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小陌说
张和才看着她的背影,苦笑出来。
涛涛笑意,涛涛的心甘情愿。
挠了挠额头,张和才蹲下身把李敛抠出的砖块按回去,又取来扫帚,将灶前的煤灰渣子扫干净。
扫了几下,灶前大半煤灰堆在一处,张和才将之扫入角落,可地上有块地方湿了,煤灰沾了一些在上面,很不好清理。
“这什么玩意儿……”
啧舌一声,张和才取了块抹布过来,叠了擦拭那团污渍。
污迹好似是新的,很容易擦掉,张和才蘸干净了煤灰,将抹布叠了一回,翻面又擦。
这一擦,再拿起来看,张和才愣住了。
是血。
这地方不到半盏茶功夫之前李敛才踩过,也躺过,那个时候,这里没有血。
张和才的手哆嗦开了。
电光火石,很多细小之事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些未知中的刻意与逃避。
“……”
在原地蹲了良久,张和才扶着膝盖站起身来。
在桶里投洗干净抹布,他把那块地泼洗干净,叫来人将吹鹅抬出去,众人分食。
在屋前檐下,张和才寻了处阑干坐下,揣着袖子,等李敛回来。
奇不奇怪,他总是在等她。
白日叫他等过去,黄昏也叫他等过去,他等到下人来掌上灯,李敛才拎着酒壶,越墙回来。
奇不奇怪,她也总是越墙来找他。
从女儿墙上跳到树冠,李敛顺着树干出溜下来,落在院子里。
她在墙头时就已看到了张和才,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她带着些许酒气走到他跟前,笑岑岑地伸手道:“老头儿,你打算怎么哄我?”
张和才拉过她的手,动一动僵硬的双腿,领她进到自己卧房中。
返身插上门闩,他回头扬了扬下巴,道:“李敛,脱衣裳。”
李敛难得震惊。
她错愕地看着张和才,半晌才道:“……我……我过午时候没哄你,我真不在乎房事,你不用非得这样。”
又道:“我也不会出去偷人的。”
张和才走上前来,伸手就去扒她的衣襟,李敛惊的功夫都忘了,一时间只知胡乱招架,耳根与脖子的雪白褪去,窜起绯红。
“老头儿,老头儿你怎么耍流氓呢,你……哎呀,我真不在乎,真的真的——”
“李敛!”张和才一把打开她招架的胳膊,尖声吼道:“你脱了!”
“……”
“……”
李敛脸上的红渐渐去了。
沉默片刻,她垂了垂眼,轻笑一声道:“没甚么好看的。”
张和才咬牙切齿道:“你脱不脱?你再不脱,爷爷我给你剪了衣裳你信不信?!”
李敛弯腰放下酒壶,吸了口气抬起眼,笑笑道:“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张和才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个小王八羔子,净给我闹心窝子!你老实交代,下午是不是治伤去了?啊?”
不等李敛言语,他抢步上前抬手又扒,抽她的腰扎。
李敛的推拒已不那么强了,却还是拦着他的手,苦笑道:“真没事,已经好了。”
“你好个屁你!”张和才大骂道:“好了过午还能淌血?你他妈——你给三爷放手!!!”
张和才已经快气疯了。
李敛从鼻子里出了口气,抓住他的手推开,自己解起扎腰来。
背过身去,她抽掉扎腰,解开衣襟,露出后肩来。
她背上有疹斑,有刀伤,还有火舌舔过的痕迹,大小数十,肩上看上去好像不重,只是像被撕下一样,剜走了几缕肉,伤痕犬牙交错的生长在一起。
的确如李敛所言,那里将要痊愈了,甚至都可以沾水了,只是因为长久受了压,原本长实的陷落处又开了绽,淌出血来。
张和才瞪着那一片缺损的伤,一时不能言语。
“看着了?”李敛很快敛起衣襟,转回身子来。“我说快好了罢。”
“……”
片刻,张和才轻声道:“你自打回来乌江,得有半个月了罢。”
李敛应了一声,弯腰拿起酒壶,坐到一旁鼓凳上。
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张和才犹豫了一下,伸手抓过她的手握在手中。
仲夏的夜中,李敛的手有些潮,也很凉。
握着这只手,张和才忽然想,它是否再也无法炽热起来。
被他握着,李敛也不说甚么,只侧身用另一只手给自己取过酒壶来,仰头喝了几口。
看着她喝完酒,张和才道:“七娘。”
“甚么。”
李敛应声。
张和才道:“说罢。”
第五十四章
李敛抬了抬眼, 又落下去,眼睫在灯下拉出一道阴翳。
“你叫我说甚么。”
张和才啧舌道:“有甚么便说甚么啊!”
“……”
顿了顿,李敛的手慢慢收起来, 握住张和才。
“你叫我……说甚么。”
一句话,六个字, 天差地别的意义。
张和才愣愣地看着她, 张了张口,五指缓慢收紧, 回握住李敛。
他道:“有甚么,便说甚么。”
李敛想了一会,仰头喝光了壶中酒。
酒尽了,故事便展开了。
京里的事情很复杂,但李敛的故事并不复杂,甚至远不如张和才所想。李敛本也就是个直白的人, 在她眼中, 人间一切事不过分为两种, 江湖中的事, 和庙堂上的事。
那一日的两张绣像, 李敛留下了凉钰迁的名字。
她既然留下了这个名字,那这个名字便已成了江湖上的事, 与前朝与后世, 与乌江那个跳着脚骂她小王八羔子的人,便再无瓜葛。
至于江湖上的事, 杀人人杀,活死死活。
再没甚么事, 比赴死更简单。
凉钰迁的住所很不好找。
从被大太监符柏楠挖出来,凉钰迁打宫狱一个小小刑名坐上去, 自洪夏四年掌政司礼监,五年与翰林官安蕴湮婚配,八年并掌东厂,位子坐到今年,他已近五十了。
老皇帝死了,符柏楠死了,三任锦衣卫的提督,全都死了。
朝局两代更迭,几十年世事更新,只有半分功夫不会的他还活着。
他不得不谨慎。
官有官的府,贼有贼的窟,李敛费了大力气奔波往来,动了周身一切消息网,终于还是查到了凉钰迁的外宅。
以这个人所处的位置而言,他的家宅实在小之极了,三进的院子十个仆人,用人极为严格,从查到到摸清侍从的换值时辰,李敛又花了许多时日。
直到见到凉钰迁的那一日,李敛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喝酒了。
她要杀人之前从不喝酒。
那一日天很闷热,仲夏的京畿一丝夜风也没有,她穿着一身侍从服侍,跨过一进一进的院子,走进凉钰迁的屋子里。
他长得很好看,着一身绛紫的笁罗绸缎,侧身坐在脚踏上,说话时的嗓音苍老而细哑,似女又近男。一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手摇蒲扇,怀抱着他同样年近五十的,苍老的爱人。
见到她,凉钰迁说的第一句话是红鸢,去把纱帐绑上,夫人睡着了。
看着他,李敛想起破庙中那些挤挤挨挨的囚鸭,想起乌江临走前的大雨。
她又想,放在以往,她甚么都不会想。
贺栖风说得的确不差,她确实成为了一个软弱的人。
朝前来一步,李敛用绑纱帐的绸带绞死了凉钰迁,还有他睡梦中的爱人。
第二日,李敛大醉。
那一天,她对张和才的思念前所未有。
她以这一份思念下酒,用这一场大醉,终结了自己的前半生。
做这次活,李敛没有用神隐刀,也没留印记下字号,为了不让任何人将她在乌江的行踪和张和才联系上,她赔上了一切小心做完了这一次,影子一样来,影子一样走。
她朝南方逃去。
在公门朝廷看来,李七是神隐的,但在道上,她做的事,尽人皆知。
凉钰迁是一枚网中的棋,是皇权天家的脸,他悄无声息的自尽在梁上,整个京畿便也要有一些人悄无声息的自尽在梁上。
拔旗相助者自有其仇敌,有人帮她,便有人要杀她,公门的那一道门,也并不是总关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