,针鼻儿大的事儿念叨三百遍,到了地府里还得问问阎罗王。”
“……”
叹了口气,三叔又道:“和才,你脑子也不是那种一根儿筋的,三哥劝你一句,要是真没辙,就别去想了。咱这样的,能找个真愿意跟着的不容易。”
他道:“和才,散了就散了吧。”
牛车停下了。
张和才忽从车板上跳下来,踉跄着奔到巷角,扶墙弯腰,哇的一声吐了。
他反恶得厉害,稀粥伴着酸液从他的口中喷呕而出,落在地上,散发出疼痛的臭味,早晨吃下去的东西几乎没有消解,尽数吐了出来。
张和才体内对于进食的热情,好似随着一个人的离去而消失了。
他并不是不想吃,他只是感到失去了吃的理由。
李敛的离去,带走了张和才身上一些极重要的东西,但他说不出那是甚么,他时常在无光的夜里盯着王府的角门,门外一片黑暗,黑暗中,却有许多可能。
他有时会走向那门口,立在门前,将胳膊伸进门外黑漆的巷子,想要捞住路过那黑暗的甚么人,可当他抽回手来,掌中还是只有那片黑暗。
李敛走得实在是决绝。
一个吻,一叠衣,一个承诺,然后呢。
然后便甚么都没了。
她说,她要上京去,她还说,她要为他了了这件事。
她说。
她说。
长夜中的她说混着梦与魇,在张和才的血中川流,在他胸膛中绞做一团,叫他头晕眼花。
张和才头回觉得看东西重影儿,到处都有叫他的人,哪儿好像都能见着个梳马尾的姑娘,洒落落去,又洒落落地来。
他总听到她叫他,听到她轻声笑言,老头儿,我回来了。
她说回。
他于是焦迫地去追去捉,可等他急着赶过去,不是空无一人,便是捉了错的人,短短时间,得罪了一大票人。
渐渐的他想,他大概是魔怔了。
是他想错了罢。
那些话语,那些长夜,那些除却苦涩以外的风与歌,了然与共罪,实际上不过都是自己的臆想。
李敛怎么可能亲吻他呢。
他怕是饮多了大登殿,故在梦中,踩云腾风,登了这一生,最高的一栋殿。
谁会和他告别,谁又会说,我会回来。
可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但凡听得了一丝风声,仍是跟只狗一样趴在地上嗅着,到处去找李敛的影子。
找着她,捉了她,然后把自己的心剖给她。
是,她可能是不稀罕,他不过就是个臭腌臜的阉人,别说男子气概了,便是半点男人型儿都没有,他自己不知道吗?
她不稀罕不要紧,她放在地上踩都不要紧,甚么体面,甚么自尊,都不打紧。
可她就这么走了。
她一走了之,他连把心挖出来这个动作都没意义了。
又可悲,又可笑。
想来对她李敛来说,他张和才,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草芥之子。
她怎么能这样。
她怎么能这样。
她怎么能,这么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