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方有鱼
五十杖对青年而言,尚不致死,若挑了筋,扔到城外,是死是活,便看其造化了。
阿贵是那小一点的青年。
其兄阿富脑袋软绵绵垂下,已然气绝。阿贵五十杖后,奄奄一息,口中布巾脱落,几人钳住他手腕,一柄尖刀向下一插,再往上一挑,阿贵发出惨叫,昏死过去,旋即被人拖走。
常德自己趴到凳上,咬牙挨打。
距容翡醒来,不过短短片刻,却是两条人命,废了一人,杖了心腹。观那容翡,却一脸云淡风轻,仿佛全不当回事,杀一人两人,对他而言,如捏蝼蚁。
容府众人多少了解自家世子脾性与手段,但这般现场观摩却是头一回。今日所惩治之人皆是府中奴仆,其用意不言而喻。几位姨娘还好,一众下人皆被震慑住,脸色煞白,心有戚戚焉。
常德挨完三十杖,由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过来,在门外磕了两个头,道过两日再来伺候公子,方捂着透出血迹的臀,再被扶着离开了。
其他人也趁机纷纷告辞,走了个干干净净。
明朗也想离开,不停扯安嬷嬷衣袖,安嬷嬷却不让她动,低声道:“走不得。”
偷偷的走,偷偷的走。明朗心中哀叫。
但她身份特殊,能偷偷走到哪里去,想必前脚走,后脚就会被寻到,到时反而有失规矩。
胡医正开好药方,让下人们去煎药,又叮嘱几句,方离开。房中只余容夫人林嬷嬷,明朗与安嬷嬷几人。
容翡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显然刚刚也颇耗心力。
容夫人道:“你的正事办完了,该我的正事了。”
容翡睁眼:“母亲请讲。”
“今日起,至少三日内,你不可再管任何事。唯一要做之事便是好好养病!”容夫人拿出母亲的威严来,正色道。
这话显然在容翡意料之中,他点点头,应承。
容夫人看看容翡,又道:“这几日你依旧在房中静养,由那姑娘陪着。”说着往门口示意。
容翡顺着容夫人目光看过去。
明朗微微一瑟,心里叫道,说不啊,你说不。
容翡一眼暼过,眉头微蹙。
容夫人道:“我知你素来不喜这些“旁门左道”,可这次为娘实在没办法了。且这姑娘合你八字,她一来,不过两日你便醒来,眼下也是,她方进房不过几个时辰,你就醒了……”
容翡缓缓道:“有病吃药,方是正道。”
他确实不喜冲喜这类事,都是些歪门邪道,不知谁发明出来,除了求个心安,并无任何医理可依,曾不知平白断送多少花样女孩儿一生,又惹出多少各种麻烦事端。其弊端不可一一足道。来日待他腾出手来,定要将这些陈规旧俗,歪风邪气好好整顿整顿。
容夫人却道:“药要吃,人也要留,双管齐下,。”她竟是难得的强硬,坚持道:“你就算不喜,也暂且忍着。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听我的,我实在吓怕了,你若再……我可怎么办?我的身体,你是晓得的。怕是要先你而去了……”
说着,又红了眼圈。
容翡:“母亲言重了。”
容夫人拭泪:“你要再出一点问题,我可怎么向你父亲交待,向你祖母交待,向容家列祖列宗交待……”
林嬷嬷忙道:“太医说过,夫人万万不可再伤心难过,伤眼又伤心,快莫哭了。”又对容翡道:“公子便答应夫人吧,夫人实经不起折腾了,这些天真是心力交瘁,不过强撑着而已。这冲喜娘子之事,夫人难道还会害你,哪怕只求个心安,公子就听夫人一回吧……”
容夫人红着眼,不住掉眼泪。
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纵是容翡,面对母亲的眼泪,也无法完全无动于衷。况,母亲鲜少如此,这回恐是真吓着了。
容翡抚额,颔首,算是答应了。
不要啊,不要啊。
明朗心中哀嚎。那边容夫人却神情一松,转而招手叫明朗过去。
明朗领口露出半截雪白的薄纱,掩住那伤势,容夫人瞧一眼,便有些明白,拉住明朗,柔声道:“阿翡习过武,戒心重,想是刚醒时,不辨事向,方不小心伤了你。我替他向你陪个不是,还望好姑娘担待些,切莫因此怕了,怨了。你放心,阿翡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这几日,再辛苦你一下,你也一并养养伤。”
一番柔言细语,在情在理,明朗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如此一来,给足面子,更无可驳回。
安嬷嬷忙谦道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容夫人确已心力交瘁,既已如偿所愿,无力再撑,很快便由林嬷嬷扶着,离开了。
她们一走,安嬷嬷自然不能再留,明朗亦步亦趋,将安嬷嬷送到门口,绝望的看着安嬷嬷离她而去。
明朗紧紧靠在门上,内外响起笤帚扫地的声音,还有水声,想必在清理院中的地面,明朗鼻端似还能嗅到淡淡血腥味。
明朗缓缓回身,却一动不敢动。房还是这房,人还是那人,房中流动的氛围却已完全不一样了。明朗只觉充满危险,不安,似虎卧身侧,狼行脚畔。
容翡却似浑不在意,他默靠了一会儿,有些累,便慢慢躺下,这时方看了明朗一眼。
那般虎视眈眈盯着他做甚?想打架?
容翡一默,闭上眼,歇息一会儿。暗中运了运气,经脉微滞,却恢复了些许力气,想来调养几日,该当无碍了。这一劫,算度过来了。
约莫一炷香后,容翡睁开眼,浅睡片刻,眼中倦色稍褪几许,他重新坐起,感觉到外人气息,看向来源之处。
明朗还是一模一样的姿态站在门边,像尊门神般。这次容翡看清楚了些,女孩儿脸上紧张兮兮,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怕甚?
容翡起身,披了件外衣,躺的太久了,脚一触地,竟有些头晕目眩,他闭目缓了片刻,慢慢站起。
明朗始终注视着容翡的一举一动,见他竟朝自己走来,登时全身戒备。
他要干什么?要杀还是要打?不不不,夫人说了他不会滥杀无辜,可是她不算无辜,她将他当做鬼,他一定听见了……会因为这个将他拖出去吗?
明朗一时间思绪乱飞,乱七八糟的想着,紧张的快要背过去了,不住往后缩,却退无可退,简直要钻进门里去了。
容翡走到桌前,缓缓坐下。桌上有小炉煨着茶水,他提起壶,倒了杯水,送到唇边,慢慢的喝。
明朗与容翡数步之距,眼睁睁瞧着他,一动不动。
容翡余光里瞧见,眉头微微一扬,心道,倒憋得住气,只是再憋下去,恐怕要厥过去了。
“不杀你,不打你。”容翡忽然开口道,并未看明朗,话却是对她说的,语气不咸不淡,不含温度,却仿佛猜到了明朗的心思,“只要不吵,一切随意。”
明朗仍旧傻傻看着他,屏气太久,眼中有了泪光。
容翡眼皮微抬,末了,又加了一句,
“也不许哭。”
第10章 . 出丑 意思是,给你的
这是一件神奇的事。自容翡说过这话后,明朗倏然感觉房中凝滞的气氛随之一松,先前感知到的那种恐惧随即亦没有那么强烈了。仿佛就像容翡的杀戮之气很可怕一样,他的承诺亦同样可靠,一旦说出,便定算数。
明朗殊不知,此正是容翡这种人真正可怕之处。
喜怒内敛,工于心计。无论他们想叫一个人恐惧,害怕,不安,还是开心,高兴,舒服,都能恰如其分的达到效果。鲜少有人能轻易牵动他们真正的情绪,他们却总能直指内心,掌控全局。
容翡说完,便不再理明朗,喝完水,径自回到床上躺下。
明朗放松些许,却也未完全放松,容翡身上的杀戮之气已然消失,却依旧有种上位者的不怒自威。她站在那门边许久,腿实在酸了,等了一会儿,见容翡似已入睡,终忍不住轻手轻脚,移向桌边。
房内重归俱寂,前两日,明朗尚且能自在的走来走去,如今却是不行了,只好呆呆的坐着。
换做以前,定会觉得有些憋屈,无趣,一刻也坐不住。然而在明府的一年多里,性子磨炼了许多,曾经的活泼慢慢萎缩,变成了一个可以耐得住寂寥的小姑娘。
明朗与容翡,一个坐,一个睡,倒也相安无事。她在这寂静中心绪渐渐平息下来。
午食送来。
今日明朗也挂了伤,饮食便清淡许多。仍旧是四碟,以素菜为主,并一盅萝卜骨汤,一碟酱瓜。
明朗看到食物,心情登时又开阔许多。没有什么是一碗美食不能解决的,一碗不行,那就两碗。
于是明朗便吃了足足两碗。
容翡面前只有一碗清粥,清水如镜,映照着他瘦削的脸庞。
房中只有一张桌子,两人自然是同桌而食。起先明朗颇有些拘束,小心翼翼,后发现容翡随意自如,根本视她为无物,她也就慢慢不那么紧绷了。想来如容翡所说,只要不吵不闹的,他便懒得管。如此倒也不错。
容翡许久未进食,身体尚不适应,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遂放下筷子,叫人收拾走。
明朗安静的咀嚼口中食物,两腮微鼓,像一只进食的小松鼠,心道:好浪费。
她自小养成不挑食,食必尽的好习惯,能吃多少便吃多少,不节食,亦不浪费食物。每日饭菜亦大致依据她这个年纪的食量而来,明朗将饭菜吃的干干净净,心满意足的放下碗筷。
侍女这两日早已习惯,见怪不怪,摞了碗筷便走。
容翡尚且第一次见到这种吃法,意外的扬扬眉。
饭后不久,侍女再次进入,这次送来的东西,却叫明朗霎时一腔愁绪。
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可怕的力量,远远闻之,令人欲呕。
明朗自病后,不知喝过多少各种各样的汤药,一直不曾打败它。这世上怕是没有不怕它的人吧。每次喝药,简直如同酷刑。
一大一小两只药碗,分放容翡与明朗面前。
“我也要喝吗?”明朗心存侥幸。
侍女答道:“是呢,姑娘。夫人特地嘱咐太医开的药方,有祛瘀活血,安宁心神之用。”
好吧。
“有糖吗?”明朗只好问。
“有的。”侍女忙去取了一盒糖果来。
明朗拿了一粒,想了想,又拿了一粒,轻握着,放到桌子中央,看看容翡,意思是,给你的。
容翡那表情,似笑非笑,睇了那糖和明朗各一眼,不予理会。
他端起汤药,微低头,轻吹了两口,仿佛在茗茶,随即微一扬脖,慢慢的一口一口饮尽汤药,从始至终,神情不见一丝变化。
明朗简直瞠目结舌,第一次看到喝药喝的如此云淡风轻,平静从容,甚至称得上优雅之人。
难道这药不苦?
明朗疑惑低头,嘴唇微抿了一点,舌尖舔一舔……明明就很苦啊,苦死了。可不得不喝,最终还是闭着眼,深吸一口气,胡乱灌了下去。
好苦好苦……
明朗使劲漱口,赶紧将糖粒塞进口中,再看容翡,依旧姿态从容,不紧不慢的含了口水,再慢慢吐出。
……真的是太厉害了。明朗几乎要产生崇拜之情了。
喝过药后,再无事可做。
容翡卧床太久,虽精神不济,却不想再躺着,便坐在桌前,一手撑在额头,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