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76章

作者:郑小陌说 标签: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你不给我簪花?”

  张和才接过花,替她簪在脑后的发髻上。他看见她浓密的发间有一道秃疤,难看得很,教他想哭。

  “好不好看?”

  张和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见他不答,女人懒洋洋地道:“张公公,你知道现在就算是没有李敛,张李氏照旧能一顿把你揍得七天看人都重影儿吧?”

  张和才抬起眼包含恶意的剜了她一眼,又笑了一下,笑又很快落下去。  他期期艾艾地问道:“七娘,咱们……咱们真的能这样过吗?”

  女人温和地回他:“你说呢?”语调仿佛虎狼收起利爪。

  又一阵风吹来,吹开院里的琼花开了,落几片在水缸里,落几片在刚洗好的衣服上,落几片在屋角晾着的腊肉上。

  屋子后边水井边常有洗衣的水声,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但从不会是女人独自一人。

  院子里有时候很热闹,静下来也静。

  慢慢的,后院中开始有磨刀声,那是李敛的刀钝了,如果不及时磨,第二天出摊会很麻烦。

  她开了家店面。

  她在城里盘了家肉铺,她管宰,张和才管卖。肉铺的生意很好,但那不是因为大家捧张和才的人脉,实在是地方小,没见过女人家杀猪宰羊。

  很多年后大家都习惯了,生意还是很好。

  毕竟他家肉铺价钱挺公道,李敛即便半老徐娘了,每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还是风韵犹存的好看,刀也耍得漂亮。  有的人怕她,有的人不怕。

  不怕得就要动心眼,今天送点东西,明天说两句话,谁都知道她和张和才过日子,谁都知道张和才是个没根子的老阉人。

  李敛就是开在这座小城里,最艳最怪最乖戾的一朵大王花。

  那些找上门的,一般的就叫李敛砍出门去了,她和让人调戏的那些寡妇不一样,人家是吓唬吓唬,她是真的下手砍。

  不一般的,也都叫张和才弄走了。

  外头人家说了什么话,送了什么东西,李敛一点儿不遮掩,有什么说什么,都告诉张和才。她喜欢懒洋洋地倚着门,看张和才跳着脚尖声骂人家祖宗,也喜欢看他吃醋。

  而除了有时拈酸拿醋,张和才觉得他这辈子真的不能再好了。

  实在是……太好了。

  他转过身,又怔怔看面前的李敛,看她如烟的脸。

  “七娘。”他问道,“咱们真能这么过下去吗?”

  李敛温和地回他:“你说呢?”

  看着那个笑容,张和才顿一下,心中忽生出惧怕来。他去拉面前的李敛,方寸间的人却突然远在山巅。张和才着急起来,他展臂急切地前探,手却猛地抓了个空,壶盏落地,叫醒了他。

  酒意散了。

  条凳被张和才坐得歪斜,身子侧抱了个空,他眼看跌落在地,凭空里突然伸出一双手稳稳接住了他。

  那双手不大,手背素白,冰凉,左手缺了一根小指。

  张和才惊喘着双目含泪朝后看,看见了那双手的主人,看进了一双烧着野火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笑道:“老头儿,我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 番外

  李敛二十九那年, 张和才问她你有什么想要的,李敛想了想说不知道。

  李敛实际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她连年纪都是估出来的, 过与不过没什么分别。但张和才很讲究这些,两人后来就定下来, 把张和才的生辰捎带着匀给她,俩人一天过。

  生辰当日肉铺只开半天,卖到正午两人收拾东西回家, 走到一半就撞见喜儿。

  喜儿跟着大院的老太监过,脸上有块大黑斑, 李敛见他第一面是在檐头上,那年他十岁,现已二十出头了。

  喜儿跑来,第一句话就是邹爷没了。张和才一下跪在了地上。

  半天李敛把他拉起来,三人跑去老人们的大院,去的时候屋中已经哭倒一片。

  这年不是个好年, 入年之前一窝老人就病倒三个,冬未过去邹诚就起不来床,现下停在那里,终究没熬过冬末。

  张和才撑着没哭, 李敛更不可能哭。两人劝慰了众人, 各自安抚, 找人来量体做棺, 洗身发丧。

  发丧在三日后, 那天倒春寒,下雪了。中午头停了一阵,下午天很快又阴,雪落满街。

  张和才在暴雪中跟着丧队走了一路,半道上李敛不见了踪影。

  这些年李敛时常突然隐没在哪里,几个时辰或一两日后又回来,刚开始张和才快吓疯了,闹疑心,也和她吵过很多回,可李敛改不了。

  她确实每次都回来,也不和他说谎,每回至多出去喝酒,或去远些的地方买点小玩意带给他,这么多日子过来,张和才也习惯了。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攥紧李敛,但他更清晰地知道李敛不会出去偷人。

  岁月之河澹澹,而他们是互相的航标。

  李敛这一次去的有些久,整整三日没有回来,张和才从一开始只是嘟囔着等,到后来也有些急了,骂着娘也奔走了些地方,可都踪影全无。

  第三天夜里,院子里忽传来咚的一声,张和才连忙披衣起床去看,发现果然是李敛。

  她穿了一身夜行衣,背了两个大得吓人的物什进来,满身是土,弄得自己很是狼狈。

  张和才心疼坏了,心中又恼恨,奔走过去张口便就要骂,李敛却亮着双眼冲他大笑,倾身吻他。张和才骂一句,李敛吻便吻他一次,话语断断续续卸了力,燥凉的吻抽走了张和才所有的脾气。

  “小乖乖,活祖宗,你这把又上哪儿浪去了?嗯?你知不知道没见着你我……我这心里……你要把自己个儿丢了我可怎么办啊?啊?这还给我捎回两个……这什么玩意儿啊。”

  他边说边随手扯开其中一样的罩布,李敛也不回嘴,任由他看,结果布全揭开,张和才呆在当场,快吓尿了。

  玉石大件高得到人的大腿,其上雕梁画栋,山水瀑布竹林掩映,楼上人像连眉目都是清晰的,一块整玉,满雕的滕王阁。

  李敛趁这个时候扛着另一样走进偏房里安置好,半晌回来院中,张和才还站在那,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

  走到他旁边来,李敛绕到前边去矮身窝进张和才怀里,把他两个手一左一右从肩膀上搭过来,环着自己,打了个哈欠。

  “你喜欢吗?”李敛问他。

  “……”

  张和才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李敛回头看他,在他脸上看到了一切。她没再追问,只轻声笑道:“我知道临县有督调巡抚上任借道,我还知道他家有不少玉石。”

  “……”

  即使这不是李敛第一回 拿回不具名的东西,但这是她第一回和他提东西的出处。张和才沉默了近一刻钟才寻回自己的舌头。

  他慢慢地道:“你去偷的?”

  李敛懒洋洋地回应道:“不必担心,这样的官儿我偷的多了去了,他不敢报官,更不敢在朝廷找后门,要不吃下这个哑巴亏,他剩下那几座也得解释解释来历。”

  “……”

  张和才伸手摸了摸滕王阁的顶,那玉凉而沉,温润细腻,甚至在烛火下莹莹泛光。

  “……临县来回,可有百十里。”

  “嗯。”

  “你怎么搬回来的?”

  李敛还是懒洋洋地:“你甭管。”话落她钻出张和才的怀里,拉起他一只手道:“我还有事要同你说。”

  张和才温驯地任她拖着,进到偏屋里。

  推开门,他发现榻上躺了个小子,小子说小也不小了,看着十二三岁,比戚歆大不了多少,发着高烧。他反应过来,这是刚才李敛扛着的另一样东西。

  扭头看着他,李敛道:“送邹叔的半道上我就撞见他,他说他娘死了,卖身葬母,那时我将去临县,没有理会。我想如果回程还能见着他,我就帮他一把。半个时辰前我带他置办好东西葬了他娘,回来路上他就倒了。”

  张和才半张着口,不知如何反应。

  李敛道:“你那日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张和才慢慢道:“……我记得。”

  李敛道:“我现在知道了,我想要个孩子。”

  张和才懵了。

  半晌闭上嘴,他轻声道:“咱有儿子了,七娘。”他走过去握了她一只手。“林子在王府里都顶门了。咱还有苗苗,她一个月住在咱这儿的时候比戚家还多。”

  李敛垂了垂眼。年岁带不走洒脱,但仍旧磨砺锋芒,城镇的生活使她缓和下来,甚至在一些时刻像个女人了。

  “张林是你儿子,可不是我的。”她懒笑着说了一句,“我可没听他叫过我一声娘。”

  “……那小子……是有点儿不知好。”想到张林,张和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李敛送开环着的手摸了摸榻上小子的脑门,忽然道:“刚碰着你那年我和你起了很多龃龉,早吵晚也吵,你记不记着?”

  张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敛道:“当时我在心里琢磨,你也不吃也不喝,四下里去骗钱到底为了什么,总也想不明白。后来我跟了你一天,那天你去了破庙,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个小孩,你记不记着?”

  “……”

  张和才微眯起眼,可无论如何也没有回忆。他能清晰地记起悬崖繁华上李敛微笑的脸,记起她叹息的每一个音,但那样的一日对他来说和流水般的每日一个样,他毫无印象。

  李敛继续道:“那个小孩对你说他娘病了,求你要个符化跟他娘喝,你给他一张符,要了他一块糖,然后找给他一两银子,叫他去给他娘买药。我记得那个小孩的脸,记了六年。”她不再强求张和才的记忆,边说边笑起来,手指抚摸小子的脸。“而因为你给的那一两银子,他娘多活了六年。”

  “我小时候在江湖上闯,有几年信很这个,我信符能填饱肚子,也能治百病。刚离开师父那一阵我没有钱,半夜偷恭桶里的牛粪,弄干了和丐帮的人换饭,后半夜饿得扒地上的雪吃,生了大病。当时和我同住一个庙的朋友上街去替我求符,那老骗子不给,他就夜里去偷,结果叫人发现痛打了一顿。那年冬天我熬了过来,他却死了,最冷的那天他死在我边上,我是靠着他剩的最后一点热气熬过来的。”李敛语调平和,看着张和才的双眼。“张和才,你不记得没有关系,但我记得。我在离开乌江的一千多个日夜里时常会想起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过了这么些日子,这么多个夜晚,可直到现在我还是时不时想起那天你坐在灯笼底下,吃那块糖。”

  顿了顿,她又补道:“我还送了你一座滕王阁。”

  “……”

  李敛的话说完,室中一片安静。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张和才抹了下眼,又叹了口气。李敛笑起来,走上前去抱住了他,将身子大半的重量倚在张和才的身上。

  二人抱了一阵,张和才忽然觉得自己妥协得实在太轻易,想起要再说点什么,却发现李敛已睡去了。

  她倚在自己怀里的身躯一点儿没保留,沉沉靠着,放松得像个平凡妇人。低头看着她的脸,张和才嘟囔了几句,弯下腰使出全力将李敛抱起,用脚踢上门,抱她去房里。

  抱着她往后堂主屋去时,一段路不过十几步,可张和才却在想,那滕王阁与那小小子怕不比她轻,李敛的气力怕也不比他硬。

  那么一段路,她个子如此小,又是用何等的毅力走回来的。

  走进房门,张和才将李敛放在榻上,低头细细看她,她闭起的眼,有些雀斑痕的眼角,鲜红的唇和下颚翻着肉的旧伤疤。许久张和才长叹一声,脱了衣裳,掀被与她一同躺进去。

  “七娘,你可真是我张和才的活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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