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73章

作者:郑小陌说 标签: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金刚的箭头深刺入肉里,倒钩抓着筋,痛得他大叫一声。

  李敛闻声猛回头来,面上有道口子,压住不曾见的仓惶。

  “伤哪儿了?”

  那表情叫张和才心口酸涩。

  他出口气,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勇,教他摇摇头,低声问:“你能跑吗?能跑快跑,甭管我了。”

  李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张和才你他妈——”

  话还没落,她扭头用随手捡的刀格挡身前而来的剑,提劲一脚把敌人踹下河里,回过头来坚持把那句话骂完。

  “你他妈叫人上身了?跟紧我!”

  张和才叫她骂得想抽她两嘴巴,又想抱紧她。

  李敛冰凉湿滑的手握紧他的,举刀又杀一人,刀断在他的胸膛里。将人踹下河,二人身前的位置被同行者替代,李敛终于有一分喘息的机会。

  转身前奔两步,她把张和才拽上不系舟,大力将他推进船舱,割断了两方相连的麻绳。

  张和才叫她推得一个趔趄,在船舱里摔了个倒栽葱,脚踝剧痛,失血过多教他发晕,后脑也摔得剧痛。可他想起模糊间看见李敛割绳了,怕死了她不和他同走,不敢耽搁抱怨,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探头朝舱帘外看。

  脸刚伸出去,外头一个男声爆喝道:“阿弥陀佛,回去!”

  张和才叫他吓得一机灵,身子一软,滑回了舱中。

  船身周围水声湍急,船舱虽遮住了嘈杂,但张和才明显能感受到小舟在疾驰,喊杀声片刻便远了,给人一种轻易便远开江湖的错觉。

  半躺半趴着,张和才觉得晕得厉害,几次想起来身子都不听话,模糊间他觉出身下一片濡湿,伸手一摸,才发现是血。

  看着自己满手的血,他发觉无论如何却也看不清,想要努力看清点儿,便使劲儿眨了眨眼。

  这个眨眼持续了半个时辰。

  张和才没有意识到自己昏厥过去,他只感到有人握住他小腿挖出了那只箭,剧痛叫他忍不出哀嚎出声,又有人用药敷在那伤口上,给他灌了两口酒。

  酒十分辣,张和才呛了一下,醒了过来。

  睁开眼,他举头四顾,看到几张摞起来的座椅,一方柜台,柜台后挂满了药包。

  李和桢拢着袖子靠在柜台边,渡厄盘腿坐在他身旁的地上正在饮酒,似乎世间没有什么能打消他对饮酒的热情。除了他们,旁边还有些人或站或坐,其中一个老者站在后门前,和一个药铺掌柜模样的人交谈着,这些人张和才一概都不认识。

  没有李敛。

  沉默片刻,张和才撑起上半身,渡厄从酒坛边缘抬眼看他。

  迎上他的视线,张和才问:“七娘呢?”

  没有人答他。

  张和才觉得自己此生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又问了一遍,说话时候觉得声音都不是自己的。

  “七娘呢。”他问。

  渡厄终于放下酒坛,他张口正要答,医馆上方瓦片忽然发出连片轻响,轰的一声砸下来两道黑影,替代了他的答案。

  众人猛地跳起,张和才蹿上去将被压在下面的人拽出来,拨开湿发,见到了李敛惨白的面孔。

  与她一同砸下的人张和才有些印象,不多时前便是他护在二人身前。

  现在,他已死了。

第六十五章

  李敛摔下来这件事仿佛叫醒了这间堂子,众人涌上前来七手八脚抬走了那还温热的死人, 待要抬李敛, 张和才不准。

  “要医就在这医。”

  老大夫指挥李和桢铺了地铺, 将李敛移上去,众人随即涌去后堂,李敛身边只留了张和才和一个红衣女人。

  李敛身上早被血浸透了,别人的自己的,掺和在一起分不清楚, 外袍都是湿的,放在褥子上氤出一片丹红。

  张和才半跪在她边上, 和留下的女人一起,在大夫指挥下扒了李敛的衣服。他手抖得握不住衣带,女人蹲下来扒开他,叫他扶着李敛, 自己给李敛脱光上襟。

  人翻过来,后背触目惊心的一道剑痕, 皮肉朝外翻,里面只有稀少的脂, 大夫上前试了试, 左边胳膊也脱臼了。

  大夫对张和才和那个女人说:“顶住她。”

  两人依言一前一后顶住,大夫说一声:“顶好了。”一拽一托, 给李敛接上了胳膊。

  李敛疼得闷哼一声,细细哼声顺着耳蜗飘进张和才心里,狠狠剜下他心头一块肉来。他咬着唇深吸气, 两眼朝天看,不肯让自己显得太软弱了。

  接完胳膊大夫试了几回,道:“扶她趴下,我去烧针。”话落起身出去,后门一开一合,屋子里静下来。

  给李敛把前襟套上,张和才扶着膝盖站起来,打了盆清水端来给李敛擦脸。他脚跛了,一来一回,一盆水洒成半盆。

  放下盆,张和才跪在李敛身边,将她面孔侧朝自己,慢慢擦她脸上的血。屋中灯光不算亮,方才砸破的屋顶大敞着,漏下几缕星光。

  擦完了一边,他把李敛的面孔轻轻转过去,自己起身顺着脚端绕行,跪下擦另一半。他伺候李敛,那红衣女人便环手靠墙立着,面无表情地看。

  后门一响,大夫走进来,手里握着一只鹿皮卷子,身后跟了两个大汉,还有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女,三人抬着一只火盆。

  七手八脚把东西安置好,老大夫挥挥手说道:“行针不留人,都出去。”他特别指了下张和才,“你也是。”

  张和才张嘴要争辩,红衣女人走上前来把他拽起身,朝大夫点了点头,半搀半拖地带他出去。

  张和才一只脚跛了,拗不过女人,被拽着出去了。几人刚进到院子里,屋中就传来李敛撕心裂肺地嚎叫,声音仿佛一只缓慢受刑的囚鸦。

  张和才死命挣脱,转身就要往回冲,女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朝后一带,把他按在天井坐下,那力道似有千斤重。张和才大力挣扎,两手向上伸去抓她的脸,掐她的脖子。他下了狠劲,感到女人脖颈上勃勃的脉动,那是现在的李敛所没有的生命力。

  他尖啸般地吼叫:“滚!滚开!”

  两个男子环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红衣女人也默不作声,她摸索到张和才的手指朝后掰,几乎掰折它,待张和才受不住松开手,她抬起右手,左右开弓狠狠抽了他两个耳光。

  张和才被她抽得愣了愣,还要动作,女人抬手又抽了他两个。

  张和才终于偃旗息鼓。

  “醒了?”

  半晌,女人弯下腰看他颓败的脸,在李敛一声惨过一声的嘶嚎中吐出这夜的第一句话。

  张和才默然而坐,他弓着背,低着脸,头发从发髻中蓬乱地露出些许,轻易地衰老。

  女人按着他肩膀又停了一会,放开手,也坐到他旁边。

  她展开腿,靴跟蹬着地上青砖,环手不知看在何处。旁侧两个男子放下心走开,不多时又招呼一人,三人飞檐而上,去补医馆瓦上的大洞。

  片刻后,李敛的哀嚎渐弱下去,慢慢没了声息。

  张和才不知那是好是坏,他不敢去想。

  他突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以前碰到大事他总爱念佛,嘴上念叨,心里也念叨。可这回和李敛一块出事,他一个字都没念,根本都没想起来。

  他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他正出神着,旁边的女人忽然道:“你喝不喝酒。”

  张和才抬起眼看她,他不知道那个眼神让女人感到一些震动。

  片刻,他听见自己开口道:“喝。”

  女人笑了一下,起身走开,很快拎了一坛酒来。

  拍开封泥,她仰头饮了几大口,把坛子递给张和才。张和才接过来,突然明白李敛和她的友人为什么饮酒。他们就像要把下半生的酒全在这一日,这一刻钟喝完。

  他丝毫没有迟疑,也对着坛口喝了几大口。酒顺着坛子洒下去一些,落了几滴在伤上,杀得他剧痛,他为这剧痛又多喝了两口。

  放下酒坛,女人伸手又接回去,饮几口,再递给他,他于是再接过来,两人你来我往,喝光了半坛。

  那么多酒下去,张和才感不到一丝醉意。

  院子中很静,只有屋上瓦片轻响。

  红衣女人忽然道:“月亮出来了。”

  张和才反应了一瞬才抬起头。

  已是二更后了,天上一轮明月却悬在当空,张和才看着那玉兔,模糊地想起之前李敛在河中央送给他的几轮月亮,心中直觉恍如隔世。

  江湖人的一生,活别人的几辈子。

  那他呢。

  他要活几辈子。

  张和才两眼发直地看着那月亮,慢慢有些重影,此时医馆后门轻响,他刹那回过神,猛盯着院门看。

  门打开,两个男子端着火盆出来,想是从屋檐那漏洞上直接跳下去的,学徒很快也出来,双手套袖上全是血,老大夫站在门前,远远朝二人招手。

  张和才莫名的有些不敢动。

  红衣女人道:“去罢。”

  张和才站起身,跛脚走了几步,回头看她一眼。

  女人道:“我把酒喝完。”

  张和才扭过头,尽自己之能快速地冲进了屋子。

  屋中比方才亮许多,一暗一明,张和才有些困难地闭了闭眼,扑到架起的简易床铺旁,观察李敛的脸。她看上去比刚才更加苍白,手伸下去握住,湿凉得像深冬,好在背上的大伤已缝好了,裹满纱布。

  大夫对他道:“张总管,今夜你须得守好她,有需要便去知会孙訾红,老朽要歇息了。”

  张和才张了张口,问道:“她什么时候能……能醒?”

  老大夫道:“说不好,少说得两三个时辰,今夜若不发热便一切好说。”

  张和才点了点头,手伸进怀里掏出张银票递过去,大夫顿了顿,摆摆手回身,又道:“我已唤徒弟去后厨煮些吃食,过后你也去用些罢。”话落走了。

  门复合上,张和才枯坐在一旁,李敛浑身上下,他只敢握住她的手。

  张和才想起以前在宫里,他伺候过一个娘娘。

  当朝皇上是个女人,后宫里很自然的全是面首,但是也有娘娘。有些大臣会送女儿进宫,不为生孩子,皇权巨轮滚滚,总有碾死的鬼。皇上有时也临幸女人,时候不很多,她们的院落单独隔开,离主宫极远,那些女人和来送死没有分别。

  张和才辈分低的时候伺候过一个,娘娘单字淑,没有架子,心眼儿也浅,背后让院子里的人叫她小字淑儿。

  和她在一块不用提心吊胆,张和才喜欢伺候她。

  淑儿养过一只小白狗,狗是皇上第一回 临幸起兴赐下的,她没给狗起名字,只叫它心肝儿,一天追在狗后边叫八万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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