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赵晋蹙眉望着她,“已经……?”
“可不是?待会儿将小公子洗干净抱出来给爷瞧。”
“太太呢?”他问,“她怎么样?”
稳婆笑道:“母子平安,太太这会儿有些脱力,已着人去端参汤来了,待会儿太太喝了补充补充力气,就能跟官人说话儿了。”
赵晋的眉头仍未松开,这么艰难危险的一件事,在旁人嘴里说出来未免太轻松,亲眼目睹过她头胎生产,让他意识到生孩子绝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是拿女人的命去换孩子的命啊。他顿了顿,道:“屋里可收拾好了?我……能去瞧瞧她么?”
——
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都退了出去。
柔儿刚换过衣裳,素白的绢纱里衣外罩了件儿缎子对襟窄袖褙子。头上勒着缎子镶珠子抹额,里衣还是立领,严严实实的捂着她。
“热不热?”他瞧她额上都是汗,刚擦洗过一回,又出了这么多的汗,身上还盖着锦被,帐帘放下来,整个人沐浴在闷热潮湿的空气中,这滋味不可能好受。
她靠在床头枕上,点点头,叹道:“没办法,得这么躺一个多月,不然老了以后哪哪儿都疼。”
赵晋“嗯”了声,他知道,她头胎没坐好月子,身子骨没养好。怀彦哥儿的时候大夫都说那孩子未必保得住,天可怜见,叫她平平安安生了彦哥儿,现在又生了这个。
他握着她的手,垂眼道:“你说,孩子叫澈儿好不好?我刚见他,眼睛干净透亮,像透明的湖水……心里头就有了这个字。”
柔儿说好,狐疑地打量着他,“爷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当时才怀澈儿时您就这样,现在还是这样,难不成您不喜欢澈儿么?还是您……”
赵晋拍了拍她的手背,“别胡说,我欢喜得紧,我就是……怎么说呢?我是觉得有些愧疚,对你……让你跟着我受了许多苦,里里外外操持着,我陪你的时候少,多数都是你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管着外头的家里一大摊事……刚才我在外头听稳婆说准备纱布啊,剪刀啊,叫熬什么止血的汤啊,我就想起你生安安那时……我还记得我绕过屏风朝你走过去时,从上头淌下来的血……我记得你每一声叫喊,我记得我把你抱上马一路疾驰的时候你紧紧攥着我的手……”
“那时候我在想,如果生育是这样残忍,那我宁愿有安安一个就够了。”
“但我其实又很贪心,想要女儿,也想要儿子,还想要儿孙满堂……又十分贪欲,不想节制,也节制不了……所以觉得抱歉,觉得内疚、对不起你……”
他抬起头,认真地望向她的眼睛,“你怪我吗?”
她摇摇头,抬手捧住他的脸,揉了揉,然后凑上来拥住他。
“孩子也是我的,我也想要他们啊。我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喜欢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围着我,喜欢过年的时候一个一个给他们做新衣,喜欢看他们从又可爱又懵懂的幼童一点点长大成为聪明漂亮的孩子。”她低声道,“您也很喜欢,不是吗?”
他点头,埋头在她肩窝,许久许久,他才低低地说道:“谢谢。”
柔儿没听清,问他:“您说什么?”
他摇摇头,没再重复,替她掖好被角,温言道:“休息吧,我守着你,等你睡着了再走。”
她点点头,确实有些困倦,便没有跟他客气。
她闭上眼,很快陷入沉睡。
赵晋端详着她平静的面容。在心底将刚才没说完的话说下去。
谢谢你为我为这个家做的一切。
也谢谢你是这样明媚乐观的人。
跟你在一起后我才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冷冰冰的利用和无止境的怨怼。
你做什么都做得很好,温和又坚定,柔弱又强大。甚至有时比我还要坚强,可以给我许多力量。
谢谢你这么豁达开朗,这么不计得失,这么从容大气,谢谢你让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舒服、安宁,谢谢你给我的支持信任和深深的爱。
谢谢你,谢谢这个家。谢谢让我成为父亲的孩子们。谢谢过往的所有……
终于能说一句,这一生无怨无悔,再无他求。
——
“宝石,你别跑!”
少女清脆的声音,像三月河岸边嫩绿的柳条,脆生生的,又水嫩。饶是身处喧哗的闹市,这把细嫩的嗓音也无法被掩盖去。遑论那一抹银红背影是那样明媚耀眼,街边角楼上立着的男子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金凤大着肚子跑不快,急忙推搡了一把身边抚着她的人,“快,替我跟着姑娘,别叫她被人挤到了。”
魏冲担忧地看了金凤一眼,瞥见对街脂粉铺子里买东西的春樱正朝这边走过来,想必她会照料金凤的吧……这么想着,魏冲才朝前追了出去。
一只雪白的小奶猫在行人的脚下肆意乱窜,后面追着它的姑娘急坏了,大声喊道:“仔细脚下,请别踩着了它!宝石,你快回来!”
魏冲在后,被迎面走来的行人遮挡了一下,就这么失神的片刻,前头那团银红的影子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心里惶急,飞快环顾着四周,这么多热——今天庙会,山下聚集了无数的香客信众,加上两边摆了那么多摊档,闲逛的人本就不少,走失了赵家大姑娘,这可怎么办啊?
魏冲想到金凤定然要跟着着急,他不敢大意,拨开人群朝前挤去,边挤边大声喊赵姑娘的名字。
此时,街边一条窄巷里,小猫不知是太兴奋还是在人群中受了惊,蹿到墙边一棵树上,怎么都不肯下来。
姑娘急的不行,踮起脚来哄猫,“好宝石,你别闹,快下来,我接着你……”
小猫踩在枝头,望着她喵喵叫,说什么都不肯下来。
姑娘回头看了眼人来人往的长街,她若是爬树,不会给人瞧见吧……正要撩起裙子蹬墙跳上树,忽见巷子尽头处走来一个高挑的男人。
他一抬手,就把猫抓了下来。姑娘瞪大了眼睛,“小心!”
她担心的事却没发生,她那只野蛮任性见谁抓谁的猫竟然没有亮出爪子?
此刻那猫好像睡着了,闲适地伏在男人怀里,男人一手托着它,一手抚了抚它的头,“是你的猫?”
这把嗓音好听得过分。姑娘不由朝来人面上看去。
眼前这人的样貌跟他的嗓音毫不匹配。他身材这样高挑修长,放在人群里极为惹眼,说话声音磁性深沉,若是有张好看的脸,可不正是姑娘们最喜欢的类型?可惜他的脸跟“俊俏”二字毫不沾边,甚至可称得上丑陋了。
他脸上有条斜长的疤痕,从左眼下一只蜿蜒至左边嘴角,像是有些年月了,伤疤颜色很浅,但当时一定伤的很深,以至于他现在那伤还是凹下去的。
他垂着眼,没有无礼的打量她的模样,这让她心里稍稍舒服了一点。虽然丑,但还算知礼。
她敛裙弯了弯膝盖,含笑道:“谢谢您了。”
她伸出手,摊开掌心想把猫接过去。
男人视线落在那双手上。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不曾受过苦的手,那么白皙柔嫩,在阳光下发出莹润的光,像一对绝美的玉件,叫人望而生慕,却不敢亵玩。
他心中一窒,熟悉的钝痛漫上来。
曾几何时,这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衣角,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叫他抱一抱她……
第134章
“赵姑娘!”
巷外传来男人的喊叫声, 安安回头去看,发现魏冲追上来了。
她扬扬手,道:“我在这儿。”
再不及转回身去, 蓦地那白色奶猫蹿到她足边,她忙俯身将猫抱起,再抬起头来时,面前那疤脸男子已消失无踪。
速度这样快……安安根本来不及察觉他是何时离开的。
魏冲走入巷中,焦急道:“赵姑娘,您没事吧?街上人太多, 差点找不到您, 快跟我回去吧,金凤急坏了。”
安安点点头,怀中抱着那猫,乖巧地跟在他身后, 转过巷子,穿过人流, 她回头去望, 总觉得有一束目光黏黏地盯在她背上, 可身后是喧闹的人群,没人驻足在打量她。安安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摇摇头, 不再想了。
前头车马停在道边, 金凤抚着肚子,被春樱搀着手臂站在一旁的店铺檐下, 看见安安平安无事的回了来, 她提起来的心稍稍回落, 上前关切地道:“姑娘去哪儿了?没给人挤着吧?怪我,要不是我中途停下,不至叫这猫儿跑了。”
安安笑道:“凤姑姑言重啦,叫您这样担心,是我过意不去。您放心,我什么事都没有,您还不知道我吗?谁吃亏我也不会吃亏的嘛。”
金凤笑了笑,心里仍是自责,要不是她半途遇上魏冲,叫车马停下,猫根本没机会跑掉。如今是非常时期,她家大姑娘眼看要议亲,实在不好在街上抛头露面,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当真是有理说不清。
回到家里,安安直接去了上院,如今她从上院暖阁里迁出来,住在上院旁的云影馆里。
彦哥儿和澈哥儿都在柔儿房里,正围坐在炕桌前吃点心,彦哥儿不时抽出帕子,替弟弟擦一擦嘴角。家里头氛围好,兄友弟恭,姐弟和睦,安安一进屋就带了笑,把怀里的猫交给门口立着的小丫头,拂了拂手臂上可能沾有的猫毛,才快步走进来。——澈哥儿有个小毛病,沾不得猫猫狗狗身上的皮毛,只要沾了一星点儿就会不停地打喷嚏,所以安安虽然喜欢猫,却从来不会把它抱到有弟弟在的屋里来。
“回来了?快去洗洗手,就要吃饭了。”柔儿起身迎着女儿,催促她去洗漱,安安坐在炕沿上,接过秋夕递过来的手巾抹了抹手,提起茶壶来仰头饮了一大口,喘着气道:“可累死我了,寒露寺太远了,坐车坐得骨头疼。”
柔儿伸指点了下她眉心,笑斥:“这就嫌累了?你上树掏鸟窝,下水捞莲子时怎么没见你喊累?”
安安大惊小怪地道:“娘您说什么呢?在弟弟们跟前,也不给我留点脸面,我都多大了,您还拿小时候的事情揶揄人?娘真是太坏了。”
彦哥儿和澈哥儿都笑了,澈哥儿拍手道:“下回跟郭愉比赛爬树,姐姐帮我,准能赢。”
安安翻身凑上前,摊开两掌揉了揉他圆圆的小脸,“有出息了啊,连你都开始学着挤兑姐姐了?”
澈哥儿刚要说话,一张嘴就打了个喷嚏。安安吓了一跳,忙缩回手,垂头看着自己的袖子,“别是我身上还有猫儿毛毛吧?澈哥儿,你怎么样?”
澈哥儿没法说话,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眼睛都红了,柔儿斥道:“快去换件衣裳洗漱了再来。”
安安这回不敢糊弄了,忙溜下炕绕到内室净房去洗漱。
澈哥儿好半天才停止了打喷嚏,能说话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柔儿替姐姐讨饶,“娘,不怪姐姐,是澈哥儿自己的毛病,姐姐没有错,猫猫也没有错。”
柔儿抬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也觉得窝心,孩子们感情好,真是一件太幸福的事,她实在是运气很好,嫁的人待自己和善,爹娘兄嫂都疼她,还有三个这么可爱的孩子。有时候想一想,自己这辈子好像当真没什么遗憾的事。
安安换了衣裳回来,便差不多到了开饭的时间。
赵晋今晚有应酬,每年年节前他都要和官府以及生意上的伙伴们走动,他回来时已是午夜了,柔儿还没睡,靠坐在帐边在替安安绣一条春天穿的牡丹纹样的裙子。
赵晋在书房梳洗过,身上还残留着怡人的皂角香,走过来拨开帐子把柔儿手里的绣活夺过来扔在一边儿,“灯下这么狠熬,眼睛不要了?”
柔儿直起身勾住他脖子,“爷,我有话跟您说。”
赵晋埋头在她颈窝吻舐,含糊地答:“怎么,又为着闺女的婚事?”
柔儿被他推倒在鸳鸯枕上,仰头望着帐顶的穗子,“嗯……我心里拿不定主意,都说她这个年纪该开始相看起来了,不然等到及笄再去挑,怕同龄的好男孩儿都定出去了,浙州虽然大,可合适的人家就那么几个,我左思右想总说不好哪个才适合安安,她跟大家玩的都挺好,可没见对哪个格外特别,我一问她,她就像个男孩子似的说那些都是‘哥儿们’,女孩子家家的,像什么话?”
赵晋闷笑一声,顺势把她下摆上的带子抽开,“傻,这事儿你急什么?咱们闺女自是要相个最好的,郭子胜陆晨他们这些人的儿子,哪个配娶她?不必拘泥于浙州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就是京城那些公侯世子,难道咱闺女衬不得?是咱们不稀罕攀高枝儿罢了。这事儿,我看便随缘罢,闺女我还想多留两年,急什么……”
柔儿摇头:“不行,不定下来这事,我总觉不妥,备嫁也要准备个几年,要做嫁衣,做房里的绣品,慢慢给她挑陪嫁,置办嫁妆,且过六礼也是很长一段过程,真等到十七八再去相看,等她出嫁,岂不二十多了?”
“你想的可真长远。”赵晋这句绝不是赞她,音调里带着笑,俯身在她颈上留下一个浅淡的红色印子,“哪有那么麻烦?公主备嫁,一年也够了。慢慢挑着,不急,咱闺女样样出众,更何况她爹娘是你我,难不成还能嫁得差了?”
男人女人不是一个思维,他行事本就不大喜欢遵循那些常礼,柔儿知道跟他说也没用,女儿的婚事还得自己多参谋才行,最后挑几个合适的人,再给他掌眼就好了。
他来得急切,柔儿又有别的心事,一时给他弄得有点疼,她推了他一把,“轻点儿……明儿郭夫人说,想请孩子们去玩儿,今天澈哥儿出了点小问题,鼻子红了……我想带着安安去,彦哥儿有功课,顺便在家里陪他弟弟……”
赵晋敷衍地道:“你拿主意就行了,别动……”
窗外不知谁家放了焰火,璀璨的火光在天际炸裂开,安安在梦中被这响动惊醒了。抬手一抹额头,全是汗。
她梦到那个疤脸男人。
他在树丛中行走,只留个她一个背影。这背影看起来好熟悉,可她偏偏想不起,她在何处见过他。
她这一生被保护得太好,瞧他衣着打扮,以及那身功夫,应当不是她能接触到的那类人。
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呢?